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寒云门寺

张贤明

第一次听到云门寺的时候,心中便忍不住想:云门寺是云中之寺吧,当有取∵“高处不胜寒”的意趣。尽管此一厢情愿的解释早已被自己所否定,但是这自以为是的印象却一直未曾息去。或者,在云门山慈悲峰下的云门寺确实为远离尘俗的幽隐处所吧。

今年冬,因为我的先生与云门寺有些交际,所以我便找到了可以消弥心中妄念的机会。

在出发之前,我对云门寺好好了解了一番。云门寺由文偃祖师创于后唐庄宗同光元年(923年),寺初名“光泰禅院”,稍后改为“证真禅寺”,后来南汉王刘龚又改赐∵“大觉禅寺”,其名便沿用至今。又因为寺处云门山下,是以亦称云门寺。据《云门山志》记载,寺建成后,“∵闻风向道者,云来四表,拥锡衣止者,恒逾半千”,亦可谓盛极一时。但是世事的治乱兴衰对在历史中存活的事物总会产生相应的影响,云门道场亦时有兴废。虚云和尚曾作过描述:“偃祖未至,一荒山也,忽而涌现梵宫,忽而万指围绕,忽而古寺残灯,忽而山鬼叫跳,忽而老儒横经,忽而巨灵呵护,可谓极变幻之至。”(虚云和尚《云门山志序》。见《虚云法师年谱》)据《韶州府志》载,云门寺于北宋、明、清均有修建。晚清及近代,国事多艰,寺庙亦在时世中沉沦为榛莽,“本寺山向在偃祖时如何,已不可考。”(虚云和尚《云门山志序》。见《虚云法师年谱》)现存殿宇多为1943—1950年间那位传奇的老和尚“虚云”募化重建的。然而经文革之后,又复大破坏,今所见到的云门寺,为八十年代后,虚云老和尚的法嗣弟子佛源大和尚,历经艰辛重建。这些得之纸上的资料,可以提供多种设想的可能性,但现实的状况可能会产生完全不同的感觉,这非亲历其中不能体味!

云门寺位于乳源县城东北五里处,未到山门的时候,便已望见绿瓦黄墙的建筑群掩影于绿阴之中——那确实是一个适于潜修的清净道场!云门寺牌坊上的∵“大觉禅寺”四个大字为赵朴初先生所题,十二米高的碑坊直上霄云。进入牌坊后,整个云门寺就大体呈现在眼前了。

此时已是冬天,气温略有些低,但是却更见清朗。云门寺的建筑群一如虚云时的山向,坐西北向东南。大中轴线上有天王殿、大雄宝殿、法堂、藏经楼,东线有客堂、钟楼、斋堂、玉佛楼、延寿堂、祖殿,东二线有厨房、库房;西线为功德堂、鼓楼、禅堂、方丈,西二线则有宾馆、涅盘堂,东西与天王殿平连各配有楼房一栋。建筑群的背后就是云门山之慈悲峰,清绿的山色自峰顶迤逶而下,将后半部分的殿堂包融其中,仿似云门寺是由这山绿孕育出来。寺前多白玉栏杆,栏杆之外即是广袤的田野,一直延伸到天际的青山处。

我们的住处就在西二线的宾馆,用过了午膳,此后的时间便属于云门寺的了。

午后没有什么香客,山、寺、田野同处阳光下,是那么的静谧,甚至我们在惶恐我们的脚步声是否太大了。天王殿前是放生池,池呈半月形,中间一弯拱桥横过,将此半月分为两半。两边各有一石船,对拱相望,似在寻求某种契合的机缘,至于是否悟得,那得问问游走在池间的乌龟与游鱼了。船中植有荷花,此时已入冬,早已不复往时生机,但见得枯荷数茎,孤高自立。石船之外,湖水平静如镜。唯微风稍至或是游鱼吐气方泛起点点波澜。同是水面,一船之隔,便是两种世界。未知此与云门三句““函盖乾坤”“截断众流”和“随波逐流”可是相应得了?桥对面,与黄墙绿瓦的宇殿相映的,是分立桥两旁的两株梅花。“腊后花期知渐近,寒梅已作东风信。”此时花开得正盛,粉红的花影淡淡的摇曳在清水中,令人忍不住吟起“疏影横斜水清浅,暗暗香浮动月黄昏。”梅一直均为中国古代文人所赏吟的对象,其“清雅俊逸”、“冰肌玉骨”、“凌寒留香”等特性多为文人所喜。陆游《梅花绝句》:“高标逸韵君知否,正是层冰积雪时。”王冕《白梅》:“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均赞其不与尘俗相从。则此寺中梅花是否也有喑喻云门宗的高标逸举呢?

我无暇多想,因为大家的脚步已向天王殿迈进了。天王殿门上是一副藏头联,上联为∵“云覆大千界”,下联是“门传不二宗”。藏“云门”寺。殿外阳光普照,甚至有点辣,但是处于殿内,阴凉之气还是袭面而来。殿之正面供着弥勒佛,四边则是四大天王。绕过照壁,穿出天王殿,便是天井,天井上植有数株白玉兰,雄伟的大雄宝殿了也就在树影中出现了。大雄宝殿气势雄伟,颇为壮观。房廊上下鳞差,错落有致。进入殿内,高峻的屋顶下,庄严的佛像置于其中,淡雅的檀香味与清寒的氛围相混,实在难以言明那种去虑息心的明彻之感。大雄宝殿供奉的是释迦佛,佛前有两尊小玉佛,为缅甸佛教徒于1987年所赠,用纯正的缅甸汉白玉雕成,一卧一立,形态极肖活,而且通体细滑,极具皮肤质感。殿内的墙壁有一系列的大型彩瓷壁画,画的内容主要是佛教中的人物。上层为二十四诸天之像,衣襟飘逸,仿佛乘空而去。下层为十八罗汉,各具姿态,虽然不能凑近欣赏,但仍可见其线条细腻、流畅,人物容态毕具。此巨形彩色瓷画,于中国其它寺庙未见,当可谓“举世无双”。天王殿后面依次是法王殿及藏经阁。其实就建筑而言,虽也有其特色,但是给人更深印象的却是一种殿堂的整体氛围。这里似乎少了许多城市寺院的喧闹,虽然我们是午后游览,没多少香客,但是就像一个气质儒雅之人无论站在哪里都会给人文质彬彬的印象一样,一个寺院其自身的气质、特性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云门寺是属于隐于野的那种,所以多了许多山林气,当置身天王殿前远眺前面开阔的田野,回首慈悲山的秀云结顶奇观时,这种气息特别浓烈。而殿前的梅花更像是云门寺的格调,清雅俊逸,凌寒独立。所以无论走到哪里,心中都不敢存有半分俗念,生怕沾辱了这清净之地,为什么会有这种强烈的感觉呢?

法王殿往东即是祖殿了。里面供奉着文偃祖师真身。殿前之对联颇见云门宗风的真义。其联云:“函盖乾坤,日日是好日;截断众流,心心即佛心。”读此联时想到文偃祖师,想到祖师又想到了碑坊后面对联的上联为“一簇破三关,太平时节普天同庆。”∵“一簇破三关”是文偃之语。文偃曾示众:“函盖乾坤,目机铢两,不涉世缘,作么生承当?”众人无对,遂自答:“一簇破三关。”(事见《云门匡真禅师广录》)“函盖乾坤”指佛性遍布天地之间,函于整个宇宙;“目机铢两”指断除烦恼妄想,以达内心顿悟;“不涉万缘”,即指随化自然,不拘一格,施行活泼无碍的化导。后来云门法嗣德山缘密汲取其精髓,改其语为“函盖乾坤”、“截断众流”、“随波逐浪”,由于它广为云门宗禅人所用,故习惯又称云门三句。历来对“三关”的定义莫衷一是,最简单说来就是参悟过程中的三种境界,所谓一簇破三关,或者就是禅宗所语的顿悟,当因缘际会,悟到佛性,便自成佛,故无须经历三关?“截断众流”则正是以簇去破妄念。这些均可体现禅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宗旨。

当徘徊在祖殿前,回忆着文偃等历代云门宗祖师时,心中颇有感触。云门寺的清雅独举或许正与这些祖师们所形成的云门宗风有关。

在沩仰、临济、云门、法眼、曹洞五宗之中,云门宗被后人评为“孤危耸峻,人难凑泊”。云门是最喜言名相的宗派,云门家法,就是通过语言去破人妄执,断人念头,所以云门祖师们常以背情乖理的语言去接引后学,典型者如文偃祖师的“日日是好日”“糊饼”“面南看南斗”等语,皆令一般听者摸不着头脑,从而达到断人痴念的效果。而这些机锋对话却是没有什么逻辑可言,对于一般信众而言仿若天书,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是离众的,是清高的。综观云门宗历代祖师多如此。宗本开法时明言:“宗乘浩渺,非好智而莫测其涯,相道渊微,非上根而罕穷其趣。”(见《慧林宗本禅师列综》)孔子说“唯上智与下愚为不移也。”则禅亦垂顾于上根者。而上根者显然不是大众。契嵩也一样,“师自东来,始居处无常,以默视其流,虽或出处不定,然其所履之道高好幽远,而末流学者器近不能晓悟。而师亦终不少低其韵,以抚循其机。”所谓终不少低其韵,更可见这种气质。而他自己曾明确表达不近众的想法:“吾发能圆凿以就方枘哉!闻圣贤所谓得志则行其道,否则行其志而矣。”(《镡津文集·怀悟序》)。云门宗后来的荒芜当与此有关。覃召文先生的《岭南禅文化》谓:“但由于其宗风险峻,哲学化倾向太绝,难以被民众接受,故尔无法兴旺发达。”云门宗宗风险峻,高洁简古,所以离众较远,因此人又誉为“云门一曲”和“云门天子”。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在于喜好机锋。所谓机锋即是给人一刺的随机而又微妙的语言(此说可参张中行《禅外说禅》)。宋苏澥在序《云门语录》时说道:“祖灯相继,数百年间,出类迈伦,超今越古,尽妙尽神,道盛行于天下者,数人而已,云门大宗师特为之最。”在五宗之中,云门是最喜机锋的一宗。其语言在有义与无义之间,∵“迥异寻常”。所以南怀瑾以为“妨碍禅宗慧命的延续,与学禅容易走入狂妄歧途的原因,就是后人过于爱好机锋的过失。”说的正是这种情况。(见南怀瑾《禅宗与道家》)其实想来这也是一种清高吧。这时忽然想到刚听到云门寺时望文生义的误解,不由失笑——也许这并算不上误解!

山后是虚云和尚的纪念馆与舍利塔,虚云和尚对于云门寺来说,可是中兴的功臣了。今天我们可以来此,踏在千年前云门祖师曾经行走过的地方,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的努力。因此去了云门寺而不去拜访他,总觉是欠了一分情。我们自东边出发,出得寺门,便可见有一竹林。竹林颇大,夹于丛竹之中有一小径,约可容两三人。于竹林掩影深处,有一小亭,名曰“憩心亭”。亭柱内外皆有联,其间联语多清雅秀逸之句,如“月白风清”“性地明”之语共构成此间美景。其中记得一句云:“静坐些时且闻天籁悟禅机。”实亦极契此时此亭,惜上联已不复记忆。行出竹林,转过山坳,便可望见是虚云纪念堂及舍利塔了。纪念堂后亦为浓密的竹林,半包半裹的将纪念堂紧紧的呵护着。纪念堂上有一横匾,上书“源远流长”,此当可理解为对虚云和尚的评价。虚云大师既是僧人的模范亦是佛教的功臣。大师“坐阅五帝四朝”,在长达一个多世纪的僧衲生涯里,他始终清苦淡泊的生活、超尘拨俗志节,一拂、一铲、一背架、一衲衣伴其终生。其门下弟子则遍及海内外,本焕、佛源、净慧、传印、圣一、宣化、灵源、一诚等海内外名山大刹的住持高僧皆出其门,美国詹女士曾专程到中国向他参学。虚云之功绩还在于为中兴佛门作出了大贡献,福建鼓山涌泉寺、云南鸡足山祝圣寺、钵孟峰迎禅寺、江西云居山真如寺、曲江南华寺、乳源云门山大觉禅寺皆赖他得以中兴,是故实可当“源远流长”之称。经念堂下为舍利塔,塔前是一放生池,呈半月状,形制不大,多红鲤泛游其中。两旁多竹,间亦有一两株梅花及桂花,此时桂花亦有呈放者,淡香时时袭人衣襟,而盛放的梅花则不时有花辨飘落池中。这时想到法王殿前的梅花也正在怒放中而与天王殿前的梅花共在云门寺的中轴线上开放,梅花清雅精神不正也内化成云门寺的气质了吗?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山与寺是一体的。所以我们便向桂花潭出发。

由纪念堂复取道东北,便可达桂花潭。一路上绿意盈怀。对面山崖峻拨异常,然而透亮沉实的绿色早已将岩石的轮廓抹去,抬眼处只见得一道绿墙,墙上不时露出一两处苍古的石壁。对于绿,我向来没有注意过其间的差别——直到今天。细细看来,此间有大区别,有所谓浓绿者,与此相比浓绿则显呆滞;有所谓淡绿者,与此相比淡绿却显轻浮;有所谓鲜绿者,与此相比鲜绿又颇见炫目。此山之绿实是清绿:绿得通透,绿得有生机,绿得灵动,绿得淡雅,所谓“载胆载止,空碧悠悠”是也。这自然是钟造化之神妙了,然而我以为此地之水亦有功。沿路我们不时可以听到淙淙的水声,有时可见清冽的山水于山石中穿行,仿似将此一山之绿带动了起来。山因水而有了灵气,水亦因山而充满生意。这水当出自桂花潭。

缘山径而行约二十多分钟,桂花潭终于在转角的树荫中出现了。潭上的瀑布离地几十尺,算不上宏伟。山水轻轻的从顶上倾下,映带两旁的山蔓丛林,激荡起晶莹的潭水,泛起阵阵的水雾,此等境象自比不上李白笔下∵“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庐山瀑布的宏大。但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一方山色养就一方水,云门山就宜这样的瀑布。若置此瀑入于庐山,则未免会沦落荆榛。若置庐山瀑布在此,则有又点唐突西施了。

潭不大,形状如盆,深六尺许,此时已是冬,故水不多,不少水底的岩石已露出了水面,然而却更显得清泠可喜。细石,绿苔一一清晰可视。瀑布冲击处,扬起的波纹层层荡漾开去,偶尔散落的阳光透赤波纹直入于水底,仿似为水底披上一件熠熠生彩的锦烂袈裟,正在微风下微微晃动。水边有一小亭,名曰“桂花亭”,显是为了方便赏瀑布而建。亭不大,处在桂花潭的西南角,正好斜对着瀑布,实是观瀑布的好地方。

丹纳说过“在民族的事业上和历史上反映出来的,仍旧是自然界的结构留在民族精神上的印记。”(丹纳《艺术哲学》)我们拿来形容云门山与云门寺相信也是适合的。云门山的清秀渗到云门寺之中,于是山和寺也就成了一个整体,为什么云门宗的历代祖师皆如此清奇不俗呢?恐怕也得益于此山之清秀吧!

作者系中山大学06级文献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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