《∵苦瓜和尚石涛∵》

1699年,清康熙38年,朱元璋第十一代侄孙,58岁的石涛(朱若极)与比他大四辈74岁的八大山人(朱耷)相会于扬州。朱元璋算卦可能也没算到,当他老朱家失去了对中国大地的统治时,他的后人会以另一种形式统御中国画。这种统御并非来自于殿堂之高的行政权力,而是来自于艺术领域的精神影响力。石涛、八大的相会,犹如当时中国画坛日月同于天,二人在艺术上的独步创新,为中国画带来了引人注目、令人振奋的新境界,即使在三百年后的今天,他们仍然是飘忽在中国画坛上空的传奇巨影。

跟一生奇郁孤僻的八大山人比起来,石涛的一生要风和日丽许多。虽然石涛起先同样是失族丧家,被迫隐姓埋名,或寄身寺院,或漂泊东西,但那时他只是个嘛事不懂的孩童,所以他一定尽情享受到了无忧无虑儿童式的欢乐。他的“监护人”携他出逃时一定也带出了一定数量的金银财宝,关键时候也能派上用场。假如一直不知道自己姓朱,他一定是个地地道道的大清朝盛世子民。

知道了姓朱以后又怎么样呢,除了为祖先的荣耀唏嘘一把,其实也没有啥现实意义。说起来,他父亲的王府倒也不是因遭受清军的铁蹄扫荡而没,反而是因为朱家其他王爷级人物的相互倾轧而被荡平,所以石涛不象八大山人那样对大清怀有直接明了的血债和仇恨,再加上他在多年的礼佛参禅生涯中,早已通透了人生之无常和世事之轮回,这就是说,他对大清朝那些笼统的仇恨,比较容易在一丝无奈中淡化、消解。在我看来,不论古今,人之所以在精神上活得苦、活得累,不外乎以下几种情况:放不下架子、撕不开面子、解不开情结。如果说石涛和八大山人有一个相同点的话,便是都有一个“反清复明”的情结,这情结是一条精神枷锁。二人又有一个不同点,那便是:石涛至少比八大多了一把开启枷锁的钥匙。

尽管如此,毕竟自己的祖先曾经是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石涛也不忘适时显摆一下,以取得心理上的发泄、平衡和安定。比如他给自己起过两个号:“苦瓜和尚”和“瞎***”。苦瓜取之“清皮朱心”之意,“瞎***”(他视力正常)也是取其“失明”之意。就连他的画室“大涤堂”,也隐含了“大清除”的双关语意。这类反清复明的文字游戏,虽然表明的是心志,但多少也都含着点“意淫”的意思在内,这在当时的汉族文人中却也是一种常见的现象,并且在很大程度上这也成了一种时髦,赶一赶这个时髦,跟占领了操守品行的制高点似的。

苦瓜这个东西,不喜者惧其苦,喜其者喜其苦中之甘。苦瓜和尚石涛46岁前一直寄身于这庙那寺,漫漫长夜,孤身一人,青灯古卷,比如在南京长干寺那间“一枝阁”小屋子里一住就是七八年,绝对是苦行僧般的角色,让人感叹“真苦瓜也!”但他的苦跟俗人理解的那种苦还是有所区别的。人分各类,世界上自然有一类人是喜欢独处、不喜欢群居的,这类人一个人时反而是最充实、最适意、最自在的时候,石涛有可能正是这种人。有人说“耐得住寂寞”是把艺术做强、搞大的一大秘诀,这话虽然很在理,但“耐”字却用的不好,对于享受寂寞的人来说,寂寞是宝贵财富,寂寞是欢乐之时,何耐之有?遨游艺海,惟我***,那将是何等得自足、自狂、自得、自美!

石涛一生是不是没近过女色?这是个典型的俗人俗题。古人记事述史,不拿女人当回事,一般都避讳讲这些,八卦新闻、小道消息这些玩意儿,那时候既不发达也存在渠道不畅的问题,跟现在确实没法比,所以该问号只能留题存疑了。

石涛是4岁的时候被人抱在怀里或勒到背上逃难到广西全州湘山寺的。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佛教的“普度众生”也不是凭空吹牛的,单单那寺院的存在就很有作用啊,起码我们可以看到历史上很多走投无路的人,结果投身寺院得以保全和延生。由此看来,“文革”确实当得起“中国历史上最没人性的时期”这个“荣誉称号”——那个时期甚至连寺院也失去了生存的可能。

10来岁时,石涛的绘画才能已经显露了出来。为此监护人很高兴,认为这个贵族子弟总算为以后独立生活觅得了一个疑似饭碗。十四五岁石涛的作品已经有了名声。就这样,无数个漫漫长夜,艺术的光烛始终跳跃在石涛眼前,引他一路前行,照他一路成长。从心高气傲的“我用我法”到气吞万象的“万法我用”,极强的悟性使他步步开悟、层层进境。以禅悟画、以画证禅的玄机,又使他的画作至真达远、超凡脱俗。悟到得到,逶迤恍惚之间,他终于在岁月和艺术的长河里穿越迷雾、超越自我,徜徉进文人画境界的山外之山。

十年面壁虽可破壁,小和尚却仍还需要博览广收、海纳百川。石涛26岁第一次登黄山,从此,开始了“搜尽奇峰打草稿”的山水历程。他盘桓黄山,可不象现代人旅游,登上去照个相溜之乎也。他一生多次游历黄山,每次少则十天半月,多则数月。画黄山,也象他的艺术历程一样,出入辗转,面对变幻万千的黄山世界,时而愁眉不展,时而欣喜若狂,时而踟躇不前,时而运笔如飞,画一次悟一次,画一次一个样,直到绘出他心中的黄山。那么他“心中的黄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是真切自然的,还是变化不定的?是具象清晰的,还是抽象朦胧的?是绚丽多彩的,还是清逸淡远的?是不变永恒的,还是多姿多态的?他一辈子想画出黄山的神,他也许并不知道那神或许已与他附体而行。

十分有趣的是,石涛做为有名望的僧人,曾受到过康熙皇帝老儿的接见。不仅如此,石涛还以朝廷显贵博尔都的佳宾身份,被邀北上京城。这达官名显们的附庸,自然会使石涛的画名声震朝野。更有趣的是,那博尔都还安排了石涛与“正统画派”“四王”之一王原祁的“英雄会”。可惜好事者希望看见的“高手斗法”没有出现,石涛和王原祁双双尽显大家风度,彼此惺惺相惜,客气和表扬相结合,还合作画了一幅《坡石墨竹图》,成为难得的画史杰作和佳话。王原祁背后对人道:“海内丹青家不能尽识,而大江以南,当推石涛为第一,予与石谷皆有所未逮。”“石谷”是另一位四王之一王翚。看来,王原祁在画史上的高位并非虚名,人家有这份虚心能不进步嘛。只可惜他是皇帝喜欢的摹古派画家,石涛则是点燃画坛前程之火的革新派闯将。

既然被王原祁称作江南第一,那还是回江南好了。石涛56岁终于下定了决心,在扬州盖起了自己的大画室“大涤堂”,他甚至不再穿和尚的僧袍,似佛似道又非佛非道,又收了几个随侍左右的徒儿,有时候他亦放肆地使用自己“朱若极”的原名,一派大艺术家的风采形迹,开始轻松、快活、肆意地享受生活、享受艺术、享受人生。大画家声名所至,连那位史上写出了不朽剧作《桃花扇》的清庭官员孔尚任,都发自真心地赞美石涛之人、之画“味道孤高”,孔大人虽然请了石涛参加他组织的秘园雅集,但仍然不敢唐突求画,却还要婉转乞请朋友代为向石涛求画。

大家都知道,文人画讲究诗书画一体,因为所谓的“诗书画三绝”也就不算特别稀奇了,石涛稀奇的是他还有第四绝——“论绝”,就是说他在绘画理论上也建树非凡以至于绝倒世人。他经常在自己的画作上发表酷评高论、评点画家画作、阐发画理画径。“法无定相,气概成章”、“凡未落笔,先以神会”、“笔墨当随时代”、“不立一法是吾宗,不舍一法是我旨”——他的画作上就是这些珠玉闪烁。有时候他也玩点谐趣的,比如“古人从神品中悟得逸品,今人从逸品中转出时品”、“万点恶墨,恼杀米颠,几丝柔痕,笑倒北苑”、“不恨臣无二王法,恨二王无臣法”。有人特别推崇石涛的“一画论”,所谓“一笔生万物,万物归一笔”,让人感受到禅意盎然的玄妙之机。

1707年,清康熙46年,66岁的石涛六六归一、与世告别,他死得很安详,死前甚至还画过自己的坟墓图——勘破生死,这恐怕也是当和尚的妙处之一。他死后的遭遇也不错,几十年过去,坟头仍然有思念恩师的徒儿们香火酒果伺候。两百多年后,他的画论仍然在人们嘴上频繁地使用,他的作品仍然成为无数画人摹写仿照的对象。连我这个绘画的外行都喜欢上了他的画,我对石涛画作的评语是:“那墨涛水光的生动意气,令人沐浴进诗意的快活。”

我的评价也许说服力不够,那就听听学术大家陈寅恪赞扬他的话:“石涛画,无不精通,貌似拙劣,其实精妙,其俊秀处殆难以言语形容。”再听听大画家齐白石的感叹:“青藤(徐渭))、雪个(八大)、大涤子(石涛)之画,能横涂纵抹,余心极服之,恨不早生三百年,或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立于门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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