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生下儿子以后,高兴得生死在她的眼里也不过就像缓缓流逝的河水,已经算不得什么了。她一天比一天更美丽,怀里的婴儿就象偎在弯月那圆孤中一颗亮晶晶的星。悉达多看到这些,只好把他的悲伤深深地隐藏起来。

虽然母亲温柔的目光是那样美妙,但悉达多一想起这种美丽的生活图画在任何时候都会分崩离析,不免露出对隐伏着的死亡和黑暗十分害怕的情绪。

神祗们已经把世界做成现在这种悲惨不堪的样子,那么哪一个圣贤还会相信他们可以建好下一个世界呢?希望,无处可寻。

他每天总是独自坐在卢醯腻河畔,目光停留在遥远的银白色雪峰上,他的脚下,小鱼在明净透亮的河水中穿来穿去,野鸡领着她的孩子们摇摇晃晃来到他面前嬉戏,发着奇光异彩的孔雀在他的身边觅食。野天鹅伸开雪白的双翅,排成长队飞过他的头顶,向着远山,向着他一无所知的远方走去。有沉思中,他觉得所有这些快乐的生物都服从并满意地遵循着一种规律,它们的生活要比自己好多了。

自从他眼睛向另一个世界打开以后,他的怜悯心也一天强似一天。他周围的苦难就像一个要把生命带走的伤口一样,不时地刺痛他的心。一天晚上,他看到身材小巧、美貌动人的舞女阿姆拉的动作疲倦、沉重,就把她召到面前问:“孩子,你有什么不舒服?”

“伟大的主人,我不能告诉你,但是我再也不跳舞了,明天我就离开这里。”

“孩子,我命令你讲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她四下张望着,睁圆的眼睛里充满着慌恐,好像一只母鹿看见了悬在头上的闪闪发光的猎刀

“伟大的主人,这是命令,我不敢说出来。”

“我的命令更有效!你讲!”

她站在那里吓得发着抖,两腿软绵绵的,浑身无力,“我的主人,这是疾病。两年前,我的姐姐在这里当舞女,您曾经称赞过她。可是不久她就患了哮喘病,一发作就像胸膛被撕裂那样难受,最后,她几乎连腿都抬不起来,人们悄悄地把她打发走了。她嘴里吐着鲜血,咳嗽得连气都透不过来,最后死去了,现在我也染上了这个病,昨天夜里我吐了血,明天非走不可了。伟大的王子,我恳求您不要说出我的话,因为这里不允许用任何悲伤的东西来染污您周围的空气。”

“可是你歇一歇咳嗽就会退去,那时你又会高兴的。”

“伟大的王子,我一定会死去,因为这个病是没办法治的。”

一阵长时间的寂静。

“你害怕吗?”

“我的主人,我非常非常害怕——但是害怕也没有用,人是无能为力的。我再也不能跳舞了,现在我已经一文不值,成为我贫穷的妈妈身上的负担和烦恼,这样活着真不如死了好。”

羞耻、惊惧之下,一般热血冲到悉达多苍白的脸上,他说道:“唉,原来我的幸福就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他人流血流泪是为了我一时的欢笑。可恶的神祗们,你们办的这些事,可耻!可怖!人们怎么能够饶恕你们的罪过!这三界之中的正义到哪里去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取出一串珍珠,套在舞女的肩上。舞女眼泪汪汪地凝视着王子尊贵的仪容和伤心的表情,然后抽泣着离开了。

第二天,悉达多给净饭王捎去了一封信,“伟大的父亲,既然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秘密,那么还有什么必要再阻止我自由自在地去观察一切呢?也许我会看到一些欢乐,这样会减轻现在灼烤着我的那种怜悯的火焰。而且,我现在已经有了儿子,那么我出去看看,了解一下我和儿子将要统治的臣民一定是件好事,我的这些话都是真心实意的,现在我烦透了一切,包括那些舞蹈、音乐,以及我在这”监狱“中所有的消遣。如果说我还有什么希望的话,那就是我想干男人们的事业,我已经对女人感到厌烦了。放出您的囚徒吧,您的儿子在向您恳求。”

当净饭王答应后,王子又派人送去一封信,“城里不要再张灯结彩,我想看看人民的真实生活,而不是看他们怎么装出样子取悦于我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

净饭王欣然照准了。他命令宰相和一队释迦贵族陪伴着王子。

于是战车和马匹又准备停当,车上装饰着闪亮耀眼的宝石和金器。他们出了城门,来到一个王子完全陌生的世界。

他面前的道路干净、发亮,两边都是花园,有的树上开满了花朵,有的则挂满了果实。他看到这些,知道这并不是专为自己摆设的,他冰雪般痛苦的心蠕动着、融化着,因为他觉得在苦难之外,毕竟还有一些幸福和自由。当他再往前走时,天越来越热了,好像一块沉甸甸的铅锭夸压在人们的头顶。王子在绸篷的战车里也感到发闷,前额挂着汗珠,衣服贴在湿漉漉的皮肤上,这使他越来越觉得疲倦。

悉达多除了看见一些美好的景象以外,余下的全是一片苦劳动的场面。他了解到人们要想吃饭,就一定得做完活计,净饭王的地必须种好。王子看到劳动者们弯曲的身体,拉紧的肌肉,突出眼睛,憔悴的面容和散乱下垂的头发,以及闻到从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汗臭,不禁产生了怜悯之感。更何况有些已经老朽不堪、疾病缠身的人,也是毫无例外拼命地干活。

拉犁的耕牛命运更苦,它们没有报酬,只知道没头没脑地干。就是皮鞭落在身上,光滑的皮毛渗出血珠,也还要拉下去。

悉达多坐在那里不声不响地观察着,他那受到折磨的心意识到:“原来世界就是建立在疼痛与苦恼的基石上。残酷而不公平的神祗呵,如果有拯救苦难之路,它在哪里呢?如果有能带来幸福的方法,我又将在何处找到它?我现在已被囚禁在绝望的苦牢中了。”

他从战车上下来,坐到一棵瞻部树下,让陪同他的释迦王公贵族到别处去闲逛,自己独自一人留下,他们谈笑着走开了。炎热中,仆人为他们撑着伞来到森林的树荫下饮。饮酒取乐。

这时,悉达多又习惯地进入冥思:生存、死亡、无常,构成所有生物的全部发展进程,也许会在某个地方找到永恒的境界,并在那里得到安息。他询问着自己的灵魂:“难道财富有安全保障吗?难道富人就可以免于一切苦难,受到神祗们的青眯吗?不——不。正是他们的财富和奢侈浇灌了他们的身心,使之成为疾病与死亡的家乡,因此他们的灵魂就变成了邪恶和恐怖的窝主。因为要人放弃黄金建造的宫殿总比要人离开泥棚困难得多,所以这些人就成了宇宙间被娇生惯养,宠坏了的孩子,致使三界里也没有能够抵御三大敌人——死亡、衰老、疾病的妙法。”

苦索中悉达多的心已经入定,五种感觉全部消失,他眼前展现的是事物内部清晰的影象。这时他进入了无上正觉的第一个阶段,所有低下的欲望都被湮没,在只有正觉,没有欢乐的痴狂中,他看到了世界上的苦难和不幸。他探索着深邃的烦恼与老病、死所带来的毁灭——还有这一切之外无边无际的黑暗。

迄今他只是部分地了解了秘密,所看到的一切,也只是像翱翔在高空的雄鹰俯视着在神圣的阳光下图画般展开的暴露无遗的大地。

忽然他的脑子里产生了一道巨大的光亮,这种光亮是言语所无法描述,是一般的思想所不能理解的。这是他脑子里的第一束觉悟之光。

他说道:“我听到了人们的智慧,就像熊熊大火中劈劈啪啪燃烧干柴。现在我正在找一种圣规,一种隐藏着属于神祗们所有的圣规,我将用它和病、老、死较量,束缚住它们那恐怖的力量。如果道路敞开,在这之后的不是寂静。我要寻找它,一直到死。”

慢慢地,过了很长时间,他的意识从狂想中又回到了尘世。他开始觉察到有人朝他走来,这人身着黄色布长袍,手里拿着一个碗,当靠近他时,两人的目光相遇了。

王子开始感到从来也没看到过这样奇怪的托钵僧式的人,他起身彬彬有礼地向来者问好,心里却说:“此人是谁呢?他的表情平静,愉快。他的眼睛表明是一他灵魂已得到安息的人。他的身上没有一丝迹象证明他是五欲之徒,看上去生活朴素庄严,心满意足。虽然他脚踏着大地,但似乎是飘空中。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我要问问。”

陌生人走过来,严肃地向王子施了一礼,然后说:“伟大的主人,我是一个托钵僧。我看到了老、病、死的胜利进军,看到了所有的一切都只能暂存,任何地方也找不到永恒。于是我离开束缚我的家庭,去寻找值得信赖的幸福——永不衰老、永不腐烂的幸福。这种幸福对朋友和敌人机会均等,对富有者和贫困者也机会均等,这是唯一能使我满意的幸福。”

悉达多听到和自己想法如此类似的话,急切地问:“圣贤,你到哪里去寻找它呢?”

“伟大的王子,我在孤独中,在密林深处的寂静中寻找它,这样才不至于被外界侵扰。因为在静中存在着觉悟。我托着这个大钵,乐善好施的人们会放进一些饭菜,这就是我向世界所要求的一切,恕我加紧赶路,因为我的路是在那面的群山密林之中,那里有真光和快乐在等待着我。”

托钵僧上路了,从此以后再无人看到他,据说,这个苦行者仍是神祗之化身,他就是那个把老、病、死三者传给王子的神。

此人离后,希望照亮了王子心中的悲伤的黑夜,他对自己的灵魂说:“这是一个谋求幸福的人,他的生活使我垂涎欲滴,因为世俗间的赏心乐事就像海水,似乎能够解渴,实际上叫人口干舌燥。生活给我提供了什么,不就是去寻求真理吗?世界上不只有我儿子、父亲和妻子,现在痛苦和流泪的是整个世界。如果我不用自己的血和泪去减轻他们的痛苦,我就是懦夫,我要走的路已向我敞开。步步进逼的衰老还在我的耳边叫嚷。”

这时,释迦王公贵族们玩够了,已回到王子身边搭辕套马,车子又向城里走去。人们看到了王子的到来十分高兴,成群地拥到一起向他欢呼,表示敬意。共中有一个标致的姑娘从窗子探身出来,为王子的美貌而高兴叫道:“幸福的父亲,我向您祝福!”

悉达多把姑娘这吉祥的祝福当做自由的呼声,微笑地盯住她的眼睛,说:“吉星高照,这个算是对您的报酬。”说着,他解下一串珍珠项链,扔给了她,然后又回到沉思中……。

第二天,王子面如满月,神采奕奕,步伐稳健有力地来见父亲。

他行过礼后,问道:“净饭王大人一切都好,愉快吗?”

“好极了,儿子。我非常高兴能看到你多日忧愁之后,脸上又发出了平静的光彩,忧伤消失了吗?”

“我的父亲,已经消失一半了。我的面前已经展现了一条清晰的大道。”

“那很好嘛,就让我们歌颂驾驭雷电的神祗和所有能听到我们祈祷的神祗们吧!”

接着,王子小心翼翼,但非常坚定、慎重地讲出了他心底的愿望。“慈悲的父亲,值得尽孝尽顺的父亲,您听我说。折磨着我的痛苦并不是一个人的痛苦,如果我要死去,只不过是一个人死去,但当一个男人眼看其他的人受到老、病、死的折磨,他就感到伤心、羞耻,世间的这种种不幸和没有拯救的办法而感到气愤。如果我去探索的话,还是有办法进行拯救的。”

净饭王大怒道:“什么办法?这简直是荒唐的儿戏!这些不幸乃是从永恒世界降临的。人们对待这种共同命运的态度只能是尽情享乐,逆来顺受。你能有什么办法?”

但是悉达多坚定地回答道:“我的父亲,我希望得到您的允许,去寻求孤寂。我在那里独坐冥思,一定可以找到对我,而且也对您和全世界人类的解脱。”

净饭王听到“寻求孤寂”这几个字时,他的心发出一阵巨大的颤动,刚要说的话就被噎住了。他就像一只庞大的野象用它沉重的身体去晃动树丛中一颗嫩苗那样,一把抓住儿子的双手,怜悯地把它们靠在自己的胸口上,叫道:“住嘴!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假若这种事情非来不可,时候还没有到呢!你还年轻,还正生气勃勃,如果做出这样的蠢事,你将后悔莫及。这是为老者,为厌世嫉俗者准备的后路。但你长得如此英俊,你的妻子温柔妩媚,你还有儿子,你怎么能到那里去呢?我的儿子,我真为你丢脸,应该是我去过苦行者的生活,而让你统治迦毗罗。就这样吧,我马上走。”

悉达多轻柔地拉住父亲的手,这样回答道:“我光荣,敬爱的父亲,您是统治者,我有什么理由将您从宝座上赶走呢?您一定要心情舒畅光荣尊严地统治到注定的那一天。至于我——留在这里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您能保证我不会受到老、病、死的折磨。”

头发和胡须布满了银丝的净饭王,被悲伤的泪水遮住了眼睛,说道:“此话不虔不诚。难道我是神祗,可以对这三凶相发话?到此为止吧!不——你还是像他人一样去寻欢作乐,关心国事,忘掉这些不幸,没有别的拯救方法。”

悉达多一下跪到父亲面前,紧紧抓着父亲的长襟,神情苦恼地继续乞求着:“父亲,您爱我的话,就不要再阻挡我吧!我如果是被关在一个大火熊熊的房子里,您也要把门闩上吗?让我们自己拯救自己吧?因为这种苦难折磨着我的生命。让我走吧!让我走吧!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方法?人们为了比我的希望小得多的要求都能杀身成仁,我也许会在那寂静的冥思中发现在这人慌话连天,道貌岸然的世界上所找不到的东西。”

悉达多的乞求失败了。当他说得连自己也觉得烦乱时,就神情严肃、闷声不语地走开了。净饭王立刻下令将花园宫严加防守,又找来新的舞女、歌妓,要她们发明新的取乐方式。同时,用10倍的警戒把住每一条道路和每一个路口。

悉达多看到父亲的眼泪,产生了同情感,但他的决心仍是坚定的。他回到花园,默默地坐下来回想,不知到何处去寻求帮助才好。

耶输陀罗在树下等候着他,怀里抱着他的幼子。这孩子长得仿佛夏日芳蕾初绽的玫瑰花,和悉达多的相貌非常相似。他想:“就让这个小东西替我恳求吧!”

悉达多抓住妻了的手,说道:“我最亲爱的,如果我们的孩子是在同甘共苦间行将坍塌的房子里,而我在旁边袖手不管,任其被砸伤,您会怎么想呢?”

她带着骄傲和满意的神情微笑着说:“问这做什么?绝不能有这样的事,您会视死如归、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救他。”

“我最亲爱的,儿子的母亲,您说得对,您是知道的。难道就在我置身危亡而不顾,冲上去拯救他的时候,您这个最爱我的人会出来阻挡吗?”

“我要用爱情发誓,我会请求您冲上去。”

“您又说对了。我们民族的女人就是这样说话办事。但是您再听我说。假使我的儿子忽然忽然陷于贫困,而我却知道在远方的森林中藏着巨大的财富,但是那个地方非常遥远,非常危险,并要和您长期分开才能弄到,那么,您是请求我去还是留下呢?”

她抬头望着悉达多,那美丽的眼睛里浮起一层疑去,“我心灵的主人,这我可不知道。对于我和儿子来说,您比任何财富都宝贵。在您的容颜面前,宝石、珍珠和黄金都相形见绌。我们宁愿头顶蓝天,脚踏大地,穷在一起,也不要您为谋求荣耀而彼此分开。”

他慢慢摇着耶输陀罗的手回答说:“但饥饿会使儿子面容消瘦,终日受着悲痛和苦难的折磨,您是请求我去还是不去呢?”

她回答说:“我会说,去吧,没有别的选择。但是我敬爱的人,这话是我最最担心的,忘掉吧!您看,落日的余晖像玫瑰花撒在冰冷的积雪上,太阳神完成了一天光照的职责之后已驱驶着战车坠入西天,他也在追求着清爽的露水、黄昏的安谧以及深夜的恬静。他那金色的眼睛和那不可思议的神容在告诉我们:神祗们在远方,悲伤就在眼前。”

他轻轻地松开她的手,说道:“您说的这些话都对,我聪明美丽的妻子。”接着,他又缓缓地说:“深夜来临,神祗远去,进屋去安睡吧。亲爱的,不要忘记我们在一起时所说的话,因为悲伤是谁也不能避免的,当它来到时,我们只有一个办法去对待它,那就是欣然地去做你要做的事。”

她掸去他脚上的尘土,销魂地注视着他那美丽的眼睛,然后抱着孩子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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