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与意象:再述禅宗的象征教学法――以桃、梅、月意象的运用为例

文:郭锦鸿(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导师)

上文提到,“象征”手法必须依赖媒体传达讯息,而“意象”(image)∵就是构成象征手法的核心元素。我们简单地讨论了禅僧如何运用莲花意象表达深邃的禅理,并归纳了三种方法:以“特性”为起点的象征类比∵(symbolic∵analogy)∵手法、以“形态”为起点的象征联想∵(symbolic∵association)∵手法、以“形象”为起点的象征烘托∵(symbolic∵contrast)∵手法。为免孤证论述,本文继续把笔者从禅典中找到的禅意象列述讨论。

1、一翦桃花悟灵云

桃花在禅典中,最为人所熟悉的首言灵云志勤∵(生卒年不详,百仗怀海∵(720-814)∵法孙,约与玄沙师备∵(835-908)∵同时)∵的见桃开悟之事典。据《景德传灯录》卷11〈福州灵云志勤禅师〉载:

福州灵云志勤禅师本州长溪人也,初在沩山因桃华悟道。有偈曰:三十来年寻剑客,几逢落叶几抽枝。自从一见桃华后,直至如今更不疑。佑师览偈诘其所悟与之符契。佑曰:从缘悟达,永无退失,善自护持。(道原,《景德传灯录》,《大藏经》,第51册,卷11页285)

此中的悟道偈最为后世传诵,其直接道出其求道经过和悟道结果:“三十年”表示很长时间,“寻剑客”乃灵云自称,“寻”字不仅表示寻觅,亦暗示一种执持的精神与心理状态。在这三十年寻道光景里,落叶、抽枝往复出现,伴随诗人年复一年的觅寻,人、物两者处于同等情状,三十年来寻道仍毫无结果。诗人及后见到桃花,当即大为彻悟,此后不复犹疑,与诗首寻道三十年的情状形成强烈对比。对于灵云为何得悟,所悟何物,是一留白。但这则公案,却带出南禅“顿悟”之重要主题。灵云于“一见桃花”之情形下大悟,悟后“直至如今更不疑”,正是《坛经》“一悟即至佛地”之开悟境界,这亦可说是一种顿悟过程∵(实际上是没有过程的过程),《坛经》强调一念相应,迷执和悟道只一线之差,悟道总是在刹那间发生,故有“刹那间妄念俱灭,即是自真正善知识,一悟即知佛也”的说法。灵云三十年寻觅,实际上就是与妄执在搏斗。因为,越是刻意寻找断妄之道,就越会深陷妄念的缠绕萦回,更加无法解脱;但当其一见桃花,与自然蓦然契入,妄念顿时消除,内心豁然澄明,一时间,出现前所未有脱胎换骨之感,所谓“忽遇惠风吹散卷尽云雾,万像参罗,一时皆现”(敦煌本《坛经》,《大藏经》,第48册,页339)。

在其后之颂古诗偈中,关于桃花诗的创作大都落入了灵云见桃悟道此开悟主题的藩篱,成为禅门开悟创作、借古拟颂、训示学人的重要取材,成为禅林提倡“应机而悟”的取材,影响很大。《续传灯录》29记载佛灯守珣∵(1079-1134)∵往参佛鉴慧勤∵(1059-1117)∵的一则故事,云:

安吉州何山佛灯守珣禅师…(佛鉴)上堂曰:森罗及万象,一法之所印。师闻顿悟往见鉴。(佛鉴)乃诘之曰:灵云道: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如何是他不疑处?师曰:莫道灵云不疑,只今觅个疑处,了不可得。(圆极居顶编,《续传灯录》,《大藏经》,第51册,卷29页666)

佛灯的话得到佛鉴的首肯,于此得悟。并作一诗,曰:

终日看天不举头,桃花烂熳始抬眸。

饶君便有遮天网,到得牢关即便休。(《续传灯录》,《大藏经》,第51册,卷29页666)

佛灯此诗得到佛鉴的嘱咐,令其护持。佛灯到佛鉴处,欲进一步寻找顿悟契机,却在与佛鉴的对话中豁然贯通。佛鉴用了灵云的开悟偈对佛灯进行诘问:灵云说自己见桃以后不复犹疑,那么灵云本来的疑处,到底疑在哪里呢?佛灯对此并没有直接的回答,反而把整个讨论从从前的时间定点拉回现在。佛鉴这样的提问,正为佛灯设下一个陷阱,如果佛灯以任何具体的事物作回答,就必堕进佛鉴的语言圈套:灵云倘真能做到绝疑,即使回顾当日,亦找不到他不疑的地方,这里强调顿悟后妄断的彻底性。佛灯这样回答,佛鉴认为他经已真切得悟,因而对其首肯嘱咐。在这“人本无疑处”的观点下,进一步可推论到“真法本生俱有”的结论,这“本生俱有”亦就是藏于每人身体的如来藏自性心。后来佛灯以诗作结,缘用桃花意象,把灵云见桃悟道之事深化,成为他的开悟诗。全诗基本上概括了灵云的悟道精神,也指出了求道的机缘性,灵云与桃花此后成为禅师化育弟子的流行的象征教材。

例如释宗演∵(生卒年不详)∵曾感慨当时求道者对灵云之事过于执迷,叹而拟颂:

今朝已是三月半,到处桃花开烂熳。

多少游人眼不开,灵云一见疑情断。(师明集,《续古尊宿语要》,《续藏经》,第119册,卷5页101)

都是从开烂熳的桃花诱发个人对求道者不能像灵云自转自证而得悟的感触。桃花是诗之主言物,亦是宗演感触的导因物。这反映着当时确有学人“眼不开”,盲目地在世间事物之中苦苦追寻的弊况。因此,禅人以见桃之公案事实,比喻顿悟断妄的禅悟概念,这是以溯古托事为起兴的象征手法。

2.∵一番彻骨得梅香

梅花具有两个最大特点:耐寒、清香。这两大特点一直是历来诗人歌咏梅花的重要主题。禅僧在教化中,梅花意象可资象征坚定求道之信念,请看以下的禅诗禅语:

唐某尼〈寻春〉:

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

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罗大经∵(生卒年不详),《鹤林玉露》(北京:中华书局,1983),丙篇,卷6页346)

唐僧希运∵(?-857)〈尘劳回却〉:

尘劳回却事非常,紧把绳头做一场。

不是一番寒彻骨,争得梅花扑鼻香。(裴休集,《黄檗断际禅师宛陵录》,《大藏经》,第48册,卷1页387)

唐代某僧的〈古梅诗〉:

火虐风饕水渍根,霜皴雪皱古苔痕。

东风未肯随寒暑,又蘖清香与返魂。(《全唐诗》,卷851)

南宋天童如净(1163-1228)上堂云:

雪里梅花只一枝,而今到处成荆棘,却笑春风缭乱吹。诸方说禅,清凉念诗,还当得么?(文素编,《如净和尚语录》,《大藏经》,第48册,卷1页123a)

〈寻春〉诗与希运之诗,同为咏梅禅诗之代表作。在后世禅僧语录及禅诗集录中反覆出现。诗写诗人“踏遍陇头云”,“尽日寻春”,但仍未能“见春”,大意指出求道者长时间对外格物觅道而不得的过程。不过,在芒鞋都踏遍多个山头,无功而回的同时,归来偶然看见梅花点点,于是随意拈来,尽嗅其香,顿觉枝头上已泛着阵阵的春气,反映学人一轮辛苦的经历过后,方觉要寻的东西原来离己不远,以前的付出与所承受的痛苦实在是非必要的。诗人刻意借梅寓理,用寻春比喻求道,用意亦在于说明梅藏自家,如道藏自心的本有理论。如来藏理论强调,众生体内都藏有一常住不变的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如来藏经》谓一切众生本具之如来藏,具有常住不变的特点,众生不自知,但很多时都是缘于被烦恼所覆。梅花是春日的标志,亦是坚强、耐寒的象征,好比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在于人心中,不受外物破坏,只是偶尔受到蔽覆,从不为妄念、无明影响而消灭。然学人如能有一刻彻照本源,则自心即现,重返如来藏心“常住不灭”的状态。故此禅人相信,学子倘无“芒鞋踏遍陇头云”这种努力追求真理的辛酸体验,未必会明白自家宝藏之矜贵,可见禅人对学人求道的一时执迷,并无完全否定。从这些分析可见,禅僧借用了梅花意象,巧妙地把禅宗这种强调世人悟道全在于对自心还源、不执求外觅的如来藏思想表现出来。

此外,梅花先春破雪而出,引发禅僧对孤芳自洁、不随俗世的净性联想;而其耐寒的特点,亦作为禅人求道坚毅精神一种引以为喻的象征。禅僧认为,求道的过程就如梅花先春而立一样,面对着无数的艰难险阻,但只要能坚毅不屈,苦头熬过了,就得见春回大地,回到新世界的怀抱。求道者只要能够意志坚定,不轻言气馁,一悟以后,自有“梅花扑鼻香”之盛景出现。可见禅僧以梅凌寒傲雪为题,象征苦尽甘来的求道过程及悟道之境,这在宋代的语录中尤为多见,成为禅林教化的流行意象。可知,禅人以梅花之耐寒特性,比喻求道修禅的苦尽甘来,这是以取象托物为起兴的象征手法。

3.∵一切水月一月摄

月亮是历来诗人歌咏的重要对象,具有寄咏自然美满、状写美女容貌、抒发思乡深情、反映离别之苦、感叹人生苦短等象征,当中所寄予的情感绝大多数具有孤独、寂寞、凄凉等意识。然而,禅林里的月亮,却具有迥然不同的意义。

禅僧直接把月亮作为自心圆满的象征。《寒山诗集》第81:

众星罗列夜明深,岩点孤灯月未沈。

圆满光华不磨莹,挂在青天是我心。(项楚,《寒山诗注》(北京:中华书局,2000),页520)

《寒山诗集》第51: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

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项楚,《寒山诗注》,页137)

释师范〈中秋〉:

吾心似秋月,秋月似吾心。双照纤尘净,俱清万籁沉。

十分明又白,一样古犹今。不是寒山子,何人解此吟。(参学编,《环溪惟一禅师语录》,《续藏经》,第122册,卷1页121)

释克文(1025-1102)〈寄塘浦张道人〉:

世俗尘劳今已彻,如净琉璃含宝月。

炼磨不易到如今,宝月身心莫教别。

死生倏忽便到来,幻化身心若春雪。

唯有道人明月心,日用廓然长皎洁。(见〈宝峰云庵真净禅师住金陵报宁语录二〉,收颐藏主集,《古尊宿语录》,《续藏经》,第118册,卷45页759)

月亮廓然虚明、圆满地呈现,与禅僧眼中真如佛性的呈现无别:圆月的“满”,就是宇宙的“满”,是整个自然之道的“满”,亦是真如佛性的“满”。

可见,禅僧彻底地把月亮比喻自心佛性的本体。

除了在诗中透过意象去象征禅悟外,禅宗月亮意象还引申出不同的象征意义。一种是“指月”的动作象征,另一种则是“水中月”的形象暗示。禅门出现不少“指月”的譬喻,以为一种授、悟道之借喻,禅师冀使学人藉其认识到真正之佛法不在“指”而在“月”,故提出“指月”及“见月忘指”之禅喻。“见月忘指”与《庄子》中所谓“得鱼忘筌”、“得兔忘蹄”的概念很相近。(见郭庆藩集释,《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78),〈杂篇?外物〉,下册,卷9上页474-475)∵禅宗根据大乘《楞严经》和《楞伽经》,以“指”比喻为文字话句等能够使人通达大道的指导物,然这些指导物本身并不是佛性真如。

所谓“因指见其月,月是心枢要”∵(《寒山诗集》第279,项楚,《寒山诗注》,页733)、“当须看月,莫认指头”(蕴闻,《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大藏经》,第47册,卷1页811、卷13页864)、“若执指为月,翻成自误矣”。(见释元贤〈示陶太谅居士二首〉其1,收于道霈重编,《永觉元贤禅师广录》,《续藏经》,第125册,卷23页666)∵禅僧借指月劝导学人不要执于指月之指、错认真性的记载很多,明瞿汝稷集录过去七佛至宋释宗杲等禅宗传承法系的《指月录》,便以此而命名。

在以水月意象为题的语录里,我们亦看到禅僧以水中月比喻佛法的时候,往往把水中月“空”之意义套用在佛法难于掌握、言状的界限里,从而凸显心领神会的重要。譬如《碧岩录》卷4载:

僧问云门:佛法如水中月是否?

门云:清波无透路。

进云:和尚从何而得?

门云:再问复何来?

僧云:正恁么去时如何?

门云:重叠关山路。须知此事,不在言句上,如击石火,似闪电光。(《佛果圆悟禅师碧岩录》,《大藏经》,第48册,卷4页177)

学僧根据自己在禅林的听闻,得知佛法正如水中月的说法,于是求问于云门文偃∵(864-949)。学僧之提问反映他不理解水月即空之道理,显示其于文字上执求的错误行为。文偃遂以一句“清波无透路”企图封闭其求执的思路。在学僧进一步追问的情况下,文偃即表示对佛法的领会,不能找寻任何的途径,因为悟道本无特定通道,而须假以心证会,水中月就是这种境界的印证:学人要寻路以得佛性,无异于游人寻法以得水月。然而佛性如水中月无从可得,只能以心证见。而这种证见,既无路可穷,也没有过程层次。文偃说悟道“不在言句上”,而是当下契入的,“如击石火,似闪电光”,刹那即悟,不言阶渐。可以见到,禅宗藉水月意象的反射和象征,把“悟机”呈现在学人眼前,要求学人顺指而见月。永嘉玄觉∵(665-713)〈永嘉证道歌〉对水月意象有深度的运用:

镜里看形见不难,∵水中捉月争拈得?……

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

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玄觉,《永嘉证道歌》,《大藏经》,第48册,页395-396)

玄觉透过水月,说明佛法与万象无别,存在于世间之中,很容易就能得到发现。但这是一种虚有模式的实有存在,众生很难从中得到一些固定实物,好比水中月一样,人们实际可见,而且只有咫尺之近。倘伸手拈拿,则不但不能成功,而且会触起波澜,生出杂念,破坏了水月的寂然。此中,水月典形地凸出一种彻底空的境界,在这种空的境界之中,万物的界限都得到消除。“一性圆通一切性”,以一性涵括一切物性的具体摹述方式,暗示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万物齐一观念,这个“一”既是指万物合一,更指消除隔阂之空有原性。水月在这里负责以具体形象表达抽像性法之圆通观念。可见,禅僧以一月普千物,再以千物归一月的整个境界刻划过程,把色空相即的融妙境界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以月之天然特性及显现形象的特色,套用在色空相即、现成完备、无心无住的佛禅意会和直觉境界,使两者的自身义涵贯串起来,这是一种“意象拈连”的象征手法。

玄觉《证道歌》中的月摄描述,成为禅林千古绝唱,拟颂作偈、参堂话录的相关记载很多,当中大多反覆对“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句作出和咏,影响很深。由此可见,禅僧利用象征手法透过天然意象授道传禅,成为禅林教化之一大特色。

除了实物意象外,禅僧亦喜用非实物的意象、甚至有层次的意象群去完成禅境的表达,时间意象、调心意象群即是例子,下期再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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