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见并行――禅宗人文主义倾向前提下的认识论

禅僧鼓励学人在学习上有自主性,并希望他们能有超师之见。对于格事格物的学习思维上,禅宗强调不执着用某些固定、既有的意识思量去寻求认知,而以自心对外∵物的直觉领会去感应和接收信息的不以思知之法。当然,禅宗遮诠的教学原则,并不是刻意而盲目地提倡的,他们并不相信悟道方法是神秘的,反而认为“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景德传灯录》卷28〈马祖道一传〉,《大藏经》第51册,页440A)的无遮实况。要知道画饼不可充饥,假如学人只在文字语句上用神,而忽略心传自证的灵效性,最终只会囿于逻辑困限,永远也无法超升自我,好像第一篇里香严智闲禅师未击竹闻声前,只执着于“乞求说破”的个案一样。

在禅僧眼中,这个“知”字具有很重要的意义。荷泽神会(668?-760?)和圭峰宗密(780-841)对这个字曾有深度阐述。本文不妨简单列举一二以资说明,对我们了解禅宗认知理论的本质,或有基础性帮助。

在禅宗的理论中,“知”字主要表达两种不同的意义。第一种是真如空寂本体的知,即等同无念之真如,这种知比较抽象,简单来说是一种“灵知”或“空寂之知”,这是南禅认识论的核心。从神会的语录中,可找他的阐述:

今推到无住处便立知。知心空寂,即是用处。……今推知识无住心是,而生其心者,知心无住是。(〈南阳和上顿教解脱禅门直了性坛语〉)

自性空寂,空寂体上,自有本智,谓知以为照用。(〈南阳和尚问答杂征义〉)

本空寂体上,自有般若智能知,不假缘起。(〈南阳和尚问答杂征义〉)

神会指出“知”是一种“自然之知”,又具一种随寂然之无念本体存在的能力,是本自已具而不假缘起的,但它不就等于“无念”。“自然之知”即“本来存在的知的状态”(柳田圣山,《禅与中国》。北京:三联书店,1988,页118),它是“无住处”,即没有实体形像。后来的宗密对之加以补充:

荷泽云:即体而用自知,即知而体自寂。名说难差,体用一致。实谓用而常寂,寂而常用。知之一字,众妙之门。(〈圆觉经大疏钞〉)

为此,宗密对“知”作出了更深入的解构。他说:

妄念本空,尘境本寂,空寂之心,灵知不昧。即此空寂之知,是汝真性,任迷任悟,心本自知。……知之一字,众妙之门。由无始迷之,故妄执身心为我,起贪瞋等念,若得善友开示,顿悟空寂之知,知且无念无形,谁为我相人相。

此教说一切众生,皆有空寂真心,无始本来性自清净,明明不昧,了了常知。(〈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卷2)

在∵上述文字中,“灵知不昧”、“明明不昧”和“昭昭不昧”都是对“知”的形容,是“知”的一种特征。宗密把“知”当作自性,“明明”、“昭昭”与自性之净同∵义。他认为“知”除了是一种本心空寂之体、遍布一齐之物外,更是一种自性清净心的反映,它具有“了了常知”的能力,在本寂境里能够观照万物。吕澄〈《华严∵原人论》通讲〉把宗密的“知”分成两个系统,他说:“‘昭昭不昧’是形容知的,就是不糊涂的意思,……这个知也可以说不是麻木不仁,非如木石,有感觉、知觉、能思维。‘了了常知’的知指‘识知’,这是本觉的意思。……‘灵’即‘昭昭不昧’,‘觉’即‘了了常知’,即本觉。”(吕澄:〈《华严原人论》通讲〉,《社会科学战线》1990年3期,页93)∵这种说法就是把宗密思想中通遍的“知”归于一“觉”,从而凸显出“知”有“知心为体”的一面,亦有“本觉识知”的一面,前者是向内的,后者是向外的。又如他说:

寂然能知也。寂者即是决定之体,坚固常定,不喧动不变异之义。

知者谓体自知觉,昭昭不昧,弃之不得,认之不得,是当体表显义。

寂是知寂,寂是知之自性体,知是寂之自性用。(〈圆觉经大疏钞〉)

简单来说,在如来藏人人皆有佛性的思想作为大前提时,这个知字指的就是人人俱备的“心性灵知”,它和真如、佛性无有分别。佛教希望众生了悟佛理,具体方法就是直指此知,证取这个本源之心。

就此,禅宗认为人本具本源灵知,这种灵知,是悟道成佛、映见万法的基础核心,可见,禅宗在认识论上,对学人的潜在能力持有正面肯定的态度,反映其具有浓厚的人文主义色彩。

“知”∵字的另一种意思,是知解认识的知,或者说是意识所用的“知”、见闻觉知的“知”,这种解释较为接近我们现在所说的“认知”意思。不过,在禅宗的典籍中,常∵见这种“知”与另一认识作用“见”合用,两者本质上有分别。神会曾为两者进行明确划分,指出“知”和“见”是两种有助于觉悟(学习)的能力,对照于今天的教育上,或有若干反思。先看看神会怎样说:

自身中有佛性,未能了了见。何以故?喻如此处,各各思量家中住宅、衣服、卧具及一切等物,具知有,更不生疑,此名为知,不名为见。若行到宅中,见如上所说之物,即名为见,不名为知。(〈南阳和上顿教解脱禅门直了性坛语〉)

神∵会指出,“知”是一种不具体、但存在于人空寂本体上的一种元素,具有认知能力,而这种认知能力是不假思索的,就像一种“想像”活动,凭想像把抽象之物具体∵化。故此,“知”是本体与意识之间,一种自本存在的传达管道;“见”则是相对“知”一种具体的观照能力,或者说是对“知”的一种实践。神会直接以“行至宅∵中见所说之物”来描述“见”的动作,在这里,“所说之物”是靠“知”去认知的,它亦是靠“知”去把所知的意识保存,而“见所说之物”则需要“见”去实行,∵“知”和“见”是相辅相成的,两者是有分别却又互为依存的。

在此,“知”如果没有“见”的相辅,则似乎失去存在的意义。那么,这种“见”,禅僧如何去理解?看看神会和崇远、张说的对答就会知道答案了:

与崇远的对答:

(神会)和上言:神会三十余年所学功夫唯在‘见’字。

(崇远)法师言:‘见’为是眼见,为是耳见,为是鼻见,为是身见,为是心见?

和上答:‘见’无如许种。∵(〈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

与张说的对答:

(神会:)虽见,不唤作是物。

(张说)问:既不唤作是物,何名为见?

(神会)答曰:见无物,即是真见、常见。(〈南阳和尚问答杂征义〉)

神会把“见”,是一种“心与外物的直接接触”,诸佛含识皆同有见,这种见是亲证的能力,人人俱有的。他又说:

知即知常空寂,见即直见无生。知见分明,不一不异。(〈顿悟无生般若颂〉)

毕竟见不离知,知不离见。(〈南阳和上顿教解脱禅门直了性坛语〉)

因此,学人对经典文字领悟(认知),是需要配合亲识本心见性成佛(见)去实行的,“知”、“见”两者具相即相成的关系。假如把这里所言的“见”,套用到第一种“知”意义上去理解的话,则“知”是本来认知,或者是对自己本来认知的一种确知能力;而“见”则是一种“实践由这种确知能力所生发的领悟”的意识。

宗密曾对此盛赞说:

荷泽于空无相处,指示知见,令人认得便觉自心,经生越世,永无间断,乃至成佛也。……唯寂唯知,不变不断,但随地位,名义稍殊。……当知,始自发心,乃至毕竟,唯寂唯知也。(〈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卷2)

如果不知不见,便会“愚痴迷惑”,因此假如有这种学人,就要着手想办法“教以圣道,令其永离妄想执着”。(〈禅源诸诠集都序〉)

可见,“知”“见”在学习作用中担当的角色十分重要,由于禅宗认为人自身具有“知见”之本能,故人本来就具有达到顿悟的可能,只要学人弄清这点,知自己本有∵之知,就能获得学习自信,也能肯定自己的能力。不论是佛门的教育,抑或是大中小学的教育,我们都应该对每一个学子的本质作正面的认同,在授予知识、协助他们自主学习之余,也要为他们实践所学提供机会,因此∵,“知”“见”是需要并行活用的。单有对“认知”的认同,而缺乏对“认知”的实践,会流于单向灌输,随时变相出现教师权威的发酵;单有对“认知”的实践又欠缺对“认知”的认同,则学子在学习上必无所依据,难以适从,教者卒之变成独脚戏主角;当然,若教者对“人人本有灵知”的∵“知”本身已存疑的话,那么所有教育活动,都不过是一场为交易而交易的冷冰冰闹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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