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花开又一年”,是唐朝诗人韦应物的诗句,这句话给人以美好的活泼的印象——人生如花,是多么的灿烂美丽!但其实又暗含着人生的枯涩味道:“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张允和也曾写诗:“梅黄橘绿时,归期未有期。易别难成聚,花飞知不知。”再辉煌的人生,也总是悲欣交集的。我唯愿世人能在这多味的人生中,乐观些,坚强些!而周有光、张允和夫妇可作为我们的模范。

精彩文摘

终身教育,百岁自学∵

一位记者问我:你一生百岁,有点什么经验可以留给后人?我说:如果说有,那就是坚持终身自我教育,百岁自学。

记者一走,我懊悔了!百岁的人有的是,自学的人有的是,终身自我教育的人有的是,这怎么能说是我的经验呢?可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新世界出版社张世林先生说:“我们準备为你出版一本书,纪念你的百岁。”百岁不值得纪念,可是张先生的诚意应当认真报答。我手头没有现成的书稿,只有一包杂乱无章的资料,叫做《见闻随笔》。我从中选择整理一部分,请张先生指教。

《见闻随笔》的内容是所见、所闻、所思、所悟,无所不有,主要是文化演变的蹤迹,中外学者的箴言,我记录下来给自己查看和思考,原来没有发表的打算;现在发表出去,喜欢浏览和思考的读者们或许也可以从中得到乐趣和启发。

这里有零星的信息,这里有片段的常识,这里也有人们开的玩笑,这里没有系统的学问。随笔写成超短篇,提示要点,不求详备。

关于零星的信息,书中有一个有趣的例子:“韩国不怕骂!”

池原卫,寄居韩国26年的日本人,写了一本大骂韩国的书,书名叫做《做好被人打死準备而写的对韩国和韩国人的批判》,提出大量十分辛辣的批判。想不到,这本书成了畅销书,一下子卖出几十万本。书中大骂韩国人:不懂礼貌,不知廉耻,不讲信义,不遵守交通规则,不重视子女教育,执着于伪善和名分,这样下去韩国将是一个没有明天的社会。韩国人感谢他在21世纪即将来临的时候,给韩国人提出别人不肯说的忠告。韩国人举行了许多次骂韩国人的聚会。最后请他出席再骂。他说,韩国人已经觉悟,不必再骂了。评论家说:一个有新闻自由而不怕骂的民族才是有希望的民族(《解放日报》)。

再举一个常识条目的例子:“什么是世界观?”

“世界观”一词曾经大为流行。常听到人们谈“世界观”,常看到书籍报刊中捧出“世界观”的大题目。可是,什么是“世界观”。我苦于无法明白。

我查《现代汉语词典》,其中说:“世界观,也叫宇宙观,人们对世界的总的根本的看法;由于人们的社会地位不同,观察问题的角度不同,形成不同的世界观。”我看不懂!

再去看《辞海》,其中说:“世界观,又称宇宙观,人们对整个世界的总的根本看法:自然观、历史观、人生观、科学观等是它的具体表现;在阶级社会里,世界观具有鲜明的阶级性;各种世界观的斗争,主要是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辩证法和形而上学的斗争;世界观和方法论是统一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是无产阶级及其政党的科学世界观;系统化、理论化的世界观就是哲学。”天呀!我坠入了五里雾中!据说,这个深奥的定义来自前苏联,前苏联用“世界观”衡量苏***员的党性;前苏联瓦解之后,不知道俄罗斯如何解释“世界观”。

后来,不经意中,在一本借来的书中看到,一位哲学教授说(摘录):“世界观包含两种含义:(1)自然世界观,就是宇宙观,人对天体构造的理解;古代认为天体是神,神有人性,主宰人类,作威作福;现代科学证明了天体的存在和宇宙的物理学运行规律。(2)社会世界观,人对人类社会的理解;古代认为君主和贵族统治人民是永恒的制度;现代社会学证明了人类社会的发展步骤是从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到民主社会,逐步前进,虽有曲折,没有例外。”

啊!如此简单!使我茅塞顿开!“世界观”原来不神秘。

《见闻随笔》中有一些关于看报和读书的经验谈。例如有一条:“看报有门道”。

八十年前,我初进大学。老师教我如何看报。老师说,看完报,要问自己:今天哪一条新闻最重要?再问自己:为什么这一条新闻最重要?还要问自己:这条新闻的背景是什么?如果不知道,就去图书馆查书,首先查百科全书,得其大要。我按照老师的教诲,看报兴趣顿时提高,感觉自己进入了历史的洪流。

还有一条:“读书按比例。”既要读文艺欣赏的书,更要读知识理性的书,一方面培养形象思维,一方面培养逻辑思维。偏食病不利于保护健康,偏读病不利于发展思维。

这些可能是微不足道的学习方法,对我来说,终身遵行,自觉有益。这里介绍出来,不知道读者们会不会笑我幼稚而迂拙。

《见闻随笔》中有一条:“差异在业余。”爱因斯坦计算,人的一生,除去吃饭睡觉,实际工作时间平均大约有13年,而业余时间倒有17年。一个人是否能有成就,决定于他如何利用业余时间。人人都能自学。自学永不太晚。

“终身教育,百岁自学”,是我对自己的鞭策。

2005-06-24∵∵时年100岁

窗外的大树风光∵

我在85岁那年,离开办公室,回到家中一间小书室,看报、看书,写杂文。

小书室只有九平方米,放了一顶上接天花板的大书架,一张小书桌,两把椅子和一个茶几,所余空间就很少了。

两椅一几,我同老伴每天并坐,红茶咖啡,举杯齐眉,如此度过了我们的恬静晚年。小辈戏说我们是两老无猜。老伴去世后,两椅一几换成一个沙发,我每晚在沙发上曲腿过夜,不再回到卧室去。

人家都说我的书室太小。我说,够了,心宽室自大,室小心乃宽。

有人要我写“我的书斋”。我有书而无斋,写了一篇《有书无斋记》。

我的座椅旁边有一个放文件的小红木柜,是旧家偶然保存下来的遗产。

我的小书桌面已经风化,有时刺痛了我的手心;我用透明胶贴补,光滑无刺,修补成功。古人顽石补天,我用透明胶贴补书桌,这是顽石补天的现代版。

一位女客来临,见到这个情景就说,精致的红木小柜,陪衬着破烂的小书桌,古今相映,记录了你家的百年沧桑。

顽石补天是我的得意之作。我下放宁夏平罗“五七干校”,劳动改造。裤子破了无法补,急中生智,用橡皮胶布贴补,非常实用。

林彪死后,我们“五七战士”全都回北京了。我把橡皮胶布贴补的裤子给我老伴看,引得一家老小哈哈大笑!

聂绀弩在一次开会时候见到我的裤子作诗日:“人讥后补无完裤,此示先生少俗情”!

我的小室窗户只有一米多见方。窗户向北,“亮光”能进来,“太阳”进不来。

窗外有一棵泡桐树,二十多年前只是普通大小,由于不作截枝整修,听其自然生长,年年横向蔓延,长成荫蔽对面楼房十几间宽广的蓬松大树。

我向窗外抬头观望,它不像是一棵大树,倒像是一处平广的林木村落。一棵大树竟然自成天地,独创一个大树世界。

它年年落叶发芽,春花秋实,反映季节变化;摇头晃脑,报告阴晴风信,它是天然气象台。

我室内天地小,室外天地大,仰望窗外,大树世界开辟了我的广阔视野。

许多鸟群聚居在这个林木村落上。

每天清晨,一群群鸟儿出巢,集结远飞,分头四向觅食。

鸟儿们分为两个阶级。贵族大鸟,喜鹊为主,骄据大树上层。群氓小鸟,麻雀为主,屈居大树下层。它们白天飞到哪里去觅食,我无法知道。一到傍晚,一群群鸟儿先后归来了。

它们先在树梢休息,漫天站着鸟儿,好像广寒官在开群英大会。大树世界展示了天堂之美。

天天看鸟,我渐渐知道,人类还不如鸟类。鸟能飞,天地宽广无垠。人不能飞,两腿笨拙得可笑,只能局促于斗室之中。

奇特的是,时有客鸟来访。每群大约一二十只,不知叫什么鸟名,转了两三个圈,就匆匆飞走了。你去我来,好像轮番来此观光旅游。

有时鸽子飞来,在上空盘旋,还带着响铃。

春天的燕子是常客,一队一队,在我窗外低空飞舞,几乎触及窗子,丝毫不怕窗内的人。

我真幸福,天天神游于窗外的大树宇宙、鸟群世界。其乐无穷!

不幸,天道好变,物极必反。大树的枝叶,扩张无度,挡蔽了对面大楼的窗户;根枝伸展,威胁着他们大楼的安全,终于招来了大祸。一个大动干戈的砍伐行动开始了。大树被分尸断骨,浩浩蕩蕩,搬离远走。

天空更加大了,可是无树无鸟,声息全无!

我的窗外天地,大树宇宙、鸟群世界,乃至春花秋实、阴晴风信,从此消失!

2009年3月11日∵∵时年10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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