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包括《基于常识的疑问》、《禅与静》、《百花深处一僧归》、《奇异的怀浚》、《此心能有几人知》、《东涧水流西涧水》、《飞来峰前的感叹》和《船子和尚的禅思》等八篇随笔,皆厚积博发,于漫谈中见哲理,以无格可循的方式抒写了作者的人生体验和感悟。

作者陈文新,武汉大学中文系教授,中文系学术委员中文系中国古代文学史教研室主任,一九五七月年八月出生于湖北公安。

基于常识的疑问

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比较注重常识,凡常识所不能解释的抽象玄奥的思辩,往往会受到士大夫的质疑。佛教传入中国,带来了不少出意料的说法,也自然引起了一系列的疑问。

唐代的李渤、博览群书,人称李万卷。尽管他学识渊博,但对佛教中须弥山容得下一粒芥子、一料芥子也容纳得须弥山的说法却百思不得其解。须弥山是佛教所说的世界中心,相传山高八万四千由旬,日月星辰都环绕着它的半山腰旋转;而芥子则异常微小,一粒芥子怎能容纳须弥山呢?李渤拿这个问题向禅僧智常请教。机敏的智常未作正而回答,只反问了一句“人言博士学览万卷书籍,但你从头到脚才长几尺,万卷子书放在何处”?李渤被这一问弄得“俯首无言,再思称叹”,看来是心服口服了。

其实,智常的反问同样是基于常识,真正从形而上学的角度来回答李渤之疑的,还是华严宗僧人法藏。他认为,外在世界的一切都是由心派生的,在心的领域中并无大小多少的差异——“通大小者,如尘圆相,是小;须弥高广,为大。然此尘与彼山,大小相容,随心回转,而不生灭”。这话听起来颇为神秘,∵不及智常的话平易。

唐代是诗的黄金时代,若干基于常识的疑问也常形之于诗,读来别具风味。

严维《宿天竺寺》云:“方外主人名道林,怕将水月净身心。居然对我说无我,寂历山深将夜深。”佛教认为,人是由四大与五蕴和合而成的,没有自性,是一种虚幻的存在,故我即无我,我即非我。可是,对着。我”却说“无我”,严维觉得不可思议。

鲍溶的《赠侩戒休》诗尤为幽默,说:“风行露宿不知贫,明月为心又是身。欲问月中无我法,无人无我.问何人?”是啊,既然“人。、“我”都是虚幻的存在,岂不是无人可问了吗?

明代潘游龙《笑禅录》中有一则用常识调侃“无我”理论的笑话,附录于此,以发一噱:

举:《金刚经》云:“如宋说有我者,则非有我,而凡夫之人以为有我。”

说:“秀才夏日至一寺中参一桦师,禅师趺坐不起,秀才怪问之,师答曰:“我不起身便是起身。”秀才即以扇柄击师头一下,师亦怪问之,秀才日:“我打你就是不打你。”

颂曰:“有我即无我,不起即是起。起来相见有何妨?而我见性尚无止。秀才们,禅和子,那个真是自如如?莫弄嘴头禅而已。”

二∵∵∵禅与静

唐代元稹的《悟禅三首寄胡果》诗之二说:“晚岁倦为学,闲心易到桦。病宜多宴坐,贫似少攀缘。”从“闲心易到桦”可体会到桦与静的联系之密切。

确实,禅悟的诗人往往足好静的。王维曾“山中习静观朝槿”,孟浩然曾“开轩卧闲敞”,王土祯曾“孤馆歇清漏”,而他们的诗也多以“寄至味于淡泊”见长。

清人王土祯的《青山》云:“晨雨过青山,漠漠寒烟织。不见秣陵城,坐爱秋江色。”据王士桢的朋友汪琬说,汪琬。自患懒散”,曾规劝壬士祯莫“患懒散”,王莞尔一笑说:“长安车马喧闹,若无吾党一二孤寂者点缀其间,便成缺陷。”寥寥数语,就显示出王士祯甘于宁静以及清高自负的性情。《青山》一诗便是他这种性情的流露,抒发了他“与自然同化的心灵的愉快”。几许惆怅,几许依恋,几许萧条淡泊的风物,与其幽远疏宕的内心世界化为一片了。

明代禅侩苍雪有这样两首诗,说:“松下无人一局残,空山松子落棋盘。神仙更有神仙着,千古输赢下不完”,“几回立雪与披云,费尽勤劳学懒人。曳断鼻绳犹不起,水烟深处一闲身”。自称“水烟深处一闲身。,并要“费尽勤劳学懒人”,这无疑足说,习静是禅的重心之一。空山松子,落入棋盘。可见时间之长,然而棋手却依旧没有出现,其“闲。,其。懒。,就更不寻常了。“月色如此,劳生扰扰,对之者能有几人?。在禅的这声意味深长的叹息中,你领悟到闲、静的真谛了吗?

如果你还未领悟,就请再读几首写禅僧之“闲”的诗吧:“南台静坐一炉香,终日凝眸万虑亡。不足息心除妄想,只缘无事可商量。,。千峰顶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昨夜云随风雨去,到头不似老侩闲”,。宇内为闲客,人中作野侩。任从他笑我,随处自腾腾。。

三∵∵∵百花深处一僧归

“馆娃宫畔千年寺,水阔云多客到稀。闻说春到更惆怅,百花深处一僧归”,这是白居易的《灵岩寺》诗。灵岩寺又名崇报寺,位子苏州木渎镇附近的灵岩山上。春秋时期,越王献西施,吴王夫差特在山上建馆娃宫,相传山顶灵岩寺及其花园一带就是馆娃宫遗址。当白居易登临此山时,自然界的“春”依旧,而西施消失了,吴王消逝了,唯有孤独的“一僧。在百花丛中浮动着。

繁华不再,盛衰无常,这是中国道家的感慨之一;佛教东宋,使这一感慨愈加沉重。“一切诸有如梦如幻”,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只是空花泡影,尘世是靠不住的,无论何等重要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都只是短暂的存在。西施何在,吴王何在,馆娃宫何在?这孤独的侩人,也许正思索着这一问题。

饶有意味的是,不仅尘世的一切足短暂的存在,即使是与佛教相关的事物,比如佛寺,也同样只是短暂的存在;唐人司空图《经废宝光寺》云:“黄叶前朝寺,无僧寒殿开。池晴龟出曝,松暝鹤飞回。古砌碑横草,阴廊画杂苔。禅宫亦消歇,尘世转堪哀。·”结尾二句宛如一声长叹:连禅宫也不能久存,尘世的万事万物不是更加可悲吗?

人世沧桑,宇宙永恒,面对这一严酷的事实,禅宗提出“平常心是道。,倡导一种平易闲适的处世态度:人生的最高境界并不在于功成名就,而在于悠然地品味流逝的或正在流逝的看似寻常而实不寻常的生活。比起对是非成败的热衷宋,摆脱了竞争的小晶式的追求是更能提高人的尊严和生命意识的。如元稹《赠乐天)诗所说“等闲相见销长日,也有闲时更学琴。不是眼前无外物,不关心事不经心”,或如李洞《赠僧)诗所说“不羡王侯与贵人,唯将云鹊自相亲。闲来石上观流水,欲洗禅衣未有尘。。

四∵∵奇异的怀浚

诗僧怀浚,不知何方人氏。唐昭宗乾宁(八九四至八九七)年间,他活动于秭归一带,“知宋识往,皆有神验”。刺史于公以惑众的罪名将他逮捕审问,怀浚便写下一诗作为供状:“家在闽山西复西,其中岁岁有莺啼。如今不在莺啼处,莺在旧时啼处啼。。第二次审问,他的供状还是一首诗;“家在闽山东复东,其中岁岁有花红。而今不在花红处,花在旧时红处红。”读了这两首诗,刺史深感奇异,就将怀浚释放了事。

这两首诗有何奇异呢?尤袤《全唐诗话》卷六说:。洋其诗意,似在海中,得非杯渡之流乎?”猜测怀浚来自外国,具有种种异乎寻常的神通,这不失为一种解释。但在我看来,这两首诗的奇异处在于,它表达了怀浚超功利的坦荡情怀。如果换上一个人,置身子被逮被审的逆境,也许再也洒脱不起来,可怀浚则不然。“无心还似今宵月,照见三千与大千”,“任从三尺雪,难压寸灵松”,“善恶一时忘念,荣枯都不关心。晦明隐现任浮沉,随分饥餐渴饮”,“禅心朗照千江月,情性清涵万里天”,真正的禅的人格应是一片坦荡而无所疑惧。这两首诗是怀浚人格的呈现,花红莺啼,任其自然,有什么可疑惧呢?

“不休去,不歇去,业识茫茫去,七颠八倒去。十字街头闹浩浩地,声色里坐卧去。三家村里,盈衢塞路,荆棘丛里游戏去。刀山剑树,劈腹剜心,镬汤炉炭,皮穿骨烂去。”不疑不虑,一任纵横,这就是禅的宣言!

五∵∵∵此心能有几人知

唐代桦师贯休作有《书石壁禅居屋壁)诗:“赤旃檀塔六七级,白菡萏花三四枝。桦客相逢只弹指,此心能有几人知。”禅居就是寺院。寺里有红色檀香木作的塔,高七级;还有白莲花池,三四枝白莲花点缀在池中。这已经很有禅的气氛了,但真正显示出禅的神秘与超越气象的则是三、四两句。

禅客相逢,并不说话,只是弹弹手指。为什么不说话呢?因为桦宗反对执着于逻辑,反对执着于语言;生命存在的真谛尽在不言之中,必须在逻辑和语言之外去体验,去领悟。

由于人类的感觉长期被逻辑和语言所窒息,悟(直觉的洞察)的境界是很难达到的,因而贯休才发出了“此心能有几人知”的慨叹。

相传,当年佛相释迦牟尼在灵山聚众说法,大梵天王献上金色波罗花,释迦即“拈花示众”。听者都不解其意,唯有摩词迦叶“破颜微笑”。佛相知道他已领悟,因;而对众宣布:“吾有正法眼藏,涅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障词迦叶。”所谓正法眼藏,又名清净法眼,指佛教的正法。这个正法,据说就是以心传心之心,也是禅宗的宗旨。

“拈花微·笑”或许是无处可考的故事,但却是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释迦拈花,唯有迦叶微笑、这不正是“此心能有几人知。的生活化呈现吗?

一则禅宗公案说:“师(盘山宝积)将顺世,告众曰:‘有人邈得吾真否?’众将所写真呈,皆不契师意。普化出曰:‘某甲邈得。’师日:‘何不呈似老僧?,化乃打筋斗而出。师曰:‘这汉向后掣狂风去在!’师乃奄化。”请问,盘山宝积的意图又有几人会得呢?

六∵∵东涧水流西涧水

一天,屋外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镜清禅师突然对他的门人发问道:“外面是什么声音?”门人说:“是下雨声。”镜清道:“错了!”见门人大惑不解,目光茫然,镜清凝视着窗外,平静地说;“我就是雨声。”

这回答奇怪吗?不奇怪。

照佛教的看法,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是因缘和合而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此,必须突破你、我(包括物、我)的界限,达到物我两忘,与宇宙打成二片,才能领悟生命存在的意义。“我就是雨声”亦即与雨声融为一体,不复区分。禅师们常说“张公吃酒李公醉”,表达的也是这种生命的共感。

禅师们常有更富于诗意的表述:“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声下界闻。白云自占东西岭,明月谁分上下池。东庵每见西庵雪,下涧长流上涧泉。南山起云,北山下雨。”白居易《寄韬光禅师》一诗则化用此意,写得颇为风趣。诗日:“一山门作两山门,两寺原以一寺分。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声下界闻。遥想吾师行道处,天香桂子落纷纷。”六相圆融,万有一体,无论东西、南北、前后、上下还是山门、流水、彩云、花朵,一一互为缘起,相即相入。生命的存在原来如此亲切而又严整!

程颢《秋日偶成》诗云:“万物静观皆自得,四的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这种与宇宙自然同体的情怀正所谓心量广大、可容纳十方虚空。

七∵∵飞来峰前的感叹

晚唐诗人方干写过一首《题宝林寿禅者壁》诗题下自注说:。山名飞来峰。”诗的全文是:“邃岩乔木夏藏寒,床下云溪枕上看。台殿渐多山更重,却令飞去即应难。。人们最熟知的飞宋峰位于浙江杭州市西湖西北的灵隐寺前,又名灵鹫峰。相传东晋咸和初(约三二六年),印度高侩慧理登临此山,说:“此天竺灵鹫山之小岭,不知何年飞·来?。所以命名飞来峰。这里古木参天,岩石突兀,如矫龙,如奔象,如伏虎,如惊猿,坠者将倾,翘者欲飞,登临者恍惚若羽化成仙。命名为飞来峰,不可谓不贴切!

在安徽省,天柱山的第二峰也叫飞宋峰。山顶有一块巨石,浑圆如盖,压在峰顶;其形如拳,如盘,如髻,如牛眠,如虎卧;孤耸峰头,不见伏脉,似从天外飞来,飞来峰因飞来石而得名。

方干游览的这座飞来峰则既不在浙江也不在安徽,而是位于广东韶关市附近约二十公里处。其峰峦奇秀,乃庾岭的分脉,下有北江的支流曹溪。唐高宗仪凤二年(六六七),禅宗六祖慧能禅师来到这里,在信徒支持下,于宝林寺中开始传法,发展桦宗南派。宝林寺因而被尊称为祖庭。唐代敕名中兴寺、法泉寺;宋初,又赐名南华禅寺,一直沿用到今天。

方干是在酷暑时节登临飞宋峰的。时值盛夏,那压迫人的沉闷的暑热挤得人不停地喘气,然而飞来峰顶却是别一个天地。深邃的岩洞,高犬的乔木,仿佛贮藏着冬日的清寒,人一到这儿,全身便象冲了凉水澡,舒畅极了;云朵好象从床下飘过,轻快的溪水声悠悠传宋,使方干感到了桃花源般的宁静。

方干转移视线,看到了一座座壮丽的殿塔。他觉得,六祖慧能一向主张“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六相所倡导的顿悟实在也和飞来峰一样的飘逸洒脱,气韵不凡。既然如此,又何必在排场上用功夫,修建如此众多的台阁?朱栏玉户,画栋雕梁,楼台高峻,壁砌生光,这浓重的富贵气息跟慧能的宗旨不相冲突,不会窒息心灵的创造吗?方干忍不住感叹道:在这重台叠阁的重压下,飞来峰要想再飞起来恐怕是万难的!

八∵∵船子和尚的禅思

北宋惠洪的《冷斋夜话》里有段趣味盎然的记载:“华亭船子和尚有偈日:‘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丛林盛传,可想见其为人。山谷倚曲音歌成长短句曰:‘一波才动万波随,蓑笠一钩丝。金鳞正在深处,千尺也须垂。吞又吐,信还疑,上钩迟。水寒江静,满目青山,载明月归。’”

明代的陈继儒说:“人有一字不识而多诗意,一偈不参而多禅意,一勺不濡而多酒意,一石不晓而多画意,淡宕故也。”所谓淡宕,即一种平易恬淡的人生气象。禅师们大多住在远离世俗繁华的深山,这使他们的人生偏手清逸的情调;而他们如行云、如野鹤的无拘无束的生活则更进一步点染出山林闲适之趣。随缘任运,天真自然,这即是禅思,即是禅趣,即是禅的精髓所在!船子和尚意在钓鱼吗?是,又不是。“满船空载月明归”,这儿的“空”会含有失望的意味吗?千尺钓丝,信手直垂,明月满船,怡然而返。禅师以无所执着之心沉浸于空明澄澈的意境之中,遂清淡空灵,遂超尘脱俗,遂忘却物我,遂桦意扑人。故明代钟惺说:“我辈文字到极无烟火处,便是(禅家)机锋。”

船子和尚的偈已臻于无有烟火气的境界。其实,诸多惮偈都是如此,譬如“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落花随水去,修竹引风宋。满目青山春水绿。一片月生海,几家人上楼”等等。同样,一些清雅淡远的写景散文也洋溢出浓郁的禅意。明代的屠隆说:“翠微侩至,衲衣全染松云;斗室残经,石磬半沉蕉雨。”这可以说就是对一种清雅淡远的风貌的体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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