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三洲:倓虚眼中的弘一法师

据倓虚法师在他的《影尘回忆录》讲述,1934年,他来到青岛创建湛山寺;1937年,他派人去福建漳州万岩寺请弘一大师来宏法讲律。倓虚把这称为“坐地参方”,即把有大德修行的高师请来,讲经开示,以结法缘,就可以不费劲的坐地参学,省得让僧侣们冒着风险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地去求教。对倓虚法师的请求,弘一事先提出了三个条件:一不为人师;二不开欢迎会;三不登报吹嘘。讲述者记得,弘一来到湛山寺的日子是旧历四月十一,个人的随身物品只是一破麻袋包,上面用麻绳扎着口,里面一件破海青,破裤褂,两双鞋;一双是半旧不堪的软帮黄鞋,一双是补了又补的草鞋。一把破雨伞,上面缠了好多铁条,看样子已用了很多年了。这就是一代大德高僧的随身行李。吃斋饭时,因为大师持戒,不能另备好菜饭。头一次弄了四个菜送去,一点不动;第二次备了次一点的,还是不动;第三次送去两个菜,还是不吃;末了盛去一碗大众菜,弘一问是不是大众都吃这个菜?如是,他就吃;不是,还是不吃。

在待人接物上,倓虚是这样回忆的。愈是权贵的人物,弘老愈不见,平素学生谁去谁见,你给他磕一个头,他照样给你磕一个头。两个人走对面的时候,他会很快地躲开,避免和人见面交谈。屋子里都是自己收拾,不另找人伺候。弘老每天都要走出山门经后山,来到人迹罕至的海边,站在水边的礁石上,了望碧绿的海水和雪白的浪花,显得孤寂落寞。这样的情景给倓虚的印象是,会艺术的人,大概都喜欢来寻找这样的地方。弘老小时候在天津有一同学,那时正在青岛市***任职,听说他到了湛山寺,特来看他。据他这位同学讲,小时候他的脾气就很怪癖,是有名的李怪——其实并不是怪,只是不同流俗而已。一天,青岛市市长沈鸿烈在湛山寺请人吃斋饭,写下知单邀请弘老,第二天临入席时,弘一请人带来一张条子,上面写的是这样四句话:“昨日曾将今日期,短榻危坐静思维;为僧只合居山谷,国士筵中甚不宜。”

倓虚记忆,弘老到湛山寺不几天,便讲开示。还记得讲的是“律己”,要学律的人先要律己,不要拿戒律去律人。又说“息谤”之法,莫在于“无辩”,越辩谤越深,倒不如不辩。譬如白纸,染上墨水,不去动它,不会再向四周溅污;若立时想使它干净,马上去揩拭,倒会污染一大片的。弘老持戒的功夫,就是以律己为要,从不臧否人物,说人是非短长,就是自己的学生他也不说。你做错了事,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律己”不吃饭。不吃饭,并不是存心怄气,而是恨自己的德行不能感化他人,要替那做错事的人忏悔。几时你改了错,他才吃饭;末了你的错,让你自己去说,他还是一句不开口。回忆中说,弘一给学生首开的课是讲《随机羯磨》,是唐代道宣律师删定的文字,很古老,弘老有自己编的《别录》,并不难懂。他上课不坐讲堂正座,都是在讲堂的一旁,另设一个桌子,这大概是他自谦,觉得自己不堪为人作讲师。头一次上课,据他说,事前准备七个小时,一个研究戒律二十多年的高僧,讲课是还这么认真,可见他对戒律是何等的慎重!因他气力不好,讲课时只讲半个钟头,像唱戏道白一样,一句废词也没有。余下的时间就是记笔记,只要把笔记抄下来,扼要的地方说一说,这一堂课就全接受了。

倓虚法师回忆说,湛山寺本来是要留弘老久住的,可58岁的他身体不适北方的寒冷。九月十五以后,弘一告假,要回南方过冬。他当时掏出一个纸条给倓虚,上面又有五个条件:一不许预备盘缠钱;二不许备斋饯行;三不许派人去送;四不许规定或询问何时再来;五不许走后彼此再通信。临行前几日,弘一给同学每人写了一幅“以戒为师”的小中堂,作为纪念。好多求他写字的,词句都是《华严经》的集句和前辈大师的警训。末了,他又给大家讲了最后一次开示,反复劝人念佛,并对倓虚告别说:“老法师!我这次走后,今生不能再来了,将来我们大家同到西方极乐世界再见吧!”话音很小,很真挚,很沉静!让人听到很感动。临出山门,四众弟子在山门口里搭衣持具给他送驾,他很庄重很和蔼地在人丛中走过去,回过头来又对大家说:“今天打扰诸位,很对不起,也没有什么好供献,有两句话给大家作为临别赠言吧!”随手在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乘此时机,最好念佛!”

弘一走后,倓虚来到他住过的寮房,屋子里的东西安置得很有次序,里外打扫得也特别干净!桌子上一个铜香炉,燃着三支名贵长香,空气很静穆!倓虚在那里徘徊良久,向往着古今的高僧大德,品嗅着余留的馨香!这就是倓虚眼中的弘一法师,一个慈悲为怀、一心向佛的殉道者的形象。《影尘回忆录》中的这些史料,由于时间差错和信息隔阻的缘故,即便是在林子青先生《弘一大师年谱》这样具有权威性的着述里,也未被引征过,更不要说是其他的传记文学作品了。现在不是时兴口述实录吗?这本书正是半个世纪前的一部绝好的口述实录,尤其是其中对人物形象的细节叙述,能让读者更深层次地了解弘一大师身上散发出的人格魅力和精神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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