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柳宗元的“好佛”与“礼佛”

枝叶

唐代中后期中国历史上出现了一位着名的为佛教辩护的人物——柳宗元(773—819)。众所周知,他是唐代着名的思想家,在文学上也有突出的建树,史称唐宋八大家之一,才高学深,“名盖一时”(《新唐书》本传)。柳宗元和韩愈是好朋友,俩人都倡导古文,柳过世后韩还曾为其写墓文,对其事业和为人大力表扬。不过,在对待佛教的态度上,两人的看法却截然相左。韩愈是力主“排佛”的,但柳宗元却反对妖魔化佛教,相反,他大力宣扬佛教的长处,甚至赞誉佛教为“韫玉”。

一、好佛

柳宗元曾自道他很早就喜欢研究佛学,而从其一生的经历来看,实际上他始终与佛教有缘。他说过:“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柳宗元集?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他的“好佛”大致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是主张精研佛学。在学佛问题上,柳宗元倡导读佛经原典,不赞成空悟。他认为:“不于其书而读之,则无以得其言,言且不可得,况其意乎?”(《柳宗元集?送巽上人赴中丞叔召序》)他反对仅以空悟的方式来学禅,对当时蹈空务虚的学风颇为不满:“而今之学禅者,有流荡舛误,迭相师用,妄取空语,而脱略方便,颠倒事实,以陷乎己,而又陷乎人。”(《柳宗元集?送琛上人南游序》)柳宗元认为只有苦读佛教经典,才能真正领悟佛理,如此方有心智启蒙,用他的话说即“悟悦心自足”。柳宗元有首诗曾生动描述了这一点:“汲中漱寒齿,清心拂尘服。闲持贝叶书,步出东斋读,真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遗言冀可冥,缮性何由熟。道人庭宇静,苔色连竹深。日出雾露余,青松如膏沐。澹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柳宗元集?晨诣超师院读禅经》)正是基于用心的苦读,柳宗元对自己的佛学修养颇为自信,他觉得一般人对佛理“罕能通其说”,而自己却是“独有得焉”。

其二是与佛教界人士过往密切。柳宗元在早年的求学以及初入仕途时期,他就与灵彻、文畅上人等僧人经常来往,并且相互之间还有诗文的往还。被贬永州和柳州后,他与诸僧的交往更加频繁,如他常与重巽、浩初、石门等高僧大德周旋,彼此之间还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其三是文字着述多与佛界有关。据统计,今版《柳宗元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共收录诗文678篇(首),而其中与佛、僧、寺有关的,就多达73篇(首),差不多占了总数的十分之一。如他为大师写过碑铭,六祖大师慧能和尚的碑铭《曹溪第六祖赐谥大鉴禅师碑》就是柳宗元写的,此类的碑铭,他一共写了12篇。他为寺院的重建前后题写了6篇序记,如《柳州复大云寺记》等。另外他还写有不少和僧人唱和的诗文,这里则不胜一一枚举。

其四是修建寺院。如柳宗元在贬任柳州刺史时,就主持重修了大云寺。

其五是支持女儿的皈佛。柳宗元是河东(今山西永济县)人,但却与湖南有不解之缘。在其不长的四十七岁人生中,就有十年是在湖南永州度过的。从唐顺宗永贞元年至唐宪宗元和10年,他被贬于此。可能是水土不服,在永州他女儿生病,并许愿“佛我依也,愿以为役”。柳宗元闻此,同意将她改名为“佛婢”;女儿病重后,要求削发为尼,柳宗元又予支持,还随其意重新取名为“初心”。

事实上,柳宗元的“好佛”也得到了佛教界的承认,天台宗的《佛祖统纪》里,就将柳宗元列为重巽师的俗家弟子。

二、礼佛

值得注意的是,柳宗元不仅“好佛”,而且也是懂佛的。这突出地体现在他礼赞佛教,奋力为佛教辩护。前面说过,柳宗元与好友韩愈在佛教认知上产生过严重的分歧。而柳宗元不仅不接受老友对自己“嗜浮图言”、“不斥浮图”的指责,反而认为韩愈的“排佛”是未懂佛教,更误解了佛教。他说:“退之所罪者其迹也。曰:‘髡而缁,无夫妇父子,不为耕农蚕桑而活乎人。’若是,虽吾亦不乐也。退之忿其外而遗其中,是知石而不知韫玉也。”(《柳宗元集》中华书局,1979年,第673页。下引此书只注码)文中“韫玉”一词,美佛为珍宝,不仅反讽韩愈“排佛”的不当,而且还折射出柳宗元不同凡响的文化心态,即尊重“夷狄”文明的文化包容与文化多元倾向。在柳宗元的思想中,它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柳宗元认为佛教虽出于“夷狄”,但源于“夷狄”的并非即为异端邪说,若不加青红皂白的予以全盘否定,就会失于黑白不辨,良莠不分。他说:“果不信其道而斥焉以夷,则将友恶来、盗跖,而贱季札、由余乎!”(673页)文中恶来与盗跖都是中土(夏)所产的大恶人,而季札和由余,却是蛮夷之地所出的着名贤哲。这种对比说明,夷并非绝对的坏,而夏亦非绝对的好;而“斥焉以夷”所导致的善恶混淆的悖论,显示出柳宗元对传统的夷夏之辩的不满,反对以此为坐标来衡量佛教,更反对以此来妖魔化佛教。历代反佛论中,常突出佛的夷狄属性,以证其落后与不适中土国情,如韩愈在“排佛“中,就力论“佛者,夷狄之法耳”。其间不泛地域与文化歧视,杂有唯我***的文化霸权意识。而柳宗元由打破夷-夏魔咒,实是在挑战这种传统的文化歧视与霸权意识。

其次,柳宗元认为,佛教并非是什么妖魔鬼怪,只不过是百家中的一家之言。“太史公尝言:世之学孔氏者,则黜老子,学老子者,则黜孔氏,道不同不相为谋。吾观老子,亦孔氏之异流,不得以相抗,又况杨、墨、申、商、刑名、纵横之说,其迭相訾毁,抵捂而不合者,可胜言邪?然皆有以佐世。太史公没,其后有释氏,固学者之所怪骇舛逆其尤者也。”(662页)柳宗元这里显然是说“释氏”为“孔氏”之外又一家而已,只是后世缺乏司马迁那样胸襟和见识的大史学家,不能从儒、佛之争的“迭相訾毁”中,见出其间的百家争鸣之蕴,不能从“释氏”之异中见出之同,更不能见出其“佐世”之用。所以不免睹“释氏”而“怪骇”,见“浮图”而攘臂。柳宗元尤其不满韩愈的“排佛”态度。他认为韩愈虽然好儒,但不及扬雄,可扬雄却汲取了庄、墨、申、韩的很多思想,而在柳宗元看来,“释氏”远不像庄、墨、申、韩那样“怪僻险贼”,故他觉得韩愈理应汲佛之所长,应“礼佛”而不是“排佛”。这里柳宗元显然已经把佛教当成中国学术谱系中的一员来对待了,而且柳宗元还主张要给予同等的重视,因为包括佛教在内,各家均有“佐世”之用。不仅如此,柳宗元还从“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学术传统出发,高调要求包容“释氏”,因为百家争鸣既然是必然和正常的,那么佛教持论异于诸家又有何怪!柳宗元不满世人“怪骇”于佛教,实质上是要求世人理解佛教,并善待和尊重佛教。

其三,在学理上,柳宗元认为佛“不与孔子异道”,佛教也是不应排斥的。他说:“浮图诚有不可斥者,往往与《易》、《论语》合。诚乐之,其于性情爽然,不与孔子异道。……虽圣人复生不可得而斥也。”(674页)所谓“合”,柳宗元给出的主要理由有二:一是佛家之戒律与儒家之礼仪相近,“儒以礼立仁义,无之则坏;佛以律持定慧,去之则丧。是故离礼于仁义者不可与言儒,异律于定慧者不可与言佛。”(762页)∵二是释氏重孝,更是与儒家相通。柳宗元从其交游实践中发现,高僧并非不重人伦,相反都很讲孝道。如金仙氏,以孝敬为本,“金仙氏之道,盖本于孝敬,而后积以众德,归于空无。”(683页)如元暠,亲人过世,即回家奔丧。故柳宗元不无感慨地说:“斯盖释之知道者欤?释之书有大报恩十篇,咸言由孝而极其业。世之荡诞慢施者,虽为真道而好违其书。于元暠师,吾见其不违且与儒合也。”(768页)也因此,柳宗元一再强调佛“与孔子同道,皆有以会其趣,而其器足以守之。”(662页)佛不与孔子“异道”,实即从内在价值上肯定了佛教的意义和存在的合理性,表明在柳宗元心目中,佛教不仅不是“异端邪说”,甚至是与圣人之道等值的一种文化,也所以柳宗元视之为“韫玉”。

其四,在柳宗元看来,佛不仅有契合于儒的地方,还有胜于儒之处,这就是佛的“大而多容”的包容性,“志乎物外”的超越性,为人提供了一种精神寄托,给人指明了一种活法和人生境界。他说:“佛之道,大而多容,凡有志乎物外而耻制于世者,则思入焉。”(682页)柳宗元自道他之所以“嗜佛”,也正有见于此:“退之忿其外而遗其中,是知石而不知韫玉也。吾之所以嗜浮图之言以此。……其凡为其道者,不爱官,不争能,乐山水而嗜闲安者为多。吾病世之逐逐然,唯印组为务以相轧也,则舍是其焉从?吾之好与浮图游以此。”(673页)柳宗元这里揭示了佛教文化的特异性,并将它彰显为一种安顿灵魂和精神的家园,表现出他对佛教的深度信赖和欣赏。作为孔孟信徒,柳宗元不仅“美己(儒)之美”,还“美人(佛)之美”,显现出一种超越的文化胸襟。

最后,柳宗元还深信,佛教还有“佐世”之功。前面引述过,在柳宗元眼中,老子、杨、墨、申、商、刑名以及纵横之说“皆有以佐世”,而作为百家之一家的“释氏”,在逻辑上也当然有其“佐世”之能。柳宗元还以自己被谪放柳州的亲身经历,深切感受到了佛教“佐教化”的实效。如“越人”述信而轻杀生,一旦生病则占卜问巫,“始则杀小牲;不可,则杀中牲;又不可,则杀大牲,而又不可,……因不食,蔽面死。以故户易耗,田易荒,而畜字不孳。董之礼则顽,束之刑则逃,唯浮图事神而语大,可因而入焉,有以佐教化。”(752页)原来在越地,以“礼”治不住“越人”,以“刑”则治不好“越人”,惟有“浮图”可入“越人”之心,约束其行。这种叙述证明,源于夷狄的佛教,在中土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是能为华夏文明(教化)的发展,做出贡献的。

从上述几点来看,柳宗元的“礼佛”,实是在为佛教辩护。其所体现的文化观,是力图平视儒、佛,存儒扬佛,并试图将孔孟之道还原为百家中的一家,淡化其绝对性与唯一性。如果说韩愈的“道统论”体现了一种一元论的文化观的话,那么柳宗元的“礼佛”则呈现出一种“非道统”的兼取各家、博采众长的文化多元倾向。另一方面,柳宗元的辩护也极大冲击了传统夷夏大防意识中的文化偏见,尤其是对夷狄的蔑视和妖魔化,表现出对异域文明的一种同情的理解和珍惜善待的文化包容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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