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心和尚

万家祥

明心老和尚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二十年了,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他的许多故事,也一直在教内教外流传。我与他交往的时间只有三、四年,但他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晒酱的和尚

二十多年前,我才二十多岁,那时听说园寺有位老和尚,擅长讲经说法,一个“妙”字能说一个月,武功又特别高强,能飞檐走壁,禅定功夫更是深不可测。出于好奇,我很想看看他是个什么样子。我知道他住在光明讲堂,但去了几次,没见着。以后听说,他经常住在华天寺。

1989年夏末的一天上午,我到华天寺去找他。

那时的华天寺,是武警中队的驻地,刚刚归还给佛教。除了一座两层的大殿还有一点庙的味道外,更像是军营。我去的时候,看见操场上有一个瘦瘦小小的老和尚在晒酱。他把脸盆大的缸端在手上,走路一瘸一瘸地往光线充足的地方挪着。搬完了一趟,他一跛一跛往地回走,看见我望着他,他说:“去搬一个。”我应着,跟着他,心想,你又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一见面你怎么就叫我干活呢?厨房里有四五缸酱,我帮他搬,搬完了,我问他:“你这么大年纪,腿又不好,怎么不叫个小和尚搬?”他说:“庙里在修建,忙哩!”这时,一个小和尚走过来了,说:“老和尚一天不做事,就吃不下去饭。”哦,原来是这样。过了一会儿,我问他,“你知道明心老和尚住哪个房间吗?”他望望我,问:“你找他有什么事?”我说:“没事,就想看看他。”他没哼声。晒完酱,他招呼我说,“过来、过来”。我随他到大殿楼上,来到他的房间,他拿出馍头递给我吃,然后往很破旧的藤椅上一坐,说:“看吧,看吧。”我朝房间里看了个遍,又望望手中的馍头,问:“看什么?”他笑着说:“你不是说看看明心老和尚么?看吧,看吧。”

这就是明心和尚?

小小的眼睛,两寸长的眉毛,雕塑一样峻峭的脸。模样虽有棱有角,但这么瘦小,又是跛腿,武林高人,怎么会是这个样子?讲经说法的高僧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如果说他是个做酱的和尚,还有点名符其实。

之后,我便经常去看老和尚,基本上每个周末都去,顺便买点菜带去。然后,在他那里混一餐饭。

看山护寺

老和尚在泾县生活了二十多年。土改时,寺庙分得了林地、水田、茶地等庙产。“文革”时期,他被编入农业生产队,看山、种茶,放猪放牛就成了他的工作。

有一天,几个农民到庙里打探老和尚在不在家,门锁的,不在。又到地里、山边探了一遍,见没有人,便大着胆子到山里偷毛竹。他们刚砍了几刀,只听见一声大喊:“干什么?”老和尚在一棵大树上跳了下来。原来,老和尚爬到一棵大树上去了,在树杈上打坐习禅,听见砍毛竹的声音,惊醒出定。几个农民见和尚从几丈高的地方直接跳下,吓得拔腿就跑,和尚大喝一声:“不要跑,跑也跑不掉。”几个农民见和尚轻功了得,知道跑也跑不掉,便跪地求饶。和尚说:“偷毛竹干什么?”有个农民说:“师父,就想砍几棵毛竹做个竹床,做两把竹椅,我不是没钱买么?”和尚说:“做人要光明正大,要什么明着来,没钱买就偷么?”那几个农民脸胀得通红,很不好意思。和尚说:“去砍几棵吧,下次可不能再偷了”。几个农民真是又敬畏又感激,以后也经常到庙里护法帮忙。

有一年大旱,生产队修堤坝,要到庙里抬石头。庙里的老大殿年久失修倒了,墙基下有许多条石,殿基上有许多石磉磴,都是筑堤的好材料,但老和尚不同意他们抬。队长说:“你敢反对人民公社?反对兴修水利?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大兴水利,你反对兴修水利,就是反对毛主席。”大帽子一扣,老和尚也不再争辩。队长一声令下:“抬”。于是大家就开始抬起了石头,运往山下的大堤。

第二天上工,队长到堤坝上一看,奇怪,昨天砌进堤坝的磉磴,怎么全不见了?到庙里一看,全回来了。怎么回来的?每个磉磴重的七、八百斤,轻的也有三、四百斤,老和尚能搬回来?队长问和尚:“你怎么把石头搞回来的?”老和尚说:“我不知道,你问石头吧!”问石头?队长回到村里,问其他人,有的说,和尚力大无穷,晚上,一手夹一个磉磴,夹回来的。有的说,天黑后他说开始搬磉磴,一直搬到天亮才搬完。有的说,是菩萨把石头搬回去的,庙里的东西怎么能弄来修堤坝。到底石头怎么回去的,明心老和尚一直没有说,反正从此以后,队里再没有用庙里的石头。

老和尚的跛腿

老和尚精通医术,擅长土方偏方,喜欢就地取材。特别是在蓝山岭生活的二十多年里,经常给农民看病治病,成了当地的名医。

那是他七十二岁的时候,有一天,一个农民火急火燎地找到耸壁禅院,说孩子病得非常厉害,请他马上去看看。老和尚连门也来不及关,便坐上了自行车后凳,跟那农民走了。那农民心急,车踩的特快,下坡时,被树枝一绊,七十多岁的老和尚被抛出几丈远。等农民去扶起老和尚,只见他的腿血糊糊的。农民把他搬上自行车就往乡卫生院推,老和尚不高兴了。“你把我往哪送?不是给你孩子看病吗?“农民说:“你摔成这样,还是先救你吧!”老和尚发脾气了,说:“我是来给你儿子看病的,不是给自己看病的。”那农民拗不过他,把他推到自己家里,老和尚给他的孩子推拿,开药。看好了,才说:“你送我回去”。那农民很感激,把他送到了乡卫生院。医生一看,说骨折了,叫马上转院。老和尚说:“不上医院,你送我回去。”争了半天,老和尚就是犟,农民没有办法,把老和尚送回耸壁禅院。回庙后,老和尚自己清洗伤口,自己配草药,自己包扎。两个月后,老和尚能下地走路了,但他的一条腿,也就这么跛了。

开水不脏,人心脏

说起老和尚的房间,实在是太简陋了。靠墙一张很旧的架子床,紧挨着床的是一张很旧的办公桌,办公桌上裂着能伸进手指的大缝,并且,抽屉还是小了一号的“废物利用”。除了床和桌子,只剩下两条很旧的长凳了。老和尚的家具,仅此而已。

闲下来的时候,老和尚总是习惯地在床上趺跏而坐。这时候,我们就坐在他身边,问东问西,他总是微笑着回答。我多次见到,一些老修行不远万里来拜和尚,请他印证修行,求他指点修行的迷津。这时他们的问答,我是听不懂的。有时进来的人多,老和尚就叫侍者搬来凳子,让大家就坐,又叫侍者去搬桌子。说来可笑,这桌子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组合家具”。它的原型是一张方凳,但凳面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一个架子,侍者拿来一块维修寺庙时拆下来的旧板,往架子上一放,桌子便成了。这就是老和尚招待朝山的法师和香客们用的桌子。

围着奇怪的桌子,吃着新鲜的水果,有一次,我向老和尚建议说:“你也该添点新的用具,这些旧家具,都是人家不要的了,用它来招待客人,总觉得不合适。”老和尚笑了,说:“能用,就凑合着用吧,有什么不合适的?新的能用旧,旧的大不了还是用旧,丢了多可惜。”

有一天,来了几位客人,侍者出去了,我便充当侍者,招呼客人坐,然后泡茶。

桌上的瓷茶杯,也是大小不一,造型各异。我拿了三个茶杯,先倒点开水烫一下,洗下碗,然后再泡茶。见我把烫杯子的开水倒掉了,老和尚厉声训斥:“你有多大的福报?开水不是柴禾烧的吗?柴禾不要人去捡吗?你就这么倒掉?”我轻轻地说:“我怕茶杯不干净,才用水晃一晃的。”老和尚更不高兴了,喝到:“脏什么脏?杯子不脏,人眼脏,开水不脏,人心脏,人比杯子干净吗?”

老和尚骂得我好没面子,但许多年过去了,现在重新咀咂老和尚的话,真正有咀咂不尽的滋味啊。

油炒饭

老和尚是山东人,喜欢吃面食,他总是自己和面,揉面,做馍头,包饺子。我也经常给他打下手。他常说:“先学三年婆娘,然后再做和尚”,他会种菜,烧饭,洗衣,补衣,生活中的粗活细活,他都是把好手。

有一次,在庙里吃饭,老和尚叫我跟他坐在一起,小和尚端来了饭菜,老和尚们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之后,各人便提筷端碗吃饭。这时,我注意到:有一碗菜装的太满,菜汤溢了出来,恰巧,桌子有点歪,菜汤便开玩笑似地向老和尚面前流来。老和尚见了,没有拿抹布去擦,也没埋怨什么,他把自己碗中的饭拨一点到桌上的汤上,用筷子和拌着,边拌边说:“油炒饭、油炒饭,糟了多可惜……”那副认真的样子,像个天真的孩童。拌过之后,便一粒不剩地把饭挑到碗里,然后又用手指撩起桌上的剩汤,放进嘴里吮。望着老和尚那津津有味的样子,我斗胆地说:“沾在桌子上的汤就不要了吧!”老和尚说:“施主一粒米,大如须弥山,这么好的油,这么好的汤,不敢糟踏呀。”

简历不简单

明心老和尚,光绪三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1906年)出生于山东省金乡县,俗姓李。十五岁时,在山东鸡龄玉露庵依净坦上人披剃。十八岁于北京西四广济寺具戒于现明律师,十九岁就读于北京弘慈佛学院,听研唯识、华严三年,二十二岁,升入北京法界大学,师从慈舟法师专研华严三年。二十五岁,依止青岛湛山寺虚老和尚,遂听弘一律师讲律。二十七至二十八岁,亲近一代净宗大师印光法师以及上海法藏寺兴慈法师、华严座主应慈法师、禅宗泰斗虚云老和尚等诸大法师。二十九岁听楞严经于圆明讲堂。三十岁,代维那于无锡南禅寺。三十二岁,住金山寺为堂主。三十五岁,为扬州高寺后堂。三十七岁,于金山寺晋为后堂。来往于高寺与金山寺之间,从此亲近禅宗巨匠来果禅师,随其习禅近二十年。五十岁,住持金山寺紫竹禅院。五十五岁,住匡庐东林寺为管堂。五十七岁,住持泾县蓝岭耸壁禅林。一住就是二十多年。“文革”期间,老和尚种茶放牛,参加劳动,行医看病,广结善缘。宗教政策落实后,七十四岁,应闽南妙湛和尚邀为养正院讲师。七十八岁,应江西石城如日山普照寺仁善和尚邀,为四众弟子讲妙法莲花经七个月,后于该寺为传戒阿黎。七十九岁,应九华山仁德大和尚邀,为九华山僧伽培训班主讲。同时聘为园寺首座。八十岁,应邀到高寺讲经七十天。八十四岁时,住进了九华山华天寺,开设念佛禅院,倡导禅净***。一九九一年十月三十一日(农历九月二十四日)上午十时,一代高僧明心老和尚圆寂于宣城小九华寺,享年八十六岁,僧腊七十一年。

老和尚华枝春满,留去自如,圆寂前几天,自知尘缘已尽,便将后事一一做了交待,临去的前一天,沐浴更衣,谈笑自在。圆寂前半小时,他叫徒弟请来了医生,他微笑着对医生说:“谢谢你们了,我用不着打针吃药,就要去了。”并吩咐徒弟倒茶递烟招待医生,医生走后,他对徒弟说:“我去了,你们不要悲痛,要多念地藏菩萨。”说完之后,示吉祥卧,含笑圆寂。

一代宗师,临济门曹洞宗第十九代传人,就这样平静地去了他一生追求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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