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缘终浅道根深——读苏轼的诗词

清净

北宋时代的大文豪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出生于四川眉山一个具有高度传统文化修养的书香世家。其父亲苏洵学养深厚,为唐八大家之一。其母亲程氏是大理寺丞程文应的女儿,有很高的文化素养。其弟弟苏辙文才过人,也是唐八大家之一。其妹妹苏小妹是一位非常聪慧的才女,才思敏捷,精于诗文,有佳话流传后世。天赋优异的苏轼从小就接受了很好的传统文化教育,十岁时就“奋励有当世志”。[1]他幼小的心灵敬仰那些风节凛然的正直之士的人格修养,并立志做一个以天下为己任、不与流俗苟合的气节之人。满腔热情的青年苏轼,怀着广博的才华和远大美好的理想抱负,二十岁时就已经“博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2]二十二岁时苏轼父子三人都已位登进士。苏轼的少年英才名震京师,当时文坛领袖欧阳修对他十分欣赏和器重,意气风发的苏轼从此也开始了他长达四十多年的宦海生涯。

苏轼是一位才华横溢的绝代才子,被尊为”唐宋八大家”之一。他现存诗2726首、词398阕、散文4000多篇,卷帙浩瀚,史称”苏海”。他的文章纵横古今,旷达俊逸,哲辩精辟,文气汪洋恣肆,明白畅达,自然天成,如他在《文说》中自评:∵“吾文如万斛泉涌,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3]苏轼的词在宋代词坛独标高格,他“以诗为词”,开创豪放派词风,∵“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4]其诗在宋代也具有很高的地位。

多才多艺的苏轼位于宋代四大书法家“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之首,在中国书法史上,亦有“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苏(轼)”之称誉。苏轼的书法,独辟蹊径,自咸一家。米芾认为“苏轼画字”,其“《恒公至洛帖》字明意殊有工,为天下法书第一。”[5]清代书法家包世臣认为:∵”坡老书多烂漫,时时敛锋以凝散缓之气,裹笔之尚,自此而盛。”[6]苏轼还具有较高的绘画艺术造诣,他首倡“文人画”,讲究“神似”的绘画风格,是写意画的中坚人物。他的书法和绘画作品,现在已经是世界性的价值连城的艺术瑰宝。

苏轼是一个佛缘非常深厚的人。他的家乡眉州地处佛法兴旺的天府之国四川,又毗邻乐山大佛和佛教四大名山之一的峨眉山等佛教圣地,他的家庭也具有浓厚的佛教氛围。苏轼在其《十八大阿罗汉颂》中,曾记述自家中供奉罗汉像的感应事迹:“轼家藏十六罗汉像,每设茶供,则化为白乳;或凝为雪花、桃李、芍药,仅可指名。”[7]苏轼的祖父苏序,天性纯朴慈善,宅心仁厚,在荒年里,常把家里积存的谷米拿出来,分给饥困的乡亲们吃。他的父亲苏洵师事蜀地出身的云门宗高僧圆通居讷和宝月大师惟简,僧传中记录他为圆通居讷的法嗣。其母程氏亦笃信佛教,苏轼的《阿弥陀佛颂》中载:∵”眉山苏轼敬舍亡母蜀郡太君程氏,遗留簪珥,命工胡锡采画佛像,以荐父母冥福。”[8]苏轼在父母去世时,曾将他们生平喜好的遗物布施给佛寺作功德,如他在《真相院释迦舍利塔铭》云:∵“昔予先君文安主簿赠中大夫讳洵,先夫人武昌太君程氏,皆性仁行廉,崇信三宝。捐馆之日,追述遗意,舍所爱作佛事,虽力有所止,而志则无尽。”[9]

由苏轼的作品可知,其弟苏辙(字子由)信奉佛教,常与他探讨佛法,并乐意于做佛教功德善事。如《与辩才禅师》中云:“某与舍弟某舍绢一百疋,奉为先君霸州文安县主簿累赠中大夫、先妣武昌郡太君程氏,造地藏菩萨一尊,并座及侍者二人。”[10]等。苏轼的宗兄惟简法师,修持精严,德名远播,被宋仁宗皇帝赐紫袈裟,并赐号宝月大师,他和苏轼交谊深厚。苏轼的妻子王闰之也信奉佛教,如苏轼的《阿弥陀佛赞》云,她“临终之夕,遗言舍所受用,使其子迈、迨、过为画阿弥陀像。”[11]等等。忠诚地陪伴苏轼度过了二十三年风雨人生的诗妾朝云亦虔诚学佛,她跟从泅上比丘尼义;中学佛法,弥留时诵《金刚经》四句偈而绝,葬于栖禅山寺松林中,邻近大圣塔。苏轼在朝云墓前建了一座纪念她的碑亭“六如亭”,取意于她弥留时念诵的四句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在《朝云墓志铭》中,苏轼赞美她:∵“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归。”[12]。并作诗《悼朝云》云:

“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归卧竹根无远近,夜灯勤礼塔中仙。”[13]

从小就受佛教氛围浓郁的家乡和家庭熏陶的苏轼,多次说自己前世为禅僧戒和尚,尚未出生,便与佛僧有着不解之缘。他说母亲刚怀孕他的时候,梦见僧人来托宿:“先妣方孕时,梦一僧来托宿,记其颀然而眇一目。”[14]苏轼自言在八九岁时,也做了一个类似的梦:“轼年八九岁时,尝梦其身是僧,往来陕右。”[15]《禅林僧宝传》卷二十九载,苏轼曾经到高安看望弟弟苏辙,即将到达的那天晚上,苏辙与洞山真净文禅师、圣寿聪禅师连床夜语。当晚真净文禅师和聪禅师都同时梦见戒禅师。接着很快苏轼就到达了。戒禅师去世已五十年,而苏轼当时正好四十九岁。后来苏轼写信给真净文禅师说:“戒和尚不识人嫌,强颜复出,亦可笑矣。既是法器,愿痛加磨砺,使还旧观。”[16]从此以后,苏轼常喜欢穿和尚衣服。

如苏辙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中记述,苏轼“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既而读《庄子》……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17]苏轼倾心于佛教的博大精深,并终生喜欢与德行修学俱佳的高僧交往。据有关学者考证,与苏轼交谊好的高僧总共不下百人。如成都大慈寺的文雅大师惟庆,虔诚事佛,博学多闻,气质超凡,法相庄严,是苏轼最早结识的佛僧之一。苏轼自己曾说:∵“吴越多名僧,与予善者常十九。”[18]他在”东南佛国”杭州任通判时,常听海月大师惠辩宣讲佛理。海月大师“神宇澄穆,不见愠喜,而缁素悦服。”苏轼”每往见师,清坐相对,时闻一言,则百忧冰解,形神俱泰。”[19]

苏轼与德誉远播的佛印禅师交谊颇深。《五灯会元》称担任多座寺庙住持的高僧佛印“才思俊迈,风韵飘然,志慕空宗,投师出家。”[20]有不少关于他和苏轼参学探讨禅宗佛理的佳话流传至今。自幼出家的着名诗僧道潜(号参廖子,宋哲宗元佑末赐号妙总大师),与苏轼相知至深。道潜博通内外典,器识高远,有超然出尘之姿,其道德高风与清绝诗句颇受当时士人敬重,陈师道赞誉他为:释门之表,士林之秀,诗苑之英。苏轼很欣赏道潜世外高人的气质和清丽宛转的诗情,两人保持了二十多年的深厚交情。

从苏轼的诗文集来看,他长年从事佛教的实践修持。他阅读了大量的佛经,并且为了尽孝心超度父母,多次与弟弟苏辙共同发心抄写佛经,为父母在佛门广积福德。他还做过很多戒杀放生、书写和流通佛经、修建佛塔和寺庙、塑画佛菩萨圣像等佛教功德善事,并写了大量颂扬佛教的诗词文章。苏轼每游历一个地方,都喜欢到当地的清净佛寺礼拜参访:“往往匹马入寺,循壁终日。”[21]在位为官时,也时常闻思修行佛教:∵“闲居未免看书,惟佛经以遣日。”[22]“楞严在床头,妙偈时仰读。返流归照性,独立遗所瞩。”[23]山堂夜岑寂,灯下看传灯。”[24]“终朝危坐学僧趺,闭门不出闲履凫。下视官爵如泥淤,嗟我何为久踟蹰。”[25]“定似香山老居士,世缘终浅道根深。”[26]与“身不出家心出家”[27]的吞山居士白居易相似,苏轼也是一位尘俗缘浅,而与佛教的因缘深厚,有利益众生的菩萨情怀的佛门居士。

秀甲天下的峨眉山和灵动不息的岷江流水孕育了苏轼灵秀的天资,深厚的佛缘和渊博的学识则赋予他的诗词以深远的意蕴。从苏轼的很多诗词来看,他多情善感且富于浪漫的文人气质:“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28]“几点蔷薇香雨,寂寞闲庭户。暖风不解留花住,片片着人无数。楼上望春归去,芳草迷归路。”[29]“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念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30]“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31]“仙家日月,笑人间春晚。浓睡起,惊飞乱红千片。”[32]

杂花生树的晚春时节,春燕呢喃,柳絮飘飞,天真烂漫的少女在无忧无虑地荡着秋千。充满生机的春日景色引起了诗人对美好青春的追忆,和难以排遣的羁旅愁思。斜风细雨中,娇艳的蔷薇花在空寂的庭院里静静地盘开和飘落。雨后初晴的山间溪涧里,亭亭玉立的荷花在清风中摇曳生姿,白鹭在绚丽的晚霞中翩翩飞舞。烟水迷蒙的江上隐约传来了哀婉幽美的古筝曲调声。诗人坐一叶扁舟,顺流而下,只见两岸青峰叠嶂,芳草如茵,山花烂漫,缤纷的落英随着碧波盈盈的江流漂逝。古筝一曲终了,青山绿水间余音袅袅;水转峰回,却依旧寻觅不见演奏之人。诗人沉醉在仙境一般的美景中,忘却了来时的道路。

“日月何促促,尘世苦局束。仙子去无踪,故山遗白鹿。仙人已去鹿无家,孤栖怅望层城霞。”[33]“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34]“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35]“君不见兰亭修楔事,当时座上皆豪逸。到如今修竹满山阴,空陈迹!”[36]“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二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37]“飞絮落花,春色属明年。欲棹小舟寻旧事,无处问,水连天。”[38]

光阴飞逝,人生苦短。在沧海桑田的宇宙时空变幻中,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就如同梦幻泡影一般虚妄无实。传说在深山中隐居修道的仙人已离去无踪影,只留下曾经相伴的白鹿栖息在烟霞深处。尊荣豪贵、欢乐的聚会、佳人才子,都如同陌上的山花、草叶上的露珠一般无常易逝。可叹息的是,从古到今,有几人能够了悟人生虚幻无常的真谛。在百花芬芳的春日,诗人坐一叶小舟,寻访旧日的故迹。飘飞的柳絮,江岸随风而落的花朵,都引起诗人对如烟往事的温馨回忆,和逝者如斯的怅惘之情。

“繁华真一梦,寂寞两荣朽。”[39]“君臣一梦,今古空名。”[40]“笑劳生一梦,羁旅三年。”[41]“回头自笑风波地,闭眼聊观梦幻身。”[42]“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43]“万事回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44]“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枫落吴江冷。”[45]

英年得志、学而优则仕的苏轼,一生的仕途却是曲折坎坷、起落不定。他一生经历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长期处于北宋新旧党争的政治漩涡中。在他春风得意的人生辉煌时期,金榜题名,功成名就,∵“人在玉堂深处”[46],任翰林学士等重要职位。然而,诗人曾经历的“珠帘十里卷香风”[47]的富贵荣华,在深宫朱阁里歌舞宴饮的欢乐,都如同黄粱一梦,成为转瞬即逝的美好幻影,只留下“一棹飘然影自随”[48]的孤寂。苏轼的一生江海飘零,饱受政治风波的牵连:“宦游处,青山白浪,万重千叠。”[49]被人构陷的乌台诗案,身陷囹圄、“梦绕云山心似鹿,魂惊汤火命如鸡。”[50]的磨难,及几次被贬谪到黄州、岭南惠州、海南儋州等荒远之地的流离困顿,人莫能堪的萧瑟晚景,都使诗人饱尝宦海浮沉的险恶及人情冷暖的痛苦:“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51]“相逢握手一大笑,白发苍颜略相似。”[52]

充满悲伤和无奈的人生苦旅,使苏轼深刻地体会到佛教所阐述的苦空无常的道理。“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53]“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54]“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55]“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56]“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新欢旧怨。”[57]“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58]“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59]“已将世界等微尘,空里浮花梦里身。”[60]”前年开阁放柳枝,今年洗心参佛祖。梦中旧事时一笑,坐觉俯仰成今古。”[61]

尘世有如幻网,人生如飞鸿般飘泊无定。人生足迹溅起的五彩浪花,在浩翰无垠的宇宙天地间,是那么的短暂渺小和微不足道:“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邀游,抱明月而长终。”[62]曾经功业辉煌的英雄豪杰,气概非凡的千古风流人物,都在历史长河中淘洗净尽。功名富贵、寿夭祸福、聚散离合都成了过眼云烟,如同梦幻般虚妄而无有实义。从小受佛教思想熏陶的苏轼,面对如梦的人生,和“梦幻去来殊未已”[63]的芸芸众生,更引发他对生命终极意义的思索。

如苏轼自云:“轼龆龀好道,本不欲婚宦,为父兄所强,一落世网,不能自逭,然未尝一念忘此心也。”[64]“轼少时本欲逃窜山林,父兄不许。”[65]

“我本修行人,三世积精炼。中间一念失,受此百年谴。抠衣礼真相,感动泪雨霰。借师锡端泉,洗我绮语砚。””苏轼自认是禅师转世,并且曾经多生多世学佛修行,是因为前世在转世的时候一念执迷,所以再入痛苦无量的轮回,今生也因此遭受了很多的坎坷挫折。虽然未能在少年时代如愿出家,但佛缘深厚的他终生都存有一份出世的情怀。

长年修学佛教的体悟,帮助苏轼在顺境中能够淡泊自守,在逆境中也能比较从容地面对苦难的现实。佛教的智慧与慈悲,解脱了他被流贬时内心的痛苦,成为他乐观坚强的精神支柱。苏轼被贬谪到荒凉的黄州,他却能够随遇而安:“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67]“好竹连山觉笋香。”[68]他还经常到黄州的安国寺禅修,且颇有体悟:“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从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鯈然,无所附丽。”[69]岭南向来被认为是“九死一生”的蛮荒瘴病之地,官员们往往视被贬至该地为畏途。而被流贬到岭南的苏轼却能够乐观地随缘欣赏当地的美丽风光:“岭南万户皆春色”[70]“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支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71]苏轼被流贬到生存环境更加艰苦困难的海南岛时,却仍然能够坚持学佛修心养性,以豁达超脱的人生态度坦然对待种种生活中的磨难:∵“日吱薯芋,而华堂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72]“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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