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代中叶以后,佛教各宗的教学已经非常衰微,即宗门龙象,也是寥若晨星。到万历(1573~1619年)时,各宗却产生了些代表人物,如莲池、紫柏、憨山三大师,都是万历时代全国闻名的大善知识,后来加上蕅益,并称为明末四高僧。同时雪浪(1545~1607年)盛弘华严于吴中,无明慧经(1548~1618年)弘传曹洞于寿昌,密云圆悟(1566~1642年)高唱临济于天童,慧云如馨(1541~1615年)、寂光(1580~1645年)复兴戒律于古林和宝华。其间如杭州真寂寺的闻谷广印(1566~1636年),绍兴云门显庆寺的湛然圆澄(1561~1626年)、馨山的天隐圆修(1575~1635年)、车溪的无幻性冲等,亦都为一方所重。

曹洞宗无明慧经的门下,出无异元来和永觉元贤,分为博山、鼓山二系。博山系元来传长庆(福州西禅长庆寺)宗宝道独,道独传丹霞(在广东南雄)天然函昰,开广东曹洞的渊源;鼓山系元贤传为霖道霈,续福建曹洞的法脉。元贤和博山的关系,在法门的辈分为兄弟,在戒学的授受为师资。由于这两系师资的大力宣传,使曹洞宗风在明末清初的江西、福建、广东三省呈现泼剌的生气,和江浙密云圆悟一系的临济禅形成对峙的形势。

元贤,字永觉,福建建阳人,生于明万历六年(1578年)。俗姓蔡,是宋代大儒蔡西山的十四世孙。由于家学的渊源,为儒生时,即钻研周程张朱的学说。少年时颇负大志,曾有诗曰:“道德师颜闵,文章宗游夏;其馀二三子,不愿在其下。”可以想见他在儒家方面的抱负。他十八岁时,偶读《六祖坛经》,对它很感兴趣,这是他接触宗门典籍的开始。四十岁时,投寿昌无明落发。后往信州(今上饶)博山能仁寺参无异元来,并从受具足戒。

元贤回福建后,阅大藏经三年,奠定他的佛学基础。博采群籍,作《建州弘释录》,记载唐代以来出生或开法显化于建州(包括瓯宁、建安、建阳、崇安、松溪、政和六县)的缁素大德弘传释氏之道的事迹,博山元来为他作序。他为会通儒释,又撰《寱言》一卷。

崇祯五年(1632年),云栖高足闻谷广印入闽弘法,他访之于剑州(今南平)宝善庵,一见投合,以为相遇之晚。这时宜兴曹安祖请闻谷作《诸祖道影赞》,因属元贤命笔,成百馀赞,大为闻谷所称赏,即以所传云栖戒本授他。崇祯七年(1634年),闽中善信延请主持福州鼓山涌泉寺。

崇祯八年(1635年)冬,泉州张二水(瑞图)、吕天池等仰慕元贤道化,率众请入泉州开元寺,开堂结制,有《住泉州开元禅寺语录》。越年,出《楞严略疏》。同年秋,归鼓山,建藏经堂于法堂之东,贮藏元明两代藏经。崇祯九年(1636年),闻谷入寂,他亲往杭州真寂院吊之,应请继席真寂院,在浙先后五年。

崇祯十四年(1641年),归闽。次年,修《开元寺志》成。时鼓山山门殿宇已次第修复,为八闽丛林之冠。十六年(1643年),刻《禅馀内集》。弘光元年(1645年),着《金刚略疏》并修《鼓山志》。永历元年(1647年),着《洞上古辙》及《续寱言》。永历三年(1649年),着《补灯录》,以补《五灯会元》之阙。四年、五年(1650~1651年),作《继灯录》,叙自宋末至明四百馀年一灯相承的史实。夏,刻《晚录》,并遣徒至金陵取大藏经。八年(1654年),着《心经指掌》。

永历十一年(1657年),元贤年已八十,于上元日,始举衣拂付上首弟子为霖道霈,上堂说偈云:“曾在寿昌桥头过,岂随流俗漫生枝。一发欲存千圣脉,此心能有几人知?潦倒残年今八十,大事于兹方付伊。三十年中盐醋事,古人有语不相欺。逆风把柁千钧力,方能永定太平基。”即命为霖首众分座。是年十月寂。

[NextPage]三

元贤的风范,在明代高僧中亦不可多得。林之蕃的《永觉和尚行业记》记他的为人说:师器宇峻特,具大人相,出世凡历主四刹。……四方学者,来不拒,去不留。座下每多英衲,皆勉以真参实悟,深诫知解杂毒。其登堂说法,机辩纵横,若天廓云布。其操觚染翰,珠玑滚滚,即片言只字,无不精绝。曹洞纲宗,从上遭浊智谬乱者,皆楷以心印,复还旧辙。生平慎重大法,开堂将三十载,未尝轻许学者;至年八十,始举霈公一人授之,诸方皆服其严。……

元贤于弘传禅法外,对于救灾工作也非常热心。当他圆寂前二年(1655年)正是郑成功和清兵战于福建、兴化、福清、长乐等地发生灾荒,饥民大批流入福州,困苦万状。他即率领徒众,设粥赈济,并为死者具棺葬之,凡二千馀人。

元贤感慨于当时禅风大坏,学者多只重知解、习闻见,少有能以妙悟为期者。他主张学道的人,应该出外参访知识,他反对当时“闭关”的风气,曾“示某禅人闭关”说:

余闻古之学道者,博参远访,陆沉贱役,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百苦无不备尝;并未有晏座一室,闭关守寂,以为学道者也。自入元始有闭关之说。然高峰闭死关于天目,乃是枕子落地后(指大悟以后),非大事未明,而画地以自限者也。入明乃有闭关学道之事。夫闭关学道,其最初一念,乃是厌动趋寂者也。只此一念,便为入道之障。况关中既不受知识钳锤,又无师友策励,痴痴守着一句话头,如抱枯桩相似。日久月深,志渐靡、力渐疲,话头无味,疑情不起,忽然转生第二念了也。甚至身坐一室,百念纷飞者有之,又何贵于关哉。

对于闭关的流弊,他是体会得非常深刻的。

关于僧俗的服制有些混乱,元贤以为居士不宜滥受三衣,提出辩论,纠正了当时在家二众滥受三衣违反佛制的现象。

元贤的禅学,反对当时流行的学偈颂、学答话和上堂、小参等一系列的徒具形式没有内容的作风。他在泉州开元寺上堂法语中提到当时宗门流行的怪现状说:

如今有等人,只弄虚头,向古人公案上穿凿,学颂、学拈、学答话,向人前或喝或棒,擎拳竖指,从东过西,从西过东,拂袖便行。推倒禅床,转身作女人拜,打个筋斗出门去。此等虽是古人已用三昧,今日种种相袭,便成恶套了也。如何是佛法?所以山僧总不理他!

他标榜自己的“鼓山禅”是不落旧套,要自己进行摸索,发愤苦钻,要学人独立思考真参实学,不要装模作样欺骗新学。他说:

鼓山禅,与诸方大不相同。诸方要人学偈颂,这里不要人学偈颂。诸方要人学答话,这里不要人学答话。诸方要人学上堂、小参,这里不要人学上堂、小参。所以诸方禅易参,老僧禅难参。老僧只要你向解说不通处,愤愤地如救头然,如丧考妣,急着力钻研。……方称真正参学人。若委委琐琐,向他人脚跟后步趋,向他人涕唾下咀嚼,向他人门壁外倚靠,正如生盲倚杖。却道我是临济宗,我是曹洞宗,不知面皮厚多少!

他深叹真实参究禅学的人太少,师徒授受,只是专学答问。他给张二水的信里说:

某冒据紫云(即泉州开元寺),结制两期,但虚费舌头而已。非独无一人稍通其意者,即求一真实参究之士,亦不可得。盖我宗门下,无意识领略底禅,无逐段商量底句。直要渠向全无缝罅处透入,通身脱落后承当。其或未能顿领,始有看话头等法。……近日宗风大变,率尚虚头。师徒授受,专学答问,学拈颂,文字稍通者,则冬瓜印子付之,自误误他。甚至饮酒博奕、戏笑猖狂,自谓我宗下人,不受绳检,不拘小节,视吾辈所劝勉,直以为老婆禅而已。……静言思之,良可痛哭!

[NextPage]五

明代佛教的特色,是一种调和禅净和儒释的思想,元贤自然不能例外。他所作的《净慈要语》完全祖述了云栖莲池的思想。《净慈要语》中说:“求其修持最易,入道最稳,收功最速者,则莫如净土一门也。”又说:“当专持彼佛名号,即得往生。何以故?以是彼佛大愿力故。”他极力调和禅净两宗的优劣说:“若实论之(禅与净土)决无优劣。参禅要悟自心,念佛亦是要悟自心。入门虽异,到家是同。……盖禅净二门,应机不同,而功用无别。宜净土者,则净土胜于参禅;宜参禅者,则参禅胜于净土。反此,非唯不及,必无成矣。”

当时禅宗内部,临济、曹洞对峙,互挺意气,元贤也是极力企图调和的。他在《续寱言》说:

门风之别,所宗有五,其实皆一道也。故真知临济者,决不非曹洞;真知曹洞者,决不非临济。如汾阳昭虽善三玄(临济三玄),且遣琅琊觉、浮山远学洞上之旨于大阳,……后世妄生人我,割截虚空。嗣临济者谤曹洞,嗣曹洞者谤临济。破灭法门,自丧慧命,岂不深痛哉!

元贤虽为曹洞巨匠,但他是先学临济而后学曹洞的。他在《三玄考》的序言说:

予三十年前学临济,三十年会学曹洞。自从胡乱后(即大悟之后),始知法无异味;又因曹洞而得临济。近因诸师大起三玄之诤,后学莫知适从。予不忍旁观,聊出一手,岂曰好辩哉!

他在《洞上古辙》卷上,特别阐明“洞山五位”,并作“五位图说”。“临济三玄”和“洞山五位”是临济和曹洞二宗各各标榜的宗义,元贤自己认为都有一定的理解。

关于会通儒释,也是元贤调和思想的表现。他把释迦、孔子作为同等的圣人,认为一个是由入世而出世的人,一个是由出世而入世的圣人。这也正是说出元贤自己由儒入释的本色。宋儒排佛,以朱熹为最激烈。明初空谷景隆作《尚直编》,自序说:“宋儒深入禅学,以禅学性理、着书立言,欲归功于自己,所以反行排佛,设此暗机,令人不识也。如是以佛法明挤暗用者,无甚于晦庵也。”元贤对于空谷的“宋儒之学皆出于释”的论点表示不同意。他说:

若谓诸儒之所得,即释氏之道;则非独不知儒,且自不知释矣。……至于力诋晦庵,事无实据。不过私揣其意,而曲指其瑕,语激而诬,非平心之论也。

但他对于“朱晦庵谓释氏初来,但卑卑论缘业,后人张大其说,遂极其玄妙”的说法,及宋儒硬说佛徒是以老庄文饰佛教的歪曲说法,则给予严正的指摘。他说:

宋儒曰:佛氏将老庄文饰其教,此宋儒之妄也。……佛说诸经,俱在老庄之先,岂佛先取老庄文饰之欤?自汉以来,诸经迭至,文虽由译,义实出梵,岂译师自取老庄文饰之欤?……一经梵本,或更数译。有前师之略,后师得据梵本而详之;前师之误,后师得据梵本而正之,岂容一时妄取老庄文饰之欤?但译梵成华,必用此方言句;而此方谈道之书,老庄为最,故多取其文,而意义甚殊,不可不察。

总之,元贤是明末清初一个倡导禅学为主,而兼融净土,并会通儒释的多方面活动的人物。他的清淡朴素的家风,深受寿昌无明的影响。他认为禅人须先具正法眼,门庭施设,实在所缓。他记寿昌的作略说:

先师粗衣粝食,躬秉耒耜,年至七十,未尝暂辍。时岁大饥,磨麦为羹,率众开田。其田今呼为麦羹丘。盖百丈之后,一人而已。今吾辈直草不踏,横草不拈,安坐享用。每思及此,便觉藏身无地!

元贤在明朝末年,以提倡洞上心法自任,兼倡临济宗旨,颇与临济宗的巨匠汾阳善昭而兼倡洞上之旨,先后辉映。元贤虽数开堂演法,而极重视劳动。在今天佛教徒提出修持劳动两不误的口号下,元贤的师法百丈精神是值得我们敬仰和学习的。

本文参考:《永觉和尚广录》、纪荫《宗统编年》及陈垣《清初僧诤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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