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

王引之经义述闻说:﹁躬自厚者,躬自责也,因下薄责于人而省责字。﹂

躬自厚,对自己从重责备。薄责于人,对人从轻责备。如此可以远离他人的怨恨。远字读去声。

○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如之何,意思是﹁这事情该怎么办。﹂

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凡事不说﹁怎么办、怎么办﹂的人,也就是说,凡事不用心考虑的人,孔子对这种人也不知道怎么办了。所以说:﹁吾末如之何也已矣。﹂末如之何,就是无如之何。

孔注将﹁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分为两句解释,不如朱子集注作一句讲好。

各注引陆贾新语辨惑篇,认为孔子说这话,是对乱世而发,也是把两﹁如之何﹂作一句讲。

○子曰: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

郑康成注:﹁小慧,谓小小之才知。难矣哉,言终无成。﹂

终日成群相处,言不及义,不说有益的话,只喜欢表现小聪明,这种人难有成就,求学、办事,都无所成。

小慧,皇本依鲁论作小惠。惠是慧的假借字,经典多通用。

○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

郑康成注:﹁义以为质,谓操行。孙以出之,谓言语。﹂

君子以义为本质,凡事都合乎义。而在办事时,又能以礼行之。虽然合义合礼,但不骄傲,而能孙以出之。孙通逊,出言谦逊。不但如此,又以信实成其功。最后赞美一句:﹁君子哉。﹂

○子曰: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包注:﹁君子之人,但病无圣人之道,不病人之不己知。﹂

君子只愁自己无能,不愁他人不知道自己。能,是办事的能力,君子办事,为公而不为私。

○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疾字与病字相同,忧虑之意。没世,当没身讲。

君子忧虑,终其身,没有名誉给人称扬。

君子有名,必有其实,疾没世而名不称,意思是疾没世而无实际善行可称。

俞曲园群经平议说,周书谥法篇:﹁大行受大名,细行受细名﹂,如果细行而受大名,便是名实不相称。此说,称字读去声。浪得虚名,君子引以为疾。此说也好。王阳明传习录即主张称字当去声读。

○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依何氏集解,求字作责字讲,君子凡事责之于自己,小人凡事责之于他人。责是责备,凡事责备自己,即是求诸己,小人与此相反。

孟子离娄篇说:﹁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可以参考。

○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包注:﹁矜,矜庄也。﹂

君子庄敬而不与人争,合群而不结党。

皇疏引江熙说,不争,就是不与人争胜。此解可取。君子恭敬而又退让。

尚书洪范:﹁无偏无党﹂。有党便有偏私,所以君子不党。后世很多党祸,足资鉴戒。

○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

宪问篇,孔子曾说:﹁有言者不必有德。﹂所以君子不因为一个人说话好就荐举他。虽不以言举人,但也不以人废言。因为没有品德的人,有时也会说出有道理的话。只要言语可取,就不要因人而废。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一言,在这里作一字讲。

子贡问,有没有一个字可以终身依之而行。孔子答复,那应该就是恕字。所谓恕,就是自己所不欲的事情,不要加在别人身上。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孔子给恕字最明确的注解,学仁学道,必须依此终身行之。

○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

这一章,前后两段,古注见解不一,有主张分为两章者。且依皇疏、包慎言温故录等各注,讲其大意。

孔子自说,我对于人,不毁谤谁,也不称誉谁。如对某人有所誉,必经试验。验知其人有所誉的事实,这才称誉也。

古注以为,如有所誉,即是直道。直道,就是无毁无誉的直心之道。

后段﹁斯民﹂,即指孔子时代的一般人民。孔子认为,春秋风俗虽恶,但一般人民与夏商周三代的人民,同样都是人类,三代人君治理人民,是以直道而行,人皆向善,春秋人民当然也可用直道教化他们向善。

直道最要紧,无论修己安人,都要切实守持。

○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

吾犹及:孔子说他自己尚能及时见过。

史之阙文:史是掌理史书之官,阙同缺,文就是字。古时优良的史官,遇见书中有疑问的字,则悬而缺之,以待能知的人。

有马者借人乘之:有马的人,自己不能调御使其驯良,则借请善于调御的人乘服之。

今亡矣夫:今,指孔子晚年。亡,同无。

孔子说他从前还曾见有那样的人,但到了今日已经没有了。这是孔子感叹在他晚年时代,史官多妄加穿凿,有马不能调御的人,不肯虚心请人调御,以致世俗多有无知妄作之徒。

此章文意也很难解,各注意见纷纭,以上只依包咸注,以及参考皇疏,概略讲解。

皇疏:“当孔子末年时,史不识字,辄擅而不阙,有马不调,则耻云其不能,必自乘之,以致倾覆。故云今亡也矣夫。”

○子曰: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

巧言,能把无理说得有理,而且动听,这种言语足以扰乱人的德行。

小不忍,无论对人对事,如在小处不能忍耐,便会扰乱大计。

古注又有据孟子公孙丑篇所说的﹁不忍之心﹂解释小不忍,以为苟不忍心恶一人,则将有乱大谋。细研此章经义,不如只作前一讲好。

○子曰: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

大众厌恶某人,某人不一定可恶,必须考察某人确实可恶,然后恶之。

大众爱好某人,某人不一定可好,必须考察某人确实可好,然后好之。

依王肃注,或许某人特立不群,因而为众人所恶,或许某人结党营私,而为他的同党所好。所以众好众恶,不可不察。

○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皇疏引蔡谟说:“道者,寂然不动,行之由人。人可适道,故曰人能弘道。道不适人,故曰非道弘人也。”

蔡氏此说,出自周易系辞传。依此说是把道指为寂静不动的本性,无时无地而不存在,但必须由人实行,方能由体起用。

道,就是人的本性,无思无为,人则能以感通,再用种种方法把道弘扬出来,所以人能弘道。但道不能自说,道必须由人去领悟,所以,非道弘人。孔子说这话的意思,是要人明白,道虽人人本来具有,但必须自己领悟,方得受用,悟后又须弘扬光大,期使人皆得其受用。

○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

一个人有过而不改,这就叫做过了。

甚么是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人有光明的性德,具备一切知能,但因一念之动,不觉失明,便为过失。改过,必须如大学所说的格物致知,使其发明本有的明德,叫做明明德。所以,改过便能明明德,成就圣人。虽然格物致知的工夫不是普通人所能着力,但能不起害人害物的念头,起则予以克制,便能日日改过。

○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

孔子说他自己曾经整天不吃饭,整夜不睡眠,独自寻思,但无获益,还不如读书求学好。

为政篇,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孔子主张学与思并重,此处﹁以思无益﹂,是指只思不学而言。

述而篇,孔子说:﹁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此处﹁不如学也﹂,应当就是﹁好古敏以求之﹂的意思。﹁古﹂是指古书所载的古圣先王之道。

○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

古时士农工商,各有其业。君子,指士人而言。君子应当专心求道,不要顾虑自己的生活问题,是这章经文的大意。

君子谋道不谋食:孔子的意思是说,既是君子,就应当谋道,不必分心谋食。谋是谋求,道就是﹁志于道﹂的道,属于形而上学。求道的最终目的即在成为圣人,在未成圣人之前,只要求得一部分,就是有道之人,即能齐家治国平天下。道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根本,无道则家不齐,国不治,天下大乱。所以君子必须求道。然而求道必须专心,不要害怕自己贫得没有饭吃,例如颜子,箪食瓢饮,不改其乐。所以君子谋道,不须谋食。

耕也馁在其中矣:君子应该专心求道,其心在道,而不在食。耕也,是说君子为谋自己之食而耕。馁在其中,是说君子之耕,乃因其惟恐不耕而受饥馁之苦。其中,是说君子心中想到饥馁问题。君子为免一己之馁而耕,他的心就是在食而不在道了。

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求道,当然要求学。但是求学必须志在求道。如果志不在道,而只在求学,求学的目的即在得禄。这就是把俸禄放在心中,应为谋道的君子所不取。

君子忧道不忧贫:君子忧虑道是否存在,不忧虑自己是否贫穷。忧道,就要卫道弘道,使道常在世间。

经文中﹁谋、忧、中﹂三字重要。谋道是指求道而言。忧道是在求道以后,又为卫道而忧。中是指君子的心中。古注把两个﹁其中﹂分别解释为耕中与学中,以为耕稼之中不免有饥馁,而求学之中则必有俸禄。恐非圣人之意。

○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

﹁及之﹂﹁守之﹂等﹁之﹂字,集解包注当官位讲,毛氏论语稽求篇引卢东元说:﹁此为有天下国家者言。易曰,何以守位,曰仁。孟子曰: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皆此意也。﹂此说比包注好。

﹁知及之﹂,智力能得天下,或得国家。﹁仁不能守之。﹂不能以仁守之。如此,虽得天下或国家,但必将丧失天下或国家。

﹁知及之,仁能守之。﹂能以智力得之,又能以仁守之,但﹁不庄以之﹂,不能庄严的面临民众,则不得人民尊敬。

﹁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之。﹂既能以智及之,又能以仁守之,更能以庄莅民,但﹁动之不以礼,未善也。﹂行动不合礼,仍未尽善。例如恭敬虽好,然而,恭而无礼则劳。

○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

依何晏集解,君子之道深远,不可以小事了知其能力,然而他可以接受重大任务。小人之道浅近,可以小事见知于人,然而不能担当大任。

各注引淮南子主术训:﹁譬犹狸之不可使搏牛,虎之不可使搏鼠也。﹂

○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

人之需要仁,甚于需要水火。

孔子说他曾见有人蹈水火而死,未见蹈仁而死。

中庸:﹁仁者人也。﹂孟子尽心篇:﹁民非水火不生活。﹂无水火固然不能生活,无仁则不得称为人,所以仁最为人所需。

蹈水火而死,例如水能淹死人,火能烧死人,蹈仁就是行仁,如竹添光鸿论语会笺说:﹁仁只如孝于亲,弟于长,厚于伦类,便是。此皆日用常行,至顺至安,有何蹈仁而死之事乎。﹂足见行仁有利无害。

邢疏:﹁此章劝人行仁道也。﹂

○子曰:当仁不让于师。

依集解孔注,遇有行仁之事时,不复让于师,这是行仁紧急之故。

竹氏会笺:﹁不让犹言不后,状勇往之心耳。﹂

○子曰:君子贞而不谅。

孔安国注:﹁贞,正也。谅,信也。﹂君子守其正道,而不必谅。古注或把谅解释为小信,如﹁匹夫匹妇之为谅。﹂或把谅解释为执一而不知变通,如引孟子告子篇:﹁君子不亮,恶乎执。﹂君子应当守信,但像这样的信,守之,则有害于君子之道,所以不必守。

○子曰: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

事君,应当尽力办事,不以食禄为先。

○子曰:有教无类。

类字依马融注,作种类讲,如智愚、善恶、富贵、贫贱等类别。

有教诲,无种类。只有单纯的施教,不论求教者是那一种人。即如恶人,可以教他向善。善人,可以教他更善。这是孔子的教育思想,也是孔子施教的事实。述而篇:﹁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就是有教无类的事实说明。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

谋字,皇疏指谋事而言。

道不同,意见不合,不能共同办事,否则如圆凿方枘,其事不成。

竹氏会笺:﹁譬之一人之南纪,一人之北越,出门相背,岂可相谋哉。﹂

○子曰:辞,达而已矣。

集解孔安国注:﹁凡事莫过于实,辞达则足矣,不烦文艳之辞。﹂

辞,包括说话作文,只要适切的表达意思即可。

○师冕见。及阶。子曰:阶也。及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师冕出。子张问曰,与师言之道与。子曰:然,固相师之道也。

师冕见。集解孔安国注:﹁师,乐人,盲者,名冕。﹂皇疏:﹁师冕,鲁之乐师。见,来见孔子也。﹂

及阶,子曰:阶也。师冕走到阶前,孔子告诉他,这是台阶。

及席,子曰:席也。师冕走到坐席前,孔子告诉他,这是坐席。

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大家坐定了,孔子告诉师冕,某人坐在某处,某人坐在某处。师冕是盲人,所以孔子将在场的人一一介绍给他,俾其说话时,知所顾忌。潘维城论语古注集笺:﹁某在斯,礼记少仪云,其未有烛,而后至者,则以在者告,道瞽亦然。注,为其不见,意欲知之也。即引此文为证。﹂

师冕出。皇疏:﹁见孔子事毕而出去也。﹂

子张问曰,与师言之道与。子张因为孔子告诉师冕阶席人等,便在师冕出去以后问孔子,这是与盲乐师言语之道吗?

子曰:然,固相师之道也。孔子答复子张,正是。这本是相导盲乐师之道。马融注:﹁相,导也。﹂皇疏:﹁冕既无目,故主人宜为之导相,所以历告也。﹂

论语讲要季氏第十六∵∵

○季氏将伐颛臾。冉有、季路见于孔子曰:季氏将有事于颛臾。孔子曰:求,无乃尔是过与。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为。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且尔言过矣,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冉有曰: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季氏将攻伐颛臾。冉有、季路,来见孔子说:﹁季氏将出兵攻伐颛臾。﹂

﹁季氏﹂,刘氏正义说,就是鲁国的季康子。﹁颛臾﹂,据集解孔安国注,是伏羲的后裔,风姓之国,本为鲁国的附庸,当时臣属于鲁。季氏贪其地,欲灭而有之。冉有、季路,都作季氏家臣,所以来见孔子,报告此事。

孔子指名冉有说:﹁求,无乃尔是过与?﹂﹁无乃﹂,是疑问辞,此句意为:﹁恐怕是你的过失吧。﹂﹁夫颛臾﹂以下一段,是孔子说出不能伐颛臾的理由。颛臾是周之先王所封,为东蒙山的祭主,而且在鲁国的封域之中,是鲁侯的社稷之臣,﹁何以伐为﹂,何以要攻伐呢?

﹁东蒙﹂,即是蒙山。刘氏正义说,山在鲁东,故云东蒙。胡氏谓禹贡锥指,蒙山在今蒙阴县南四十里,西南接费县界,汉志蒙阴县有蒙山祠,颛臾国在山下。

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夫子﹂就是称季康子。季氏欲伐,我们两个做家臣的人都不欲伐。

孔子说,求,古时周任说过:﹁陈力就列,不能者止。﹂为人辅相者,要量度自己的能力,能做就做,不能做就告退。否则见人危险而不能维持,见人颠倒而不能扶起,那个人又何需你做他的辅相呢?而且你说:﹁季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你这话错了。喻如猛虎兕牛从柙槛中逃出,神龟宝玉毁在所藏的椟匮中,那不是看守者的过失,究竟是谁的过失呢?

﹁周任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马融注:﹁周任,古之良史。言当陈其才力,度己所任,以就其位,不能则当止。﹂

冉有说,今之颛臾,城郭完固,与季氏的费邑相近,现在如不攻取,将来必定是季氏子孙的忧患。

孔子说,求,你说的这个道理,君子很厌恶,明明是季氏贪欲颛臾之地,你舍之不说,﹁而必为之辞﹂,而必捏造一些言辞,说:﹁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我尝听说,有国的诸侯,有家的卿大夫,不患贫穷,而患不平均,不患民寡,而患上下不相安。盖因平均则能致富而无贫,和气则有远方人来而无寡,相安则不召外患而国家不致倾危。诚能如此,远方人如不归顺,则我修养文化道德,以使其来归。彼既来之,则使其安之。如今仲由与冉求辅相季氏,远人不服,而不能修文德以召来之,国内人心分崩离析,自身已不能保守,还要出兵伐国内的附庸,我恐怕季孙的忧患不在颛臾,而在其萧墙之内。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董子春秋繁露度制编引:﹁孔子曰:不患贫,而患不均。﹂刘氏正义:﹁盖贫由于不均,故下文言均无贫。论语本错综其文,而繁露则依义引之,故不同也。﹂俞氏曲园古书疑义举例,以为寡贫二字传写互易,可据繁露订正为:﹁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

﹁萧墙﹂。郑康成注:﹁萧之言肃也,萧墙谓屏也。君臣相见之礼,至屏而加肃敬焉,是以谓之萧墙。﹂皇疏:﹁臣朝君之位在萧墙之内也。今云季氏忧在萧墙之内,谓季氏之臣必作乱也。然天子外屏,诸侯内屏,大夫以帘,士以帷,季氏是大夫,应无屏,而云萧墙者,季氏皆僭有之也。﹂方观旭论语偶记:﹁萧墙之内何人,鲁哀公耳。不敢斥君,故婉言之。﹂方氏以为,斯时哀公欲去三桓,季孙畏颛臾世为鲁臣,与鲁犄角以逼己,惟有谋伐颛臾,始能阻止哀公之企图。孔子指季氏忧在萧墙之内,意谓季氏非忧颛臾而伐颛臾,实忧鲁君而伐颛臾。此夫子诛奸人之心,而抑其邪逆之谋。刘氏正义同方氏之说。

皇疏引蔡谟说,冉有、季路并以王佐之姿,处彼相之任,岂有不谏季孙,以成其恶。所以同其谋者,将有以也。量己揆势,不能制其悖心于外,顺其意以告夫子,实欲致大圣之言以救其弊。

潘氏维城论语古注集笺说,春秋三传皆不载季氏伐颛臾事,则其闻夫子之言而止也必矣。

○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由天子发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由诸侯发出。

刘氏正义引礼记中庸篇说:﹁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不敢作礼乐焉。﹂又引孟子尽心下篇说:﹁征者,上伐下也,敌国不相征也。﹂

礼乐征伐之权,不由天子,而由诸侯擅行,便是天下无道。就诸侯而论,一旦不听从天子之命,自专礼乐征伐,则这诸侯大概传到十代就要亡国,不亡却是希少。

诸侯国内有大夫,如果大夫不听从诸侯之命,擅行礼乐征伐,则这大夫传到五代就要丧失其政权,不失亦见希少。

大夫有家臣,对诸侯称为陪臣。如果陪臣把持国家的政令,传到三代就要失政,不失亦是希少。

天下有道,政权不会由大夫掌握。天下有道,民众对政治无话可说,所以庶人不议。

各注举诸侯十代亡国的事证:

集解孔安国注:﹁周幽王为犬戎所杀,平王东迁,周始微弱。诸侯自作礼乐,专行征伐,始于隐公,至昭公十世失政,死于干侯矣。﹂

刘逢禄论语述何说:﹁齐自僖公小霸,桓公合诸侯,历孝、昭、懿、惠、顷、灵、庄、景,凡十世,而陈氏专国。晋自献公启疆,历惠、怀、文,而代齐霸,襄、灵、成、景、厉、悼、平、昭、顷,而公族复为强臣所灭,凡十世。鲁自隐公僭礼乐灭极,至昭公出奔,凡十世。﹂

大夫五世失政的事证:

刘逢禄论语述何说:﹁鲁自季友专政,历文、武、平、桓子,为阳虎所执。﹂

陪臣三世的事证:

刘逢禄论语述何、刘宝楠论语正义皆说,南蒯、公山弗扰、阳虎,皆为鲁国季氏家臣,皆是及身而失。孔子所说的﹁三世希不失﹂,可作两种解释,一是约略言之,一是就南蒯、公山弗扰、阳虎三人相接而说为三世。

○孔子曰:禄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孙微矣。

禄,郑康成注为﹁爵禄﹂,爵是爵位,禄是俸禄。爵禄赏罚,决于君主,故即代表君主之权。﹁禄之去公室五世矣﹂,这就是说,鲁君不能作主,己经五代了。﹁政逮于大夫四世矣﹂,这是说,鲁国的三家大夫掌握政权,已经四代了。三桓是鲁国的仲孙、叔孙、季孙三卿,他们都出于桓公,所以称为﹁三桓之子孙﹂。三桓中的仲孙后来改称孟孙。三桓子孙把持国政既已经过四代,所以也衰微了。

郑康成注:﹁言此之时,鲁定公之初。鲁自东门襄仲,杀文公之子赤,而立宣公,于是政在大夫,爵禄不从君出,至定公为五世矣。﹂

三桓专政四世,举季孙氏为例,孔安国注:﹁文子、武子、悼子、平子。﹂江永群经补义说:﹁当以文子、武子、平子、桓子为四世。﹂

此章与前章合观,可以了解春秋时代各国兴衰的事实与原因,天道好还之理,值得深思。

○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有益的朋友有三种,有损的朋友有三种。

友直,就是交正直的朋友。友谅,交宽恕的朋友。各注把谅字当信字讲,但信与直意义相近,宜作恕字讲。友多闻,就是交博学多闻的朋友。交这三种朋友,都有益处。

友便辟,交恭谨周旋的朋友。友善柔,交善于面柔的朋友。友便佞,交巧于言词的朋友。交这三种朋友,都有损失。古注将便辟解释为公冶长篇的足恭,将善柔解释为令色,将便佞解释为巧言,可以参研。

○孔子曰:益者三乐,损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

三乐的乐字,一读耀音,当爱好讲,一读洛音,当喜乐讲。

前章指人而言,此章指事而言。

益者三乐:有益的乐事有三。损者三乐:有损的乐事,有三。

乐节礼乐:以礼乐节制为乐。礼讲秩序,乐讲和谐。行礼作乐皆有一定的节度。一个人以礼来节制自己的言行,以乐来调和自己的七情,以此为乐事,必得性情之正,自然有莫大的利益。

乐道人之善:道作导字讲,以导人向善为乐事,例如自己学礼乐,也引导他人学礼乐,一同往善路上走,必得大益。

乐多贤友:以多得贤友为乐事。朋友在五伦之中,故须交友,然必须交贤者为友,才有益处。

乐骄乐:骄乐是以骄为乐,无论以富贵骄人,以学问骄人,都对自己有损害,一个人不知骄傲有损害,反以为乐,而且以能得到骄乐为乐,则其所得的损害可想而知。

乐佚游:以佚游为乐。佚游的含义很广泛,兹依王肃注:﹁佚游,出入不知节也。﹂出入没有节度,则生活无规律,工作无秩序,一切陷于混乱。

乐宴乐:以宴乐为乐。朋友酒食聚会,不可久留,如果以此为乐,则无论对于身心都有损害。

○孔子曰: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

愆作过失讲,随侍君子,容易犯三种过失。

话未到当说时而说,谓之躁。郑康成注:﹁躁,不安静也。﹂例如君子未问,自己就先说,这就犯了心浮气躁之过。郑注从古论语作躁,释文说,鲁论读躁为傲。

话当说而不说,谓之隐。孔安国注:﹁隐,不尽情实也。﹂如君子已问,就应当把话明白的说出来,如果不说,这就犯了隐匿之过。

没有观察君子的颜色就说话,谓之瞽。集解周先烈注:﹁未见君子颜色所趣向,而便逆先意语者,犹瞽者也。﹂颜色表示意向,不看君子颜色而言,犹如盲者说话而不看对方,大为失礼,所以也是过失。

这三种过,不但不能对君子,即对任何人都不能犯,但犯于君子更为严重。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君子要有三戒,依人生少壮老三时期,戒三件事。

少年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血属阴,气属阳,人的身体必须阴血阳气流行,始能维持生存。少年身体内的血气尚未充实,要戒的是色情之欲。因为色欲最损血气,不戒则身体发育不全,往往夭折,故须戒色。古时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即有戒色的用意。

到了壮年时,即在三十岁以后,﹁血气方刚,戒之在斗。﹂此时血气正好刚强,难忍一朝之忿,与人争斗,必然召凶惹祸,故须戒斗。戒斗的积极意义,即是以此饱满的体力精神用于正当的事业。

到了老年时,﹁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得,勉强解释为贪求。老年血气已衰,体力不济,如贪求事功,希望有所得,不但身体不能适应,而且事情也办不好,所以要戒得。礼记曲礼说:﹁七十曰老,而传。﹂而传,就是要把事情交代出去,这就有戒得的意思。

翟灏四书考异:﹁淮南诠言训,凡人之性少则猖狂,壮则强暴,老则好利,本于此章。﹂

戒色,戒斗,戒得,虽言养身,实兼修德。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君子有三畏,君子包括在位者与不在位者。畏是恐惧而不敢违背之义。

天命:古注当善恶报应讲。何晏集解以为,天命顺之则吉,逆之则凶,所以可畏。皇疏举尚书伊训解释:﹁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刘氏正义亦举周易坤文言解释:﹁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这些解释都是以善恶报应为天命,与董仲舒春秋繁露郊语篇所讲的吉凶祸福大意相同。

大人:就是在位的人。刘氏正义引郑注:﹁大人,谓天子诸侯为政教者。﹂诸侯治国,天子治天下,各有权力维护朝野安定,不能干犯,所以可畏。或谓大人是有德有位之人,故须畏之。

圣人之言:皇疏:﹁圣人之言,谓五经典籍圣人遗文也。其理深远,故君子畏之也。﹂圣人的话含有深远不变的道理,记在经典里,流传后世,违之则有灾祸。所以君子畏之,而不敢违背。

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何晏集解依老子道德经﹁天网恢恢,疏而不失﹂,解释小人不知不畏之故。国法如网,虽然严密,犯法的人尚有幸免者,天命如网,恢恢疏远,作恶之人无一能逃天罚,此理只是有道德有学问的君子才能知道。小人无道德无学问,所以不知天命,不畏天命。

狎大人:见大人有见大人之礼。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所以有德有学,能知天命,亦能礼敬大人。小人相反,不知天命,亦不知礼,所以轻视大人。

侮圣人之言:侮是侮慢,小人无德无学,不知圣人所说的话皆是真理,所以侮慢圣人之言。民国以来,一般文人提倡废弃经书,就侮圣人之言,所得的结果,可为后世鉴戒。

此章前后两段,前段说君子,畏天命三句各有一畏字,后段说小人,句法则有变化,仅说不知天命而不畏,然后接说狎大人、侮圣言。如此变化,即将天命、大人、圣言三者连在一起。大人,如天子,是替天行道者,古代帝王都是圣人,一言而为天下法,大人与圣言都是出于天命。小人既对天命不知不畏,所以对于大人与圣言也不知不畏。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

孔子把人的资质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的人是生而知之者,他生来就知道一些事理。次一等的人是学而知之者,他虽然不学不知,但是一学就会。又次一等的人是困而学之。孔安国注:﹁困,谓有所不通。﹂不通就是心智不开,但能发愤求学,人家学一遍就会,他学一百遍才会。能够这样苦学,也能成功。就如中庸所说的:﹁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最怕的是:﹁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天资既钝,又不肯求学之民,此最下等,不得称为学者。

困而不学,但说﹁民﹂斯为下,不说天子或诸侯者,因为古时人君自幼非学不可,平民则较自由,学与不学,听其自愿。但孔子说这话仍有激励其求学的意思。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九思,有一定的程序,不能颠倒。兹先列表,讲明动作次第,然后九思的意义便容易明白。

君子待人接物,开头即有对象,这是第一步,名为﹁对境﹂。怎么知道有这对象,即由视听而知。眼看对方的形象,耳听对方的声音,皆是对境。视听确实,则第二步即是﹁表态﹂。态是态度,包括面部颜色与容貌而言。颜色有青黄赤白黑,如羞耻则面红,怒则面色发青。容貌属于肌肉动态,如笑则解颐,怒则张目等。表态就是表现自己的颜色容貌等态度,君子必须自省。然后第三步就是﹁出动﹂办事。动是动作,不外言事二者。言是言语,事是行为。事情办完之后,有无过失,必须预防,所以最后是﹁防非﹂。这是九思最后的三条,疑、忿、得。疑而不决,来自愚痴,忿恨来自嗔心,得来自贪心。这三条都是过失,必须防范。

君子是求学的人,九思的思字,说文作睿字讲,引尚书洪范:﹁思曰睿﹂。依六书总要,则作﹁念、虑、绎理﹂讲。即依心念,经过考虑,抽绎出合理者,就叫做思。依内典百法明门论所讲的﹁作意、触、受、想、思﹂五遍行心所,则知﹁思﹂在﹁想﹂后,思的意义就是﹁令心造作﹂。礼记中庸篇:﹁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学问经过思辨,始能正确实行。足见思字非常重要,所以求学的君子必须有九思。

视思明,听思聪:君子面对外境时,要思虑自己的眼是否看得明白,耳是否听得清楚,视听皆不能错误。例如孔子在卫国击磬,有人一听,即知孔子的心理,这就是耳聪。

色思温,貌思恭:君子与人相见,要思虑自己的颜色必须温和,容貌必须谦恭。中庸引毛诗大雅皇矣篇:﹁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这就是讲温和之道。又如貌思恭,朋友见面,可以有笑容,如见长辈,必须肃敬,笑则失礼。依礼,长辈可以笑容接待晚辈,晚辈则不可以笑容对长辈。长辈见晚辈,应该低头看,是﹁俯而亲之﹂之义,晚辈见长辈,应该仰面看,是﹁仰而敬之﹂之义。

言思忠,事思敬:君子与人接洽事务,应当思虑自己所说的话必须忠实,又须思虑办事必须认真。敬与恭不同,恭从心,诚于中,形于外,敬字在此处讲,就是办事毫不苟且,应该办到十分,就须办到十分,差一分就不算敬。

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这三者是防非,事情办完以后,自己反省,往往有不少过失。防非就是防范过失。事有疑惑,自己不能解决,必须问人,不问便是永远愚痴。事有忿怒时,必须忍耐,不能对人发怒,否则对方怀恨在心,后来必有患难。无论财物名位,来归于我,都叫做得。见得当思是否合乎义理,合则接受,不合则不接受。思问、思难、思义,可以防治贪嗔痴。

○孔子曰: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吾见其人矣,吾闻其语矣。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

﹁见善如不及。﹂意谓见到善人便觉得好像不如他,想要学他那样好。此即见贤思齐的意思。﹁见不善如探汤。﹂意谓见到不善的事情就像以手去探热汤,而不敢接触。孔子说,他见过有如此作风的人,也听过此人说过如此的话。

﹁隐居以求其志。﹂隐居时,读书修养,以求将来施展其志向。﹁行义以达其道。﹂遇到可以出来作事时,便出来作事,所办的事情皆合正义,如行仁政等,以达其所守持的道。孔子说,他听人说过如此的话,但未见过照这话实行的人。

此章前节,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比较容易,所以孔子见其人、闻其语。后节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则非普通人所能为,所以孔子闻其语,未见其人。孔子意在勉人难为而能为。

○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其斯之谓与。

齐景公有马四千匹。既为大国之君,又有如此势力。然而,死的时候,人民想不出他有甚么善行可以称述。

古时伯夷、叔齐兄弟二人,饿于首阳山下,到孔子时代,人民还称赞他们。

﹁其斯之谓与。﹂王肃注:﹁此所谓以德为称者也。﹂刘氏正义以为此句上面当有脱文。

伯夷、叔齐,是殷朝孤竹君的两个儿子,兄弟让国,隐居首阳山。周武王伐纣时,夷、齐扣武王之马而谏,不可以臣伐君。武王左右欲杀之,经姜太公劝止,夷、齐离去。武王伐纣成功,建立周家天下,夷、齐耻之,不食周粟,遂在首阳山采薇而食。后有人对夷、齐说,此薇也是周家所有。夷、齐闻此语后,薇亦不食,七日饿死。史记伯夷传、皇侃疏等古注,均有详略不同的记载。

首阳山,马融注:﹁在河东蒲县华山之北,河曲之中。﹂其他各注考据,尚有好几处,均难确定。

伯夷、叔齐是否饿死于首阳山,尚有疑问,论语此章但说饿于首阳之下,未说饿死于首阳之下。

此章开头没有﹁孔子曰﹂,各注或疑非孔子语,或言是孔子语,但阙﹁孔子曰﹂三字而已。

○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

陈亢,字子禽,是孔子弟子。伯鱼,名鲤,孔子之子。

马融注:﹁以为伯鱼、孔子之子,所闻当有异。﹂

陈亢以为,伯鱼是孔子的儿子,孔子或有特别的道理教给伯鱼。所以问:﹁子亦有异闻乎。﹂子,称呼伯鱼。

伯鱼回答说:﹁未听过特别的道理。﹂但父子在家中当有说话的时候。因此,伯鱼将他在家中两次所闻告诉陈亢。

﹁尝独立。﹂孔子曾有一次独自站立在堂。

﹁鲤趋而过庭。﹂刘氏正义说:﹁称鲤者,将述对父之语,若当父前,子自称名也。﹂其实对友表示礼敬,也可以称自己之名。趋是快走,见长辈,不可慢行。伯鱼看见孔子站在那里,便快步走过庭中。

﹁曰,学诗乎。﹂孔子问鲤。

﹁对曰,未也。﹂鲤回答。

﹁不学诗,无以言。﹂这是孔子的话,省一﹁曰﹂字。孔子告诉伯鱼,不学诗,便不知言语之道,无法与人说话。皇疏:﹁言诗有比兴答对酬酢,人若不学诗,则无以与人言语也。﹂

﹁鲤退而学诗。﹂伯鱼说,我听了,退下来就学诗。

﹁他日又独立。﹂又有一次,孔子一个人立在那里。

﹁鲤趋而过庭。﹂伯鱼快步过庭时。

﹁曰,学礼乎。﹂孔子问鲤。

﹁对曰,未也。﹂伯鱼回答,未学礼。

﹁不学礼,无以立。﹂孔子告诉伯鱼,不学礼,不知如何立身。孔子教育,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不学礼,求学、办事,都不成功,学礼非常重要。

﹁鲤退而学礼。﹂伯鱼说,我听了,退下来就学礼。

﹁闻斯二者。﹂照映前问:﹁子亦有异闻乎。﹂伯鱼结束回答说,我只单独的听过学诗学礼这两件事。

﹁陈亢退而喜曰。﹂陈亢退后,为何而喜。喜的是:﹁问一得三。﹂本问﹁子亦有异闻乎﹂一件事,结果得闻三件事:﹁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闻知学诗与学礼的重要,又闻知君子教儿子与教学生无厚此薄彼之异。﹁君子﹂,指﹁孔子﹂。﹁远其子﹂,指在教学上没有独厚其子的意思。

述而篇里,孔子曾说:﹁吾无隐乎尔。﹂圣人之学并无不传之秘,如果必求圣人的秘传,那就是学诗学礼。

○邦君之妻,君称之曰夫人,夫人自称曰小童。邦人称之曰君夫人。称诸异邦,曰寡小君。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

此章开头阙﹁孔子曰﹂三字,后儒疑非孔子之言,但依孔安国注:﹁当此之时,诸侯嫡妾不正,称号不审,故孔子正言其礼也。﹂则是孔子所说。程氏树德集释按语也认为此章古论、鲁论皆有之,并非后人任意附记。

﹁邦君之妻。﹂即是国君之妻。国君称妻为夫人,夫人对国君自称为小童。小童,未成人,是自谦之词。

﹁邦人﹂即是国人,国人称国君之妻为君夫人,意思是国君的夫人。

﹁称诸异邦,曰寡小君。﹂本国臣民向外国人称本国君之妻为寡小君。皇侃疏说:﹁自我国臣民向他邦人称我君妻则曰寡小君。君自称曰寡人,故臣民称君为寡君,称君妻为寡小君也。﹂

﹁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外国人称我国君之妻,也是称呼君夫人。皇侃疏:﹁若异邦臣来,即称主国君之妻,则亦曰君夫人也。﹂

论语讲要阳货第十七∵∵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依诸古注。阳货就是季氏的家臣阳虎,孔安国说他以季氏家臣而专鲁国之政,皇疏说他派人召见孔子,想叫孔子替他办事,而孔子恶他专滥,不与他相见。

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孟子滕文公篇也记载此事,归字作馈字,时字作瞰子,赵岐注:﹁瞰,视也。﹂依滕文公篇说:﹁阳货瞰孔子之亡也。﹂亡,即无,不在家。阳货视孔子不在家,赠孔子一只蒸熟的小猪。孔子回家一看,不能不受,不能不回拜,因此,﹁时其亡也。﹂孔子也等候阳货不在家,往阳货家回拜。不料拜竟而还时,在路上遇见阳货。遇诸涂的﹁诸﹂,是﹁之于﹂二字快读而成,﹁之﹂字指阳货。涂是路途。

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阳货对孔子说:﹁来,我与你说话。﹂从这个﹁来﹂字,可以看出阳货的傲慢态度。称呼﹁予、尔﹂,也可以见其无礼。

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曰﹂,此记阳货郑重的告诉孔子。怀其宝,皇疏:﹁宝。犹道也。﹂意思是说:﹁你怀藏宝贵的学问,不肯用出来,而任国家迷乱下去,这可以说是仁吗?曰,不可。﹂

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阳货说:﹁你好从政事,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失去时机,可以说是有智吗?曰,不可。﹂此话含意是说孔子不肯认识阳货,如肯认识阳货,便不失时。

日月逝矣,岁不我与:阳货最后劝告,日子一天一天的逝去,岁月不等待我们。

孔子曰:诺,吾将仕矣:孔子许诺将仕。孔安国注:﹁以顺辞免害。﹂

﹁可谓仁乎,曰不可。﹂﹁可谓知乎,曰不可。﹂这两番问答,依毛奇龄论语稽求篇引明儒郝敬说,皆是阳货自为问答,以断为必然之理,并非阳货问孔子答。至﹁孔子曰﹂以下,才是孔子语。郝敬举例说:﹁此如史记留侯世家,张良阻立六国后,八不可语,有云,今陛下能制项籍之死命乎,曰未能也。能得项籍头乎,曰未能也。能封圣人墓、表贤者闾,式智者门乎,曰未能也。皆张良自为问答。并非良问而汉高答者。至汉王辍食吐哺以下,才是高祖语。此章至孔子曰以下,才是孔子语。孔子答语只此,故记者特加孔子曰三字以别之。﹂

○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孔子说性,孔门弟子能了解其义的不多。颜子听孔子之言,无所不悦,曾子能知孔子﹁一以贯之﹂的道,这两位贤人当然能了解。子贡曾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既知性不可得而闻,惟须觉悟,则可证明他能了解一部分。后来儒家研究性的意义者,一是孟子,他在孟子告子篇里发表性善说。一是荀子,他在荀子性恶篇里发表性恶说。一是扬雄,他在法言修身篇里发表性善恶混之说。孔子只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未说性有善恶,而此章历代诸注,不出孟、荀、扬三家之说,只有皇侃疏未用善恶解释。

孔子说性,与佛说性,无二无别。

释迦牟尼佛说性,释典分为体相用三方面解说,依据经注,体是本体,相是现相,用是业用。本体真空,但随因缘现相,相是假有,有相则有业用。体相皆无善恶,业有善业恶业,所以业用始有善恶。

孔子说性相近的﹁近﹂字,是说其前,习相远的﹁远﹂字,是说其后。体相用三者,先有体,次有相,后始有用。前指体相而言,后指业用而言。所以两位圣人所说的性,并无不同的意义,此非器量狭小持有门户之见的人所能了解。

俗儒一看到体相用,便认为佛家学说,实则不然,儒经未尝不讲体相用。周易系辞传纯为孔子之言,现在引用以下几条,以资证明:

﹁故神无方,而易无体。﹂古注以﹁阴阳不测﹂解释神。阴阳不测,非常微妙,所以无方。易是唯变所适,所以无一定之体。无方无体,即是本体真空之义。

﹁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依韩康伯之注说,道是﹁寂然无体,不可为象。﹂但阴阳皆是由道而生。虞翻说:﹁继,统也,谓干能统天生物,坤合干性,养化成之,故继之者善。﹂孔颖达正义说:﹁道是生物开通,善是顺理养物,故继道之功者唯善行也。﹂就各注所说,﹁继之者善﹂就是由体起用的意思,用始讲善。

﹁显诸仁,藏诸用。﹂显藏皆是作用。

﹁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盛德大业至矣。﹂鼓就是动,性动即出现万物。本性之德盛大,业用亦大。大到究竟处,即是至矣尽矣。此皆讲用。

﹁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成象成形,就是讲相。至于六十四卦的﹁象曰﹂、﹁彖曰﹂,以及﹁吉凶旡咎﹂,皆是相。

以体相用解释﹁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便知性是体空,寂然不动,动则出现假相。体虽空,而性实有。这可用比喻来说明。如姜有热性,但看不见热,以手执姜,亦无热感,然而把姜吃下以后,身体便发热。由此可喻吾人实有此性,人生以及宇宙万有皆以此性为根源,此性亦遍及宇宙人生,而吾人以及万物此性原来相差不多,所以说﹁性相近。﹂性虽相近,但各人习惯不同,依照各人习惯发展,愈到后来则互相差异愈远,所以说﹁习相远。﹂性体真空,固然没有善恶,由性所现的假相,亦无善恶可言。例如人身,即是假相,在其既不为善时,也不为恶时,则此人身,便不能说是善身,也不能说是恶身,必须由此人身表现一些行为,或是利人,或是害人,始能说是善是恶,这些行为不是相,而是业用,习相远的﹁习﹂就是业用,善恶只是就业用而言。既是性无善恶,则欲明性者,便不能从善恶中求。诸注或说性善,或说性恶,或说性善恶混,皆是误解。

○子曰:惟上知与下愚不移。

此句应依集解本,与前两句合为一章。

惟上智的﹁惟﹂字,承前﹁性相近,习相远﹂而来,虽然﹁性相近,习相远。﹂但是惟有上智与下愚不移。此说﹁不移﹂,就是不转变的意思。无论修道办事,不移方能成功。古注以上智为善,下愚为恶,也是误解,孔子在此处只讲不移,未讲善恶。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武城在今山东省,当时是鲁国一个小邑,依孔安国注,子游此时作武城宰,犹如今日的县市长。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之武城的﹁之﹂字,作适字讲,是到的意思。孔子到了武城,听见弦歌的声音。刘氏正义引周礼春官小师﹁管弦歌﹂郑注:﹁弦、谓琴瑟也。歌、依咏诗也。﹂贾公彦疏:﹁谓工歌诗,依琴瑟而咏之诗。﹂诗是歌辞,有声调,可唱,琴瑟是乐器,以琴瑟弹奏诗的声调,再依声调唱诗,即是弦歌之声。

﹁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孔子微笑说:﹁杀鸡何用宰牛的刀。﹂孔安国注:﹁言治小何须用大道。﹂

子游对曰:﹁昔者偃也,﹂偃,子游自称其名,﹁闻之于夫子说,在位的人学了道,就能爱民,民众学了道,就容易使令。﹂孔安国注:﹁道,谓礼乐也。乐以和人,人和则易使。﹂纯正的音乐,如诗的雅颂之音,可以调和人的性情,配合礼教,就是礼乐教化之道。民众学了礼乐,与君子志同道合,对于君子爱民利民的政令必然拥护,所以易使。

﹁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二三子,是随孔子到武城的诸弟子。孔子对诸弟子说:﹁偃的话是对的,前面我说的是一句戏言而已。﹂

礼记学记篇说:﹁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春秋时,庠塾之教渐废,所以雅颂之音不作。子游作了武城邑宰,实施庠塾之教,学习的人很多。孔子到武城,听到弦歌之声,一时高兴,便说了﹁割鸡焉用牛刀﹂这句戏言,足见圣人言语也有轻松的一面。但在轻松的言辞里,却能显示礼乐教育的重要,即无论治理天下国家,以至像武城这样的小邑,都要实施礼乐教育,这才是为政之道。

○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说,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费是鲁国季氏的采邑。公山弗扰,皇本作公山不扰,邢疏以为弗扰就是左传里的公山不狃,字子泄,为季氏费邑宰,他与阳虎共执季桓子,据费邑以畔。畔通叛字。

公山弗扰何时叛季氏,是何原因,均难考证,只可按本文讲解。

公山弗扰以费邑叛季氏时,使人召孔子,孔子欲往。﹁欲往﹂实际未往,如﹁子欲居九夷。﹂﹁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都是一时感叹语。

﹁子路不说曰。﹂﹁不说﹂就是﹁不悦﹂。子路不高兴的说:﹁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孔安国注:﹁之,适也,无可之则止,何必公山氏之适。﹂此意是说,夫子无处可往,就罢了,何必往公山氏那里。

孔子告诉子路说:﹁召我者,岂徒然哉。如有人用我,我当为周天子而行。﹂古注东周西周之说,不必多考。

公山弗扰叛季氏,召孔子,事在何时,史说不一。史记孔子世家说,在鲁定公九年。崔述洙泗考信录、赵翼陔余丛考,都是据左传记载,在定公十二年,而且认为孔子这时已为鲁司寇,没有召孔子的道理。其他诸注议论纷纭,事皆难考。还是存疑较好。

○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子张向孔子问仁。孔子答复,能行五事于天下,便可称为仁人。

﹁请问之。﹂请问是那五事。这是子张再问孔子。

﹁曰,恭、宽、信、敏、惠。﹂孔子再答复。先说出五事的名称,以下分别解释:

﹁恭则不侮。﹂恭敬人,则不被人侮慢。不侮,孔安国注:﹁不见侮慢。﹂邢疏:﹁言己恭以接人,人亦恭以待己,故不见侮慢。﹂

﹁宽则得众。﹂宽厚待人,则人悦服,故能得众。

﹁信则人任焉。﹂言而有信,则能得人信任。

﹁敏则有功。﹂做事敏捷,则能成功。

﹁惠则足以使人。﹂给人恩惠,人必感恩图报,故足以使用人。

○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这是晋国的一次内乱,史事难考。据史记晋世家记载,晋国自昭公以后,六卿日渐强大。六卿就是韩、赵、魏、范、中行︵原姓荀︶以及智氏。后来智伯与赵、韩、魏合力灭范氏及中行氏,共分范、中行氏土地以为邑。不久赵襄子、韩康子、魏桓子,又共杀智伯,尽分其地。最后三家分晋,而为韩、赵、魏三国的结局。当时六卿时挟晋君攻伐异己,各自扩张私家权利,而无公是公非。

﹁佛肸召。子欲往。﹂佛肸,读弼夕。皇本佛肸作佛?。孔安国注,佛肸是晋大夫赵简子的邑宰。清儒刘恭冕氏引史记孔子世家:﹁佛肸为中牟宰,赵简子攻范、中行,伐中牟。佛肸畔,使人召孔子。﹂以中牟为范、中行邑,佛肸是范、中行之臣。翟灏四书考异也说:﹁简子挟晋侯以攻范、中行,佛肸为范、中行家邑宰,因简子致伐距之,于晋为畔,于范、中行犹为义也。﹂这与前章公山氏召孔子相似,孔子也欲往。

子路不以为然。他说他从前曾听夫子说这两句话:﹁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然而现在佛肸据中牟反叛,夫子往他那里,这将如何说呢。﹁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就是本身作不善之事的人。﹁君子不入也。﹂君子不到他那里。

﹁子曰:然,有是言也。﹂孔子答复子路,是的,我是有此一说。﹁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但我不是也有坚白之说吗?真正坚的东西,怎样磨也不会薄。真正白的东西,怎样染也不会黑。

孔安国注:﹁磷,薄也。涅,可以染皂。言至坚者磨之而不薄,至白者染之而不黑。喻君子虽在浊乱,浊乱不能污。﹂淮南子俶真训:﹁以涅染缁。﹂高诱注:﹁涅,矾石也。﹂矾石有青白黄黑等多种,此指黑色矾石,称为皂矾。

潘氏集笺举周礼考工记轮人:﹁轮虽敝,不甐于凿。﹂注,甐,旧本或作邻,邻读﹁磨而不磷﹂之磷。不甐,有不动、不敝、不伤之义。

﹁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匏瓜老熟时,其皮坚硬,去其腐瓤,可作瓢壶等用具,所以生长时,系在藤上,而不被人摘食。皇疏又有一说:﹁匏瓜,星名也。言人有才智,宜佐时理务,为人所用,岂得如匏瓜系天,而不可食耶。﹂皇疏此说可从。孔子的意思是说,他不能像匏瓜星那样悬系在天空,而为不可食之物。比喻他在世间不愿做无用之人。

孔子的道德已达至坚至白之境,不论处在怎样的浊乱环境,不受丝毫污染或伤害,一心为了行道,所以,公山氏召,佛肸召,都有欲往之意,但是结果都未往,自有未往的道理,非古今诸注所能了然。

○子曰:由也,女闻六言六蔽矣乎。对曰:未也。居,吾语女。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何晏注,六言六蔽,是说仁智信直勇刚六事。

蔽是覆障之义。刘氏正义又引荀子解蔽篇注:﹁蔽者,言不能通明,滞于一隅,如有物壅蔽之也。﹂蔽字作覆障讲,或作壅蔽讲,皆可,其义是使人不能通明事理。六蔽对六言而言,就是蔽六言者。好学则能明其事,明其理,解除六蔽。

﹁由也,﹂孔子与子路谈话时,呼子路之名说:﹁女闻六言六蔽矣乎。﹂女,就是汝。﹁你听过六言六蔽吗?﹂刘氏正义说,六言六蔽是古成语,孔子以此问子路。

古时人席地而坐,先以两膝着席,再以尻着足跟。见长者问,依礼起身而对。起身就是直起腰身,而为长跪。依孔安国注,子路原来坐在那里,一听孔子问他,便起身对曰:﹁未也。﹂未闻六言六蔽。

﹁居,吾语女。﹂孔安国注,居当坐字讲。孔子命子路:﹁坐下,我告诉你。﹂以下便是孔子告诉子路的话:

﹁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是喜好。孔安国注:﹁仁者爱物,不知所以裁之则愚也。﹂依邢昺疏说,好施与,叫做仁,若但好仁,而不好学,不知所以裁之,所施不当,则如愚人。裁之,是裁度适中的意思。愚是愚昧。只好行仁,不能裁度使其适中而行,其行是否恰当,不得而知,便是愚昧之举。这是好仁而不好学之蔽。

﹁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知就是智。荡是放荡。孔安国注:﹁荡,无所适守。﹂好智的人如不好学,只知展现自己的才能,不顾道德的规范,所以放荡而无操守。

﹁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贼,皇疏作害字讲,以为不学而信,则信得不合宜,以致贼害其身。皇疏并引江熙说,古时有一信士,名尾生,与女子约会于桥下,女子未至,而洪水至,尾生守信,抱桥柱不离,淹死于水。此即不学而信之蔽。刘氏正义引管同四书纪闻说:﹁大人之所以言不必信者,惟其为学而知义所在也。苟好信不好学,则惟知重然诺,而不明事理之是非。谨厚者则硁硁为小人。苟又挟以刚勇之气,必如周汉刺客游侠,轻身殉人,扞文网而犯公义,自圣贤观之,非贼而何哉。﹂

﹁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泰伯篇:﹁直而无礼则绞。﹂马融注:﹁绞,绞刺也。﹂皇疏据此义解释说:﹁绞犹刺也,好讥刺人之非,以成己之直也。﹂直是美德,但须好学以合中道,否则如子路篇所记:﹁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刺人之非,以至刺到自己的父亲之罪,可以说是绞到了极处。这是只好直而不好学之蔽。

﹁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本篇里面另有一章说:﹁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邢昺疏据以解释此章:﹁勇谓勇敢,当学以知义。若好勇而不好学,则是有勇而无义,则为贼乱。﹂义字,中庸说:﹁义者宜也。﹂因此,释名解释义字说:﹁义,宜也,裁制事物使各宜也。﹂凡事不宜,便是乱。好勇而致于乱,是由于不能配合好学之故。

﹁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狂,孔安国注:﹁狂妄,抵触人也。﹂公冶长篇,孔子曾说:﹁吾未见刚者。﹂邢昺疏:﹁刚者质直寡欲。﹂质直寡欲,固然很好,但如只好刚而不好学,偏于刚强,不得中和之道,便致言语行为抵触他人。

仁、智、信、直、勇、刚六者,各有表现的事实与所依据的道理,事实则非常繁杂,道理则非常精微,如果只好六言中的任何一言,而不好学其中的事与理,便不能中道而行,因而各有其蔽,所以好仁等,不能不好学。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小子﹂是孔子称呼他的弟子。﹁何莫﹂当﹁何不﹂讲。﹁诗﹂就是三百篇诗经而言。

孔子称呼诸弟子说:﹁小子们,何不学诗呢?﹂继则说出学诗的益处,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从近处说,能以事父,从远处说,能以事君,又能记得很多鸟兽草木的名称。

﹁诗可以兴。﹂兴,喜应切、去声。周礼春官太师教六诗,名为﹁风、赋、比、兴、雅、颂。﹂毛诗序说诗有六义,即是周礼所说的六诗。孔颖达正义说,风、雅、颂是诗篇之异体,赋、比、兴是诗文之异辞。诗篇异体即指诗经的国风、小雅、大雅、周鲁商颂不同的诗体而言。诗文异辞是指风雅颂各诗文皆以赋比兴为之修辞而言。孔氏依周礼郑康成注及郑司农注,综合解释赋比兴。赋是铺陈善恶,诗文直陈其事,不用譬喻,皆为赋辞。比是比方于物,凡言如某物者,皆是比辞。郑康成以为,兴是取善事以喻劝之。郑司农以为,兴是托事于物。兴者起也,取譬引类,起发自己的心志。也就是先说其他事物,然后引起自己所咏之辞。诗文中凡举草木鸟兽以见意者,皆是兴辞。比兴二者虽然同是以物譬喻,但比是显喻,兴是隐喻。论语此章只说﹁诗可以兴。﹂孔安国注:﹁兴,引譬连类。﹂邢昺疏:﹁诗可以令人能引譬连类,以为比兴也。﹂邢氏以为兴中含比。刘宝楠正义以为孔注﹁连类﹂意中兼有赋比。刘氏并引焦氏循毛诗补疏序:﹁夫诗温柔敦厚者也,不质直言之,而比兴言之,不言理,而言情,不务胜人,而务感人。﹂诗就是以真情感人,不但比兴如此,赋亦如此。

﹁可以观。﹂郑康成注:﹁观风俗之盛衰。﹂诗是表达心志的文词,配合乐谱唱出来的就是音乐,例如吴公子季札在鲁国观乐,而知列国的治乱兴衰。学诗可以观察社会风俗盛衰,即可了解政治得失,可以从速改善。

﹁可以群。﹂孔安国注:﹁群居相切磋。﹂人类从家庭到社会都必须合群,焦循论语补疏说:﹁诗之教温柔敦厚,学之则轻薄嫉忌之习消,故可群居相切磋。﹂

﹁可以怨。﹂孔安国注:﹁怨、刺上政。﹂邢昺疏:﹁诗有君政不善则风刺之,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可以怨刺上政。﹂毛诗序孔颖达正义说,王道始衰,政教初失,而有变风变雅之作。孔氏又引季札见歌小雅时说,那是周王之德已衰,但尚有先王的遗民,尚能知礼,以礼救世,作此变诗。怨即指此变诗而言,虽怨而不违礼,故可以怨。

﹁迩之事父,远之事君。﹂事父应当尽孝,无论尽孝尽忠,都须谏止其过。谏过必须懂得谏过的道理,始有效果,例如闵子骞谏父,请勿逐出他的后母,便说:﹁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终能感动其父打消原意,又能感动后母,待他如待亲生之子。谏父不容易,谏君更难,学诗,可以兴观群怨,便懂得事父事君之道。所以皇疏引江熙说:﹁言事父事君以有其道也。﹂

﹁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识,读志,记忆之义。邢昺疏:﹁诗人多记鸟兽草木之名,以为比兴,则因又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也。﹂三百篇中含有动物学、植物学等,学诗不但有以上种种益处,还可以增广动植物的知识。

○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

注疏本以此与上章合为一章,皇侃疏以为此章是在﹁鲤趋而过庭﹂时孔子对伯鱼所说的话,故另为一章。兹从之,并依之讲解。

﹁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已乎。﹂女,同汝。为,当学习讲。孔子问他的儿子伯鱼:﹁你学习周南、召南了吗?﹂诗经有十五国风,首为周南的诗,计有关雎等十一篇,次为召南的诗,计有鹊巢等十四篇,然后是其他诸国之风。据毛诗序及注疏说,周是周公,召是召公,南是周召二公所分得的采邑,其地在禹贡雍州岐山之阳,即今陕西岐山以南,称为南国,二公将文王的教化自北方施行到南方,在这南方二地采得的诗,分别名称为周南、召南。

﹁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墙面,是面墙的倒装语,人若不学周南、召南,他就好像面正对墙而立,眼睛被墙障碍,无所见识,不能办事。

马融注:﹁周南、召南,国风之始,乐得淑女,以配君子,三纲之首,王教之端,故人而不为,如向墙而立。﹂三纲是白虎通所说的君臣、父子、夫妇,这三者是人伦的纲常。三纲开始于夫妇,如周易序卦传说:﹁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所以马氏此注以夫妇为三纲之首。夫妇这一纲既为重要,则必须正常不乱,以为家庭、社会安定的基础,所以先王教化以夫妇为开端。据毛诗序说,国风里的诗有正风与变风的不同,周南、召南讲夫妇之道的诗篇最多,可以风天下,正夫妇,称为正风,实为人伦教化之本,普通人不学,不能齐家,为人君者不学,不能治国平天下,所以孔子告诉伯鱼,不能不学。

○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孔子用反问语气说明,礼不仅指玉帛而言,乐不仅指钟鼓而言。玉帛是礼物,钟鼓是乐器,赠礼物,鸣钟鼓,不是礼乐之本。礼乐的本义在敬在和。

郑康成注:﹁言礼非但崇此玉帛而已,所贵者,乃贵其安上治民也。﹂

马融注:﹁乐之所贵者,移风易俗也,非谓钟鼓而已也。﹂

皇疏以为,时君唯知崇尚玉帛,而不能安上治民,故孔子加重其辞的感叹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表明礼之所云不在玉帛。奏乐必假钟鼓,当时君主惟知崇尚钟鼓,而不能移风易俗,故孔子又加重其辞的说:﹁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表示乐之所云不在钟鼓。

皇疏又引王弼注,大意是说,礼以敬为重,玉帛是礼的文饰,只用来表达敬意而已。乐主于和,钟鼓只是乐器而已。当时所谓礼乐,是重于物而简于敬,敲击钟鼓而不合雅颂,所以孔子正言其义。

玉帛:郑康成注:﹁玉,圭璋之属。帛,束帛之属。﹂周礼春官大宗伯:﹁孤执皮帛。﹂郑注:﹁皮帛者,束帛,而表以皮为之饰。帛,如今璧色缯也。﹂贾公彦疏:﹁束者,十端,每端丈八尺,皆两端合卷,总为五匹,故云束帛。﹂

○子曰:色厉而内荏,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

﹁色厉而内荏。﹂孔安国注:﹁荏,柔也。谓外自矜厉,而内柔佞。﹂色厉是外貌严厉,内荏是内心柔弱。孔子说这话,含义很多,诸注各有其解,兹且讲其一义。一个人假装能干,其实无能,办事便乱,任何事都办不成功。

﹁譬诸小人。﹂譬之于小人。孔子拿没有品行的小人来譬喻这种人。

﹁其犹穿窬之盗也与。﹂他就好像那穿窬的小偷。窬是门边的小洞。小偷凿穿墙洞,入内行窃时,身往前进,心则怯退,此即作贼心虚之意。并非贤能而假装贤能者,就是这样的情状。

○子曰:乡原,德之贼也。

乡原的原字,读去声,同愿,孟子赵岐注,原当善字讲。

乡原,指的是一种人,依字义解释,就是一乡之人都称他为善人。但是孔子以为,乡原是贼害道德的人,所以说他是﹁德之贼﹂。

乡原如何是﹁德之贼﹂。孟子尽心篇有详细的解释。在尽心篇里,万章问曰:﹁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孔子以为德之贼,何哉。﹂孟子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孟子最后又解释,孔子所以恶乡原,是﹁恐其乱德也。﹂

孟子注疏,大意是说,乡原这种人最能掩蔽他的罪恶,以致令人无法举出事实来非谤他,也找不到缺点来讥刺他。然而他实在是同流合污,因为他善于掩蔽,就像忠信廉洁之人,所以赢得大众的称赞,其实不是忠信廉洁之人,故不可与入尧舜之道。他无德而伪装有德,孔子惟恐这种人乱德惑众,所以指明此人是道德的贼害者。

○子曰:道听而涂说,德之弃也。

道涂二字,道是大道,如﹁志于道﹂的道,涂就是路途。

道,听到了,就在路上传说,此为有德的人所不取。

古注把道涂二字都解释为道路。今不从。

孔子教育,重要的是道,道须在闻后认真的学习,如果只是耳闻口说,便是无道可言。又以教人而论,必须温故而知新,这才能作人师,如果闻道之后,不加以温习,就说给他人,那不是教人,而是害人。

○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

鄙夫,是一个没有品行的人,他贪图名利,行为卑鄙。孔子先提疑问,鄙夫可以事君吗?然后解答,这种人不可以事君。

﹁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皇疏:﹁言凡鄙之人不可与之事君。﹂此意是说,不可与鄙夫共同事君。王引之经传释词则把﹁可与﹂的﹁与﹂字当﹁以﹂字讲,他举证颜师古匡谬正俗引﹁孔子曰:鄙夫可以事君也与哉﹂,以及李善注文选东京赋引﹁论语曰,鄙夫不可以事君。﹂﹁可与﹂皆作﹁可以﹂。王氏此解较好。没有品行的人确实不可以办政治。

﹁其未得之也,患得之。﹂何晏注:﹁患得之者,患不能得之。﹂鄙夫为得名位利禄,尚未得时,惟恐得不到,不择手段,以求得之。

﹁既得之,患失之。﹂得到了,他又恐怕失掉。

﹁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郑康成注:﹁无所不至者,言其邪媚,无所不为。﹂

这种患得患失的鄙夫,纯为贪图个人名利,未得时,想尽方法,一定要得到,既得,又想尽方法保持不失,这种人可以为国家办事吗?有意从政者,读此一章可以反省。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

孔子辨别在他那时候的人比不上古人,他以古人的三疾与他当时人比较,便显出今古之异。

﹁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人有三种缺点,今人或者连这缺点也没有了。﹁或是之亡﹂的是字指三疾而言,亡通无字。此意不是说今人没有三疾,而见今人的三疾比古人更严重,更难治。

﹁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包咸注:﹁肆,极意敢言。﹂孔安国注:﹁荡,无所据。﹂古时狂人肆意敢言,有些放纵而已。今时狂人放荡不止,而无所据。荡是飘荡,无所据,是无所据于道德。

﹁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马融注:﹁廉,有廉隅。﹂古时矜持的人,行为方正,像有棱角。今时矜者则是忿戾,即往往自以为是,不合理的对人忿怒。

﹁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古时愚者直情用事,没有弯曲之心。今时愚者无知妄作,诈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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