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维(字摩诘)十九岁时,曾写下一首传诵后世的《桃花源》。诗如下: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去津。

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

山口潜行始隈隩,山开旷望旋平陆。

遥看一处攒云树,近入千家散花竹。

樵客初传汉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

居人共住武陵源,还从物外起田园。

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

惊闻俗客争来集,竟引还家问都邑。

平明间巷扫花开,薄暮渔樵乘水入。

初因避地去人间,更闻成仙遂不还。

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

不疑灵境难闻见,尘心未尽思乡县。

出洞无论隔山水,辞家终拟长游衍。

自谓经过旧不迷,安知峰壑今来变。

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

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不管哪个民族,哪种信仰,恐怕心中都有一方“乐土”,如基督所云的“伊甸园”,佛教所云“净土”,道教的“蓬莱仙境”之类。但中国人总的说宋比较现实,只要有“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①的平静曰子可过,也就是人间天堂了。所以孟子追求的理想世界是“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②陶渊明将这一理想套上“仙境”的外衣,造出一个千古流传的“桃花源”乐土。除了开头结尾有点“不可思议”外,中间一段写的乐土也只不过是个全封闭的颇为原始的乡村:“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笤,并怡然自乐。”③黄发,指老人,垂笤,指幼童。这种男女老少都安居乐业的社会便是理想世界。

《桃花源诗》浓缩为这么一联:“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靡王税”是指没有残酷的剥削。只要如此便能安居,便是乐土!∵∵陶氏桃花源实在是平民百姓的理想世界。王取材于陶,可细细品来,味道并不一样,其中朴素的田舍桑竹已全换上“近入千家散花竹”、“月明松下房栊静”、“平明闾巷扫花开”之类观赏性特强的富足的景象。与其说足王维将桃源幻化为仙境,毋宁说是王维以现实中的地主庄园取代了全封闭的近乎原始的乡村,从而使桃花源更现实化了。事实上花竹松月是唐代田园诗中最为常见的意象。这一转换虽出自少年王维之手,却经历了六朝至隋唐那漫长的历史变迁,问题所涉及的是土大夫文化心理结构的演进。

让我们象渔夫寻桃源那样溯流而上吧。

中国士大夫有一个挺有弹性的心理结构,简化地说,就是“兼济”与“独善”的对立而又互补的结构。孔夫子虽然强调“入世”,在经世济民的旗号下出仕;但这是有条件的,必需保全士大夫的个体人格。所以他提出—个原则“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④这也就是孟子所阐发的“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⑤“独善”就是要“修身见于世”,要求一个人在逆境中能有淡泊处世的功夫。所以孔夫子对颜回大加赞叹道:“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⑥郭沫若曾指出,庄周“出世”一派正是由此发展而来的。⑦我们说“儒道互补”,首先是儒学本来就有避世的一面,这才能与道家相感应,“里应外合”生成一个“兼济”与“独善”可转换的心理调节机制。这是一个相当漫长的历史过程。

大体说来,魏晋以前的隐士不好当,他们得“藏声江海之上”,“修身自保”,过着艰苦的生活。《晋书·隐逸传》称:隐士孙登挖土窟而居,董京行乞于市,公孙凤冬衣草衣,范粲不愿仕,三十六年不发一言。杨轲、霍原身为隐土还难免一死,真隐士不得不“不知所终”躲进深山老林去。魏晋以前隐土情况大部如此,《招隐士》的作者看准这一点,大讲山中的险恶艰辛,于是呼唤道:“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

主张从薮泽荒林中回家,以田园为依托、以“质性自然”为根本的隐逸之家,是诗人陶潜。他将百姓安居乐业的理想与士大夫独善原则结合起来,刨造了”回家即隐逸”的模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⑧“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⑨,重要的不是深藏山林,而是忘怀得失、安贫乐道的心态。尽管这个家“环堵萧然”、“箪瓢屡空”,仍能晏如;北窗一阵凉风徐来,就足以怡然自乐,实在是得自孔子“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矣”的真传。

谢灵运代表的则是另一种形式的隐逸。六朝是大庄园主们的时代。就个体而言,他们也有不得志的时候。不过,他们可以从容地退回六朝土族之所以能存在的根基——自给自足、“闭门成市”的庄园之中,过他们逍遥的日子。这时,他们也往往扮成“隐士”的模样,谢灵运便是如此。谢家是有名的士族,从谢灵运《山居赋》中,我们看到一个巨大的庄园:“其居也,左湖右江,往诸还汀。面山背阜,东阻西倾。”这个涵漾着湖山林园的大庄园使谢灵运处身于人化了的自然之中,他的诗往往有田园味又有山水味。由于物质生活的丰裕,谢氏的田园山水诗有一股富足自在的华贵气息,这对我们书里的主人公王维有着深刻的影响。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谢灵运的“隐居”并不是“安贫乐道”,支撑着他的是玄学与佛家的思想。也就是说,谢灵运提供了一种新型的隐居模式,即不必远离市朝,只是让外在世界与内心世界对应交融,在独处中靠内心自我调书宋求解脱的形式。它既不必放弃物质生活享受、名禄地位,又可以在短期回归自然之中暂时忘怀得失,从而取得心理平衡。这种形式对士大夫来说,无疑是最为实惠可行的了。事实上魏晋以来土大夫(尤其是拥有优裕物质生活条件的士族中人)一直在寻找一种“权宜方便”的理论,来支持这种解脱形式。于是乎主张“随其心净则佛土净”、“世间性空,即是出世间”的《维摩诘经》便成为六朝土大夫爱不释手的人生指南。

《维摩诘经·不二法门品》称:“世间出世间为二,世间性空,即是出世间。”这实在是连接世间与出世间的桥梁,有了这位身居毗耶城,资财无量,有妻有子,甚至出入酒肆淫舍,却能精通佛理、“普渡众生”的样板,土大夫便不难“权宜方便”地将佛教的禁欲主义转化为自然适意的人生哲学,让般若学与本土的玄学结成姻亲,从而心安理得地在廊庙与山林之间往还。只要条件具备,士大夫们不难付诸实践。

如果说六朝时能拥有庄园,以便简文帝似地说“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木,便自有濠间想也”的人极为少数;那么时至盛唐情况可就不同了,其时均田制瓦解,庄园普遍化,拥有大小不等的庄园别墅(又称“别业”)的士大夫远不在少数,他们完全可以“亦官亦隐”的地实践那“世间性空即是出世间”的“不二法门”。我们的诗人王摩诘就适逢其时地处在这一转折点上。天宝十一载(公元752年),唐玄宗曾经下了这么一道诏书:“闻王公百官及富豪之家,比置庄田,恣行吞并,莫惧章程”云云。可见庄园制是“春风吹又生”了。不过这回与六朝不同,庄园并不只集中在几个大家族手中,而是要普遍得多。咱们也不必细细去考证,只要打开《全唐诗》,那题目上就有许许多多各色人等拥有的庄园,如高适《淇上别业》,岑参《巴南舟中陆浑别业》、李白《过汪氏别业》、祖咏《汝坟别业》、李颀《不调归东川别业》、周禹《潘司马别业》等等。所谓别业也就是些规模不等的田庄。盛唐许多诗人都有别业,所以要隐居毋需入深山,只要躲进别业就可“身心俱足”了。就连当年穷愁潦倒的陶潜,其后人陶觇也尝制三舟,一舟自载,一舟供宾客,一舟置饮馔。有女乐一部,奏请商之曲,逢山泉则穷其景物。”⑩这洋的“隐逸”恐怕为乃相所不敢想象的吧?所以王维的好友祖咏就这样唱道:“田家复近臣,行乐不违亲……何必桃源里,深居作隐沦。”⑾对当时的士大夫来说,田庄别业就是世上桃源,不必别处去寻找。所以我们在本节所引的少年王维《桃花源诗》,描给的乐土桃花园,其实只是庄园别业的景象而已。

王维后来在终南山一带得武则天时代的名诗人宋之问的旧庄园——辋川别业,气象高华,庄园内有山有水,景点甚多,如文杏馆、临湖亭、辛夷坞、欹湖、椒园等等。而且,王维一边还当着不小的官,其隐居形式就更加接近谢灵运了。二人都曾为佛学中国化,特别是佛性与人性的沟通方面做过重要工作,使他们的神情颇为相似。不过,王维由于个性、家庭、时代诸原因,使之处世态度更显平和,在官、隐的周旋中更觉圆融无碍。其中关键还在王摩诘对佛学独到的理解。王维所处的时代,正是“六祖革命”的时代,是佛教从外在的宗教变为内在宗教的关键时期。王维《能禅师碑》与谢灵运的《与诸道人辨宗论》一样,都是佛教中国化路上的里程碑。在这篇碑文中,王维概括慧能的世界观道:

五蕴本空,六尘非有。众生倒计,不知正受。莲花承足,杨枝生时。苟离身、心,孰为休咎?五蕴六尘是指大千世界,包括精神世界。既然身、心,我、法皆空,哪还有什么休咎可言?不过佛家(尤其是禅宗)所谓的“空”,并不止于无,而是指一切事物都处于变化之中,故无“实相”,所有现象只是虚幻。有这么一则禅家语录说:

一僧问:心住何处即住?

禅师答:住无住处即住。

又问:云何是无住处?

答:不住一切处,即是住无住处。

问:云何是不住一切处?

答:不住一切处者,不住善恶有无内外中间,不住空,亦不住不空,不住定,亦不住不定,即是不住一切处。只个不住一切处,即是住处也。⑿一切都是变幻不定的,连“空”也不要执着,因为你肯定了“空”,不也是一种“有”了吗?只有不住一切处,乃可住一切处,无处不庄即无所谓住,这“不住”便是佛家要的“空”哩!所以《维摩诘经·观众生品》有云:“从无住本,立一切法。”后来《坛经》也称:“但行直心,于一切法,无有执着,……心不住法即通流,住即被缚。”无所住心才是禅宗强调的绝对自由,是从动的现象世界去体悟静的本体,在变化中求永恒。由此衍化为随缘任运、宁静淡泊的处世心态来。

明代有个颇为聪明的和尚是这样解释“空”的:“所谓空,非绝无之空,正若俗语谓‘旁若无人’,岂旁真无人耶?”⒀什么“入世的超越“,客观存在的社会现实又如何能超而越之呢?只能内心自我做些调整罢了。所以王维《能禅师碑》又记述了慧能的处世方法:“乃教人以忍。曰:忍者无生,方得无我。”对这种“忍”的哲学,王维在晚年所写《与魏居士书》中有很深的体会。他认为,“隐逸之宗”的陶渊明,“不肯把板屈腰见督邮,解印绶弃官去,后贫,《乞食诗》云:‘叩门拙言辞’;是屡乞而多惭也。尝一见督邮,安食公田数顷,一惭之忍,而终身惭乎?”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

是“不忍”,结果反而招宋更多的不自由。“此亦人我攻中,忘大守小,不口(缺字)其后之累也。”这一缺字我猜也许就是“忍”字。按王维的意见,能否得解脱全然取决于你自己的内心:“恶外者垢内,病物者自我。”所以他主张“无守默以为绝尘,以不动为出世”,恰好相反,要“离身而返屈其身,知名空而返不避其名也”。这话不禁令人记起《世说新语·言语篇》所载:“竺法深在简文坐,刘尹问:‘道人何以游朱门?’答日:‘君自见其朱门,贫道如游蓬户!’”王维更进一步,他甚至认为陶渊明不应当不为五斗米折腰,而应当像维摩诘居土那样“以忍调行,摄诸恚怒”。这才能“虽方丈盈前,而蔬食菜羹;虽高门甲第,而毕竟空寂。”事实上王维后半生就是这样处世的,无论顺境、逆境,他都在亦官亦隐中度过。他将这套办法归结为:

孔宣父(即孔子)云:“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可者适意,不可者不适意也。君子以布仁施义,活国济人为适意;纵其道不行,亦无意为不适意也。苟身心相离,理事俱如,则何往而不适?

什么叫身心相离?像维摩诘那样“虽处居家,不着三界;示有妻子,常修凡行;现有眷属,常乐远离;虽服宝饰,而以相好严身”,甚至虽获俗利,不以喜悦”,“入诸淫舍,示欲之过;入诸酒肆,能立其志”⒁,精神境界超越现实就能身心相离,无往不适。这里王维对儒家“兼济”与“独善”的处世原则做了新阐释。

孟子“独善”重点在“修身”,王维则以佛家’“随缘任运”取而代之,成为一种“无可无不可”的人生态度,重点转至“适意”。就其消极而言之,这种过而不留的超脱会流为“无所谓”尤其是以不抗争来泯灭矛盾的态度更易使人面对强暴时表现懦弱,走向混世;就其积极方面言之,这种过而不留的超脱又会使人忘怀得失,不去斤斤计较,易得澄明的心灵境界。这种心境正是诗歌创作所必需的精神状态之一。王维一生得于此,也失于此。“随缘任运”是打开王维心扉的钥匙。在这种心态下创造出来的理想乐土,与少年壬维的《桃花源》诗中境界又有所不同了。诸位不妨先读下面这首《蓝田山石门精舍》:

落日山水好,漾舟信归风。

玩奇不觉远,因以缘源穷。

遥爱云木秀,初疑路不同。

安知清流转,偶与前山通。

舍舟理轻策,果然惬所适。

老僧四五人,逍遥荫松柏。

朝梵林未曙,夜禅山更寂。

道心及牧童,世事问樵客。

暝宿长林下,焚香卧瑶席。

涧芳袭人衣,山月映石壁。

再寻畏迷误,明发更登历。

笑谢桃源人,花红复来觌。

在桃源新版本中,老僧取代了老农,也取代了庄园主,精舍朝梵焚香成了桃源新景观。修改本《坛经》有这么一个偈颂:“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王维信奉的是人间佛教:“既在红尘浪里,又在孤峰顶上”,是现实在心灵中的倒影。

王维兼通诗学佛理,这一点同代人早就说了。一度和王维同事的苑威,在《酬王维》诗序中,用钦佩的口吻道:“王兄当诗匠,又精佛理。”不过,唐人似乎都还没有将他视为“诗佛”,倒是晚唐人有将贾岛当成“佛”宋顶礼膜拜的。《唐才子传》卷九记李洞“酷慕贾长江(即贾岛),遂写岛像,载之巾中,尝持数珠念‘贾岛佛’。”这就有些“诗佛”的意思了。

可惜贾岛诗写得未免寒碜了点,冒出来的是股“诗僧”气,哪能称佛!∵∵有些事是要在历史的长河中几经淘洗,直待到水落石出这才能看清其价值与地位的。后人比宋比去,终于认准只有王维才可以同“诗仙”李白、“诗圣”

点赞(0)

评论列表 共有 0 条评论

暂无评论
立即
投稿
发表
评论
返回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