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峰寺风物考

尧峰寺:在县南五十里。明建。入《郡志》。咸丰八年,因寺僧淫恣不法,知县郭庆飏勒令返俗。将祀田详请充公,为合邑宾兴费。寺改称宾兴书院。

——《清同治平江县志》

尧峰山属福寿山支脉。平江南乡与浏阳县交界山脉称十八盘,磴道曲折,沟洞幽深,这一带地方称作芦洞。芦水自南向北清粼粼地流出,与东边福寿山来的白水相汇,在安定桥注入汨罗江。尧峰山横亘芦白两水之间,左尽洞下九湾头,右抵思村杨子湾,如一条巨龙盘旋潜伏,山谷间夹带出一垅平地,是为横洞。

尧峰不高,海拔只有500余米,却以尧圣得名,可见其古。尧峰归属思村乡横洞村,当地村民对这块古老的风水宝地叫法不一。有叫“尧封”的,表明这片山岭的名字是远古的唐尧亲口赐封的。其实,远古传说尧划定中国疆土为十二州,因而杜甫曾有诗说:“沧海未全归禹贡,蓟门何处尽尧封。”还有叫“尧丰”的,大概是希望此地尧天尧年的太平盛世永远延绵不绝。又因古时“丰”与“风”相通,亦有写作“尧风”的。后来的尧峰寺,便有“尧风堂”的佛号。

芦水流到横洞一带,左合横洞水,右合尧峰水。尧峰水从尧峰岭上顺着陡峭的山势跌落下来,只北流四里,却是飞流挂壁瀑布三叠。一溪碧水从深山密林冲出山口的茅嘴头,山坡陡然裂化出一道峡谷。飞流从天而降,底下却是坚硬的磐石一应承接,溅起如雨如雾般的七彩珠沫。溪流变得温软起来,柔情地抚摸着光溜的磐石,浅浅地笑着一路远去。前面又是一处悬崖,溪流变得兴奋起来,顺着陡壁哗啦啦地跳跃而下,冲刷出一湾锅底状的沙凼。清澈的流水挟带着晶莹的泥沙,朝着那一片空荡荡的开阔地蜿蜒前行,在峡谷两岸割切出弧形的沙洲。穿过灌木与荒草丛生的沙洲,尧峰水有如闪电般只耀眼地一亮,轰隆隆地滚往山脚下作最后的猛然一跳,消失在绿色的烟雾里。合围的陡壁形成一处湫潭,一泓碧绿的潭水,深不可测,日日夜夜浮泛着的黝黑的蓝光流淌,将永恒的岁月悄悄地送出幽深的山谷。

从山脚踏着盘旋的石磴一路拾级而行,登上茅嘴头,远远便能望见一大片翠绿,如水墨点染的彩云高高地铺盖在突出的山嘴上。信步走进绿荫下,迎面两根苍翠的古女贞树携手相依,已经在这儿守候200余年了。它们身上连同脚底的土地庙和随处的野石,长满了青苔和藤蔓。从浓密的枝叶间向山下眺望,远山黝黑,近山淡青,翻江倒海从苍茫的大地涌出,山垅田土黄绿相间秋色正浓,近山人家红瓦白墙楼房星布,天地氤氲烟轻云淡,令人陡生丛林禅意。

摆脱人间仙境的诱惑,复往山林深处,一块外形活像一个大螺丝的巨石,扼守在一座小石桥边上,挡住了行人的望眼,山高水隐疑无路。螺丝石是通往尧峰寺的关卡,山势变得更加逼仄。螺丝石口上曾立有石碑,记述这块奇石与这座古桥的来历,如今早已不知去向。右边一片山坡地势较为平坦,后山长满山桂花树,地称桂花坡,便是当年平江往来浏阳与江西的交通要道,一坡店铺从绸缎庄到杀卖屠凳一应俱全,行人商贾多在此打点歇息,顺便到山上的尧峰寺进香拜佛。

明代成化年间,高僧宋守法号觉悟来到平江传教,他是佛教禅宗临济派第17代弟子。自此平江佛教发展较快,至清代全县已建寺、庵219处,临济派弟子相传46代。尧峰寺便是觉悟禅师在平江的发脉道场。明清时期,尧峰寺建有大雄宝殿、弥勒殿、天王殿前后三殿,祖师殿、观音殿、药师殿以及禅堂、斋堂、客堂等分建两旁,香火最旺时,寺里僧人达300多众,寺产岁租达600余石。清咸丰八年(1858年),僧奉持等奸占民妇,平江知县郭庆飏访拿,依规将其逐出僧团,勒令还俗。寺院所有财产充公,作为地方上的宾兴费。树倒猢狲散,尧峰寺中供奉的佛像全部移供山那边的白水寺,悬挂了400余年“尧峰寺”匾额被撤了下来,换成了“宾兴书院”。所谓宾兴书院,乃是古时一项有效的助学制度。由乡大夫荐举邑中贤良可造之才,***提供食宿资助,鼓励其攻读诗书搏取功名,如有着述则贡献于王,如应试赶考则赞助路费。如今湖南省文联在福寿山建立“文艺创作基地”,鼓励文艺家们潜心创作,也算是遵沿古制。尧峰寺地僻幽静,有屋宇20多楹,正是读书备试的好地方,当地人士常年设馆于此。规定凡邑人应文武乡试者,各助钱3缗,会试30缗。咸丰年间平江的郭知县,总算把一件坏事变成了一件好事。

尧峰寺最终毁于兵灾。1920年代末,彭德怀在平江起义。当时有民谣说:“彭德怀,碰哒鬼,团长不当当土匪。”国民党***派为了“剿匪”,对平江山区实行抢光、杀光、烧光的“三光”政策,挨户团一把大火,将尧峰寺的大小殿宇化为灰烬,只剩下大雄宝殿厅堂里的两根木柱子。后来乡人依其旧址,重塑佛像,恢复尧峰寺。到了“文化大革命”破“四旧”,尧峰寺成了队上的保管室,寺里的佛像悉数捣毁,连古时传下来“万岁牌”(不知是哪个皇帝题词的匾额)也砸烂做了烧柴。

尧峰寺旧址,如今只剩下一正带两偏的主殿。迎面望去,石门石基,两柱三檐,偏房的正墙上开着一个方形的石窗,青砖灰瓦风蚀严重,整个建筑废弃日久显得破烂不堪。走进厅里,后围的墙壁竟然还是黄土筑就,屋漏墙破,随时都有塌垮的危险。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遥想当年,尧峰寺三大殿的基脚范围依然清晰可辨,破损的石柱、石基、残砖、碎瓦随处可见,只是都已成为耕作的农田。对面山坡一片青翠的楠竹林,乡人指着说,当年曾是武僧们练功的跑马坪。就在邻近人家的地坪里,有一尊200多斤重的麻石圆凳,对侧凿有两只扣手的耳洞,我特地叫人试了试,拼尽全力只能勉强提起离地,尧峰寺的僧人们,却能轻松地提着它在跑马场里走圈子,“哈哧”一声便将石凳托起举过头顶。

乡人说,尧峰寺四围的青山,凡属有点风水的龙脉,都被尧峰寺僧人的墓塔捷足先登。茫茫的密林中,散布着300多座明清时期麻石雕砌的僧人墓塔。1971年秋,芦洞乡兴修水电站,看中了这些墓塔的石料,便派人拆毁了尧峰寺东边山坡上一座有5个帽子(八角形的墓塔)的墓葬。后来觉得抬石料翻山越岭太费时工,不合算,只得作罢。尧峰寺僧塔群逃过了一次劫难,得以保存至今。砍倒比人还高的荆棘丛,这座无名墓葬,还是保持当年劫后余生的模样,一只陶制的圆形坛子,里面装着不知是哪一位高僧的舍利,仍然安葬在一尺见方的石室内,他的魂灵是否依然能够安息呢。西边山上的林子里,据说有几十座墓塔相邻而立,可惜林深草乱,无路可寻。我们用钩刀开路前行,在半山腰很快就找到了3座,墓围、墓碑、墓表和墓志铭都保存完好,只是由于雨水冲刷,更由于石缝间杂木生长的拱挤,有的石壁裂痕,有的石塔倒塌。扯过一把青草拭去青石板上的积尘,雕刻的画像与铭文依稀可辨。一块碑刻是“晦庵定法大师塔铭并序”,落款时间为:“皇上乾隆岁次戊午仲月”,屈指数来自1738年入土已是278年。另一座下葬于“皇清道光十五年乙未岁仲七月”,即公元1835年,这是正宗尧风堂海聚宽禅师寿藏。从铭文中得知,这位尧风寺的老和尚生于乾隆四十年丙申岁,即公元1776年,只活了60岁。但墓志铭留下了他的徒子、徒孙、曾孙、玄孙和来孙前后共5代的名号,可见传承之速。碑刻上还有当时堪舆和石工的名字。尤其具有历史文化价值的是,这些墓塔石刻保存了大量的佛家偈语和故事。一些选用祁阳石雕刻的图案,构图精美,刻工细腻,有荷花仙鹤图,有桃花奔鹿图,还有具有外来佛教文化特征的佛面兽身像,与民间传统的福禄寿禧吉祥文化图案相比,带有明显的佛家禅意。可惜我是佛家门外汉,无法解读。试抄录佛日院斐然了性留下的《随劫偈》:“佛法一些不识,受人牵入祖室。撼咆便知古董,拈棒尤挓黑漆。确守自家心性,造作涅盘身力。惟悟此种菩提,不向外方寻觅。”后接永嘉和尚曰:“上士一决一切了,中下多闻多不信。但在怀中解垢衣,谁能向外夸精进。”关于佛日堂,有一座简朴的土坟前,立着一块孤独的青石碑,碑文是:“临济正宗佛日堂上太师祖道雅老和尚塔位∵∵裔孙季兰监立”。说起这座墓塔的保存,还有一段神奇的故事。居住在这里的主人,早几年改建房屋时,本来想把菜地里这座坟墓迁走。选定日子测方位下基脚,请来的阴阳先生说,要先问问卦。不料阴阳先生再三卜卦,可总是不转卦,只得作罢。令人奇怪的是,作为佛日堂上太师祖的墓塔,为什么会堆起一座俗世的坟墓?为什么没有像其他僧人墓塔那么麻石雕砌?为什么没有墓志铭而只有一块平常的墓碑?许多佛家的秘密,寂寂地埋藏在这片人烟愈加稀少的山林中。若能将尧峰寺僧人墓塔来一次普查与考证,我相信一定会有许多重要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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