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与文学”小札

陈武

小引

整理完这篇读书小札,已是凌晨一时许,窗外的气候一如继往地闷热,能感受到空气中烦燥的情绪。但,搁笔静想,我却心情平静,浩如烟海的中国文学受佛教的影响很大,晋代的谢灵运在中国禅宗建立以前,就把大乘般若性空思想体现在文学作品里,对后世产生了重大影响,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等等大师也把禅悟引入山水诗。据说,《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就是一位佛教徒。而《文心雕龙》也是在佛寺写完的,刘勰在文学和美学理论中,强调的“言有尽而意无穷”、“此时无声胜有声”、“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等理念,其源头正是禅宗的“不立文字”,“迦叶会心”。另外,佛学禅宗对弹词、宝卷、鼓词、平话、通俗小说和戏曲乃至音乐、舞蹈、绘画、雕塑等艺术的影响,也是众所周知的,郑振铎等许多现代文学大家早有论述,如果要研究起来,是一项专门性的课题,需要花大量的精力和财力,也要必备深厚的学养,不是我辈能够胜任的。记得香港出版过一套煌煌三巨册的《佛教和中国文学》,孙昌武先生也写过一本《文坛佛影》,可惜前者我只在书店(开卷有益斋)草草一翻,后者也只是粗粗一读,能够写这篇札记式“闲谈”,完全是对文学和佛教的双重迷恋,并没有要去作研究什么的打算,佛教和文学一样深邃,一样无边。依我的秉性,我倒是宁愿做一个树阴下的闲谈者;或一杯茶,一卷书;或悠然望南山。

一、《坐佛》

小说家贾平凹在1994年出版过一本散文集《坐佛》(太白文艺出版社),书的封面封底画也很有意味,一幅画复制两套,绿树掩映中是一座安静的禅院,看不见禅僧,也不见鸟语和花开,但那声音似乎隐约传来,是鸟语?是花开的声音?是木鱼的轻轻敲击?还是讲经声?抑或是僧侣对弈?

《坐佛》是平凹历年散文的结集,其中被贾氏极为看重的一篇《坐佛》,放在打头一篇,其字数,算上标点,只有区区183字,我这里做一回文抄公,照录如次:

有人生了烦恼,去远方求佛,走呀走呀的,已经水尽粮绝将要死了,还寻不到佛。烦恼愈发浓重,又浮躁起来,就坐在一棵枯树下开始骂佛。这一骂,他成了佛。

三百年后,即一九九二年冬季,平凹徒步走过一个山脚,看见了这棵树,枯身有洞,秃枝坚硬,树下有一块黑石,苔斑如钱。平凹很累,卧于石上歇息,顿觉心旷神怡。从此秘而不宣,时常来卧。

再后,平凹坐于椅,坐于墩,坐于厕,坐于椎,皆能身静思安。

1994年5月15日,午

好一个“身静思安”,纯粹一个佛家心态。如果不是故作“深沉”,那他确实成佛了。但平凹毕竟还是凡人,小说接二连三地写,书接二连三地出。不过,他的作品,“烟火”气倒是越来越轻,越来越平了。他早期的散文,有不少带有禅意的篇什,如《丑石》。可能他自己也注意到了,他的名字“平凹”,其实就充满禅的意蕴和智慧。如果他要出家(当然只是我的一厢推测),名字可以不改,拿过来就用了。

据说,平凹对人对事也始终充满感恩之情。在《坐佛》的代序里,他引用陈子昂“念天地天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来概括他对生活、人生的感受。说“心态平和是最好的药。”“敬神其实是敬自己,也是一种平和自己心态的作法。”他在给他主编的杂志《美文》写的发刊词里,字里行间也充满着感恩之情。他在散文《说死》里,对死,更是感悟深刻,宏论云:“把生死看得过分严重是人的秉性,这秉性的表现出来就是所谓的感情,其实,这正是上天造人的阴谋处。识破这个阴谋的是那些哲学家,高人,真人,所以他们对死从容不迫……道教来说死是乘云驾鹤去作仙了,佛教来说灵魂不生不死不来不往,死的只是躯体,唯物论讲师来说人来自泥土,最后又归于泥土。”在《说生病》里,平凹简直就是在说佛:“生病到这个份上,真是人生难得生病,西施那么美,林妹妹那么好,全是生病出了境界,若活着没生个病,多贫穷而缺憾。佛不在西天和经卷,佛不在深山寺庙里,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生病只要不死,就要生出个现世的***是你的。”在贾平凹的文章中,这样的话能例举很多。看来,他是有佛心禅意的。

二、《火神庙的和尚》

《火神庙的和尚》在废名的小说中委实不起眼,四五千字的篇幅也不算长,但却写活了一个六十多岁的金喜老和尚和身上长着疮的老张。小说的情节极其简单,几乎不能说有“故事”。“平铺直叙”地讲了一个老和尚和一个老张(庙里的伙计)的一段经历,起初我不理解小说的意味,老和尚经常上街打肉给老张吃,而“老张的疮早已好了;然而抓,依然不能免,白的粉末代替鲜红的血罢了。”小说太清淡了,最后的摸秋和那一个葫芦两个瓢,淡得让人落泪。

废名原名冯文炳,是湖北省黄梅县人,曾就读于北京大学,是周作人的三大得意弟子之一(另两位是俞平伯和魏建功),他在1926年26岁时第一次使用笔名“废名”。关于这个笔名的来历,他在当年的6月9日日记里解释道:“我不要我那名字,起一个名字,就叫废名。我在这四年以内,真是蜕了不少的壳,最近一年内尤其蜕得古怪,我把昨天当个纪念日子罢。”他在隔年发表的《忘记了的日记》(载《语丝》1927年4月23日)里,说是为了观察自己“不洁净”的心理状态。这些,都可看着是废名那空灵、纯净、清新、邈远的思想的反映。作为小说家的废名,从小便是在佛教故事中长大的,他的“故乡关联着佛教禅宗历史上一段极盛时期”。禅宗的由静、虚向澄明的思想方法,自觉地融入到他的创作中,他的老师周作人先生就说过,废名的小说适宜于闲坐树阴下阅读。

废名的其他小说,如,《柚子》、《菱荡》、《河上柳》、《院衣母》、《桃园》、《文公庙》、《竹林的故事》等,在结构和用语上皆简约、隐逸,描写的也是平凡人的平凡生活,正如查振科先生所说,有“诗意田园之静美”,“弥散着一种看不见的忧伤”、“从中也最能体现他的禅意理趣的艺术追求”。

三、宝黛谈禅

《红楼梦》(江苏古籍出版社)第九十一回《纵淫心宝蟾工设计布疑阵宝玉妄谈禅》里,黛玉和宝玉用禅语说话:

黛玉乘此机会,说道:“我便问你一句话,你如何回答?”宝玉盘着腿,合着手,闭着眼,撅着嘴道:“讲来。”黛玉道:“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宝玉道:“有如三宝。”

这段话很有些扑朔迷离,也有些举轻若重的巧妙,像是句句有言外之意,把显而易见说成隐隐约约。该回末尾有“王评”和“洪平”二则,王即王希廉,字雪香,号护花主人,江苏吴县人,他的批语首见于《新评绣像红楼梦全传》,道光十二年(1832)双清仙馆刊本。洪即洪锡绶,字秋蕃,浙江昌北人,他的批语见于《红楼梦抉隐》,1925年上海印书馆排印本。王在批评中说:“黛玉问话,层层剥茧;宝玉答语,颇有悟机。”洪评则曰:“才子佳人,山盟海誓,已成传奇说部老生常谈,实为文章恶道。《红楼》笔墨,独辟新奇。”这“新奇”,就是禅机妙语,宝黛二人能这样对答,和二人的心情不无关联。但是,张中行对这段对答评论道,他二人谈禅,毕竟和禅沾边,读《古尊宿语录》和《五灯会元》一类书,禅师们的话是不沾边的,甚至“像是梦中呓语”。禅语就是“言在此而意不在此”。

这么说来,宝黛谈禅,其实也是一知半解。

(未完待续)

出自:∵《读读书∵》∵2010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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