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佛学研究四家述评

聂清

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提到:“晚清所谓新学家者,殆无一不与佛学有关系,稍有根器者,则必逃而入于佛”。诚然,如康有为,谭嗣同,章太严,蔡元培,马一浮,张君励等,都曾以自己的方式汲取者佛教的营养。大致说来,近世佛教研究中有四路人马。其一为主张佛教救世的思想家,它的代表为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章太炎,杨度和蔡元培等人。这种理想在辛亥革命失败之后即宣告破灭。其二为居士佛学一系。这一系自龚自珍,魏源始,至杨文会,欧阳竟无达至极盛,而由吕徵等人承其余绪。第三路人马为僧伽学者,以太虚领导的武昌佛学院为主干,后由印顺,演培等继承学统。第四至力量则是学院内的专家学者,这一派可以说是以北京大学为最主要的阵地。即使只就仍在世的佛学专家学者而言,如季羡林,金克木,韩镜清,任继愈,楼宇烈,方立天等,便都与北大有着极深的渊源。然而由于笔者能力所限,不可能将北大成立至今的所有佛学研究概括无遗。因此,本文的范围只局限于49年以前,其主要内容则只能略述一下学院派佛教研究的四位巨子:梁漱溟,胡适,汤用彤,熊十力。

1916年,梁漱溟做《穷元决疑论》一文,认为唯有佛法才是世间最为究竟的学说,才是人类最可信赖的指导。后蔡元培见到这篇文章,当即决定延请年仅二十四岁的梁漱溟入北大任教。梁漱溟遂于次年起在北大开设印度哲学,佛教哲学,唯识学等课程,这是近代高校开设佛学课的第一例。在此期间,梁漱溟以讲义的形式出版了他的两部佛教著作:《印度哲学概论》和《唯识述义》。

《印度哲学概论》虽以整个印度思想为内容,但其主要部分是佛学,实质上是一本佛学着述。大致看本书属于“述而不作”的范围,但梁漱溟于其间也提出一些独到的见解。比如,他认为佛教既非宗教亦非哲学:

佛法中固不建立一种迷执即所谓宗教式之信仰者,以增益众生之执。┅┅观其改革之点,宗教式信仰之精神全亡,根本已摧,而安俗顺序之迹又般般可考。1

哲学之所事在知,佛法之所事在亡知,┅┅以哲学言佛法,所言均在佛法外事。

梁漱溟认为,佛教的法无我思想否定了梵天,上帝的存在,其人无我的思想又取消了信仰主体的存在。信仰的对象与信仰者皆是虚幻,因此根本说并非宗教,其宗教成分仅止于一种教化方便而已。同时,他认为佛教与哲学的趋向也截然不同。哲学爱智而佛教根本是要泯灭知解,以一种证悟的方式把握世界,佛学之所以容纳哲学其目的在于最终消解哲学。后来欧阳竟无也提出类似观点,可谓所见略同。此外,梁漱溟还对性相两派的争论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说:

余以为唯识曲解依他,而后归于离三论直下明空,句句便揭本旨。此诚所谓殊途同归者。归结既同,则诤出误会。途路殊,则讼为唐劳。3

他认为,性相二宗就最终归趋来说是一致的,二者的争论实际上是出于误会。两派各有独特的理路,因此相同的术语就有了不同的含义。如果以己方为绝对标准贬斥对方,都是起于误解而最终将归于徒劳。梁漱溟将佛学化为并列系统而不是有高下之分的纵列系统,代表着近代学者已试图摆脱隋唐佛学判教的影响,是后来大乘三系说的先导。

总之,本书既有教材的严谨规范,也不乏独到的见解,填补了我国印度佛学研究的空白,凸显了佛学与印度诸家思想的差异,对盛行的圆融学风是一种纠正。然而白璧微瑕,本书也有小小的缺憾,如将《圆觉》《楞严》《起信》等不加考察的归于印度佛学,现在看来是颇为不妥的.至于《唯识述义》一书,则是近代第一部已白话文参照西方认识论撰写的唯识学著作,可惜大部亡佚,今天已无法得见全貌。

此后不久,梁漱溟突然宣称归宗儒家。这一令人注目的转变有多方面的原因,如五四风潮的兴起,其父梁济的自杀都对他影响很深。但究其根本,则是源于梁氏关于佛学与中国当时社会之关系的看法。这些观点,主要集中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中。他认为:

文化是什么东西呢?不过是那一民族生活的样法罢了。生活又是什么呢?生活就是没尽的意欲——此所谓意欲与叔本华所谓意欲略相近——和那不断的满足与不满足罢了。

由此为基础,他认为西方民主科学是意欲向前所产生的结果。中国文化以意欲的调和为其根本,而印度文化则是根本要取消意欲。这就是着名的文化三系说。在这三系中,他认为印度佛学的态度最为高明,但目前唯一的出路却是倡导孔子学说。其原因何在呢?他说:

我并不以人类生活有多么好,而一定要中国人去作;……我很晓得人无论如何不能得救的,除非他自己解破了根本二执——我执,法执。……既不能把人度到彼岸,却白白害得他这边生活更糟乱,这是何苦?不但祸害人而且糟踏佛教。……此刻倡导佛教,只是把佛教弄倒鄙劣糊涂为止。我们非把人类送过这第二路生活的一关,不能使他从佛教而得救,不能使佛教得见其真,

梁漱溟的这种态度,在近代佛教救亡论甚嚣尘上的环境中,确有独到之处,表现出一个学者应有的冷静与公允。

后世论及梁漱溟,多谈及他一生的两次转变,一是由西方文化转入佛学,再则由佛学转入儒学。现在看来,这一说法未免失之过简。1986年《中国文化与中国哲学》访问梁漱溟,他说:“我转向儒学是因为佛家是出世的宗教,与人世间的需要不相合。其实我内心仍然是持佛家精神,并没有变,变得是我生活。”1987年佛教文化研究所成立时,他作了一个震惊四座的发言,生成相信三世,自己前世即是个和尚,而且是禅宗和尚。由此可见,第二次转向似乎不应简单的称为转向儒学,二十由佛学中的出世道路转向以儒学顺世而已。纵观其一生,随汲汲于推翻满清,弘扬孔子,乡村建设,国共和解,社会主义改造等社会活动,但其内心始终拥有的佛家信念从未动摇,可谓是“以出世之心作入世之功”的一个典范。

1917年,胡适自美归国,应蔡元培,陈独秀之邀,来北大任教。他在北大教过各种各样的课,但综观其全部学问着述,主流是对思想史的研究。胡适之研究佛教,也是出于撰写中国思想史的需要。他说:

禅宗史,从前认为没有问题,等到25年以前,我写《中国思想史》,写到禅宗的历史时,才感觉这个问题不是那样简单。有许多材料,可以说是不可靠;来找可靠的材料很难。6

胡适认为,“禅宗文献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欺人的伪作”,根本没有研究价值。于是他决定去敦遗书中寻找禅宗的信史。1926年他出访欧洲,便利用这一机会仔细地查阅了伦敦和巴黎的敦煌残卷,竟然发现了早已失传的三种神会语录和《显宗记》。胡适对这一发现喜出望外。他说道:

神会是南宗的第七祖,是南宗北伐的总司令,是新禅学的建立者,是《坛经》的作者。在中国佛教史上,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他功勋之大,影响之深,这样伟大的一个人物,却被埋没了1000年之久,后世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了。幸而他的语录埋藏在敦煌石窟里,经过900年的隐晦,还保存了32000字之多,到今日从海外归来,重见天日,使我们重见这件南宗圣保罗的人格言论,使我们得详知他当日力争禅门法统的伟大劳绩,使我们推翻道原、契嵩等人妄造的禅宗伪史,而重新写定南宗初期的信史:这岂不是我们治中国佛教史的人最应该感觉快慰的吗?7

可以说,这段话概括了胡适关于初期禅宗史的全部重要观点。首先,他认为“神会是南宗的第七祖,是南宗北伐的总司令”,这一论断,大致是不错的。以往禅史多没注意慧能之后还有个七祖,胡适通过敦煌文献申明了这一点,后来《神会塔铭》出土,更加证明此事不虚。至于“南宗北伐的总司令”之说则不很确切。慧能诸弟子是分头普化的,并没有集体向北方传播,“总司令”根本不存在。神会在南宗绝不具备圣保罗在基督教中的地位,他的举动只能代表他自己而不能代表整个南宗。所以,我们不如称其为南宗的急先锋为好,因为南宗一统天下,乃是安史之乱以后的事了。

其次,胡适认为神会是“新禅学的建立者”。这是因为神会“很大胆的全把《金刚经》来替代了《楞伽经》。楞伽宗派的法统推翻了,楞伽宗的心要也换掉了。所以慧能、神会的革命,不是南宗革了北宗的命,其实是一个般若宗革了楞伽宗的命”。(《楞伽宗考》)他认为,从达摩到神秀皆以《楞伽经》为心要,神会则以般若类经典(主要是《金刚经》)为本,吸取中土的自然主义,最终取代了印度风格的楞伽宗。这一观点对学术界影响很大,柳田圣山回顾道:

胡适斩钉截铁的武断,强调此说,影响了一九三五年以后,中日两国初期禅宗史的研究工作,没有人能脱出他的断定。8

确如柳田圣山所说,至今大多数学者仍然响应胡适,认为自达摩至神会有一个根本的转变,即印度佛学向中国佛学的转化。但本文对此不敢苟同,限于篇幅,此处只能提出几点理由:一,就经典来讲,《楞伽经》与《金刚经》是相通的,若说二者之间有一革命在义理上不能。二,依现存资料看,神秀一系根本是遗忘、误解了《楞伽经》,反对神秀不等于反对达摩。三,就内在思想说,达摩--楞伽禅属妄心系,与神会相同而与北宗相反,神会北上在精神实质上是继承了楞伽宗的法统。简要而论,所谓的般若宗革命之说很难成立。

胡适最明显的失误,在于他的第三个论断:神会是《坛经》的作者。他所说:“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他的功劳之大,影响之深”,也主要指神会造《坛经》而言。现今看来,无论就材料还是说方法,胡适的这一观点都有问题,已没人再支持他的说法。不过胡适的大胆假设引发了诸多学者对《坛经》的研究,形成许多新颖的见解,其作用不完全是消极的。

胡适之佛学研究的意义,并不在于他所得出的结论,而在于他的治学态度、方法和观点带给人们的启发。如果单就结果而言,对于胡适的很多结论,学术界都有不同看法,还有一部分结论则是根本站不住脚的。然而我们并不能因此忽视胡适在近代佛学研究中的地位。他毕竟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以非信仰的态度,用思想史的眼光,历史学的方法研究禅宗史的人。在使佛教研究脱离局限方面,胡适的怀疑精神起到了很大作用。胡适关于初期袢宗史的观点,无论对错与否,都在当时引起诸多思考,对后世产生极大影响,可见他倡导的自由主义学术风气已深入人心。从这方面讲,胡适的研究态度可谓开启了一代学风,顺应了时代潮流。

汤用彤先生自1922年于哈佛归国后,次第于东南大学、支那内学院、南开大学、中央大学任教,讲授西方哲学及佛学。1930年,北大文学院长胡适请他来北大任教。自此以后,汤先生便一直待在北大,他的主要着述也多完成于这一时期。

汤用彤先生最负盛名的著作,莫过于1937年出版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一书。在本书中,汤用彤先生熟练地运用多种语言,参照中印史地的变迁,辅以西方的史学方法和哲学思维训练,广泛搜集材料,取地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相互释证,考据精审而不失于繁琐,为我们勾画出一幅佛教在中国传播的清晰画卷;最初依托方术而得以在中国立足,后又比附玄学得以发展充实,复由经论讲习而过渡至宗派成立,最终完全融化为中国文化的一部分。

我们如果仅以考据精祥、结论确凿来评价汤用彤先生的佛教史研究,则会忽视本书的根本意图所在。汤用彤之研究汉唐佛教,是为了展示中国本土文化对异质文化融会吸收的历程,为今日如何面对西方文明做一些借鉴。对于文明的冲突与融合,他是这样看的:

一国的文化思想固然受外来影响而变化。但是外来文化思想的本身也经过改变乃能发生作用。所以本地文化思想虽然变化,但也不至于完全根本改变。……外来思想必须有改变,适合本国思想,乃能发生作用。不然则不能为本地所接受,而不能生存。9

诚然,以佛教为例,它对中国文化影响不可谓不深,由此便可见文化保守主义之行不通。但佛教之所以能对中国文化发生影响,是因为它采取了适合本土的传播形式,已不复印度佛学的本来面目。可见全盘西化也是不可能的。反观中国文化,在其最衰弱的时期,遭受到这一强大外来思想冲击,不但没失掉民族精神,反而经过五百年吸收融合,最终创造出灿烂的中土佛学并引发儒学、道教的革新。汤用彤先生以深厚的学术功力得出这一牢不可破的结论,在充满内忧外患的上半世纪,是何等鼓舞人心!1

然而,如果以苛责贤者态度而言,汤用彤先生的汉唐佛教史研究并不完整。《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对地摄二宗的研究与其他部分相比,可谓过于单薄;而专门探讨《起信论》的章节,更是空白。我们知道,《起信论》所连带的地摄二宗时期,是性空唯名与虚妄唯实系向真常唯识系转变的关键时期。埋藏。天台、贤首、禅宗的成立都与《起信论》及地摄两宗有莫大的关联。汤先生对这段历史的忽视,为后学留下大块难以填补的空白,令人不能不为之感到遗憾。

汤用彤先生不是居士,与胡适一样,是从纯学术史角度来看待佛教的。但具体说来,二人对待佛教的态度又有很大差异。胡适说:“我对佛教的宗教和哲学两方面皆没有好感”。即使是他最推崇的神会,终究不过是个“大骗子和作伪专家”。在这种偏见的指导下,他的“小心求证”往往不过是大胆猜测而已。他关于佛教史的结论之草率与武断,是与他的态度相关的。在这方面,汤用彤先生的治学态度恰与之形成鲜明对照。他认为:

中国佛教史未易言也。佛法,亦宗教,亦哲学。宗教情绪,深入人心,往往以莫须有之史实为象征,发挥神妙之作用。故如仅凭陈迹之搜讨,而无同情之默应,必不能得其真。哲学精徽,悟入实相,古哲慧发天真,慎思明辩,往往言约旨远,取譬虽近,而见道深弘。故如徒于文字考证上寻求,而乏心性之体会,则所获者其糟粕而已。10

汤先生主张以同情的领悟和心性的体会来沟通远古的智慧,反对单纯的批判与文字史迹的拘泥。这两点,恰好是胡适禅宗史研究的失误所在。佛教是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它不只是单纯的历史延续,还包括着哲学的思辩、心灵的实证、情感的寄托等方面内容。如果只凭借僵死的陈迹而无视或忽视其他各方面的存在,那么得到的只能是扭曲的历史。汤用彤先生留给我们的,不仅仅是可以依赖的结论和可以效仿的方法,还有那种融精细考索与同情体会于一体的治学态度。

1922年,熊十力应蔡元培聘来北大任教,主讲唯识。在此期间,熊十力摆脱内学院的影响,形成自己的体系,终于成为近代举足轻重的思想家。以我们现在的观点来看,熊十力应属于新儒家,但他自己却未必这样想。他说:“新论实从佛学演变出来,如谓吾新的佛家,亦无所不可耳。”这话不无道理,熊十力的思想,确是以批判地吸收佛学为起点。蔡元培也认为《新唯识论》是以哲学方法发展补充佛学的首创之作。然而佛教界则不承认这种观点,一致批评熊十力的《新唯识论》,熊则如以辩驳,形成一场规模宏大、影响深远的学术论战。

近世学者借助佛学构造自己思想的人很多,不过往往借鉴多于改造、赞叹多于批评,唯有熊十力以体用一如观批驳唯识,以大化流行思想补充中观,又兼之他自称为“熊十力菩萨”、“新的佛家”,遂使教界大为不满。

熊十力曾在内学院从欧阳竟无治唯识多学年,《新论》反戈一击,因此相当有力。唯识学本由禅定体悟而来,至后世竟发展为专攻名相的经院之学,近代虽然复兴,但弊端仍在。熊十力对它的批评,有很多是引人深思的。然而熊十力本着“本体”之说,认为唯识学既立生灭种子为本体,又立不生不灭之真如为本体,从而犯了“双重本体”的错误,则是出于误解。因为唯识学中根本就没有熊所说的∵“本体”那种东西,种子与真如都是不离因缘、本性空寂的,与《新论》中所说的本体根本是两回事。唯识学至为繁复,熊十力对它的批评多是简化误解之说。其本意是建立自家说法,批评唯识只是手段而已。

熊十力对唯识多方驳难,对空宗则相对同情,声称要“融佛之空以入易之神”。他理解空宗以破相为主旨,认为“空宗荡除一切法相,即是遮拔现象”,空宗的内容∵“可一言蔽之曰:破相显性。”可见他对空宗的理解也完全不着边际。空宗的精义,在于不破坏现象,而在现象本身中显现实相,与熊十力的看法恰恰相反。正如印顺法师所评:“空宗的空,并非遮拔现象的空;遮拔现象,即是破坏世俗,抹煞现实。也不是遮拔现象而显实性,遮拔现象所显的,即是神化、玄化之别名。”11他暗示,熊十力的本体,无异于空宗所要反对的“神我”、“梵天”。熊十力的附会空宗,也没能成功。

既然《新论》误会唯识又曲解中观,是否与佛学毫无关联呢?其实不然。他的思想与汉地佛学是极为相象的。太虚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大乘佛学分唯识、性空、真心三宗,中国之禅贤台属真心宗,熊论近之,于佛学系统应名真心论,不应题唯识论。12”对这一点,大家是有目共睹的。《新论》所讲“举体为用,即用为体”、“称体起用,即用显体”、“大小无碍,一多互摄”等关键思想,及“海沤”、“江水”等常用比喻,本是《起信》、华严、禅宗的公式套话,并不是什么创见。因此,熊十力更受到敌视真心系之学者的批评。如吕在致熊十力的信中就毫不客气地指出:“尊论(《新论》)完全从性觉立说,与中土一切伪经、伪论同一鼻孔出气,安得据以衡量佛法?”

至此,国内学力最强的内学院与太虚一系夹击熊十力,但熊十力依然故我,不为所动,与反对者针锋相对。但如今返观这场争论,会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佛教界的阐述多步步引用佛典作为证明,而熊十力则随意利用文献,相当多的情况下干脆以自己的作品为自己的观点辩护。这说明在根本上,二者是处于不同系统内谈话的,真正的交谈并未展开。熊十力虽自以为融通儒佛,但大多时候他吸取的乃是儒家眼中的佛学,或曰极端汉化的佛学。而佛教在本世纪初又恰巧兴起回归印度的思潮,于是遂与熊十力格格不入。佛教界对熊十力的批评,如果以教内的标准而言,十之八九是正确的。然而这无妨《新唯识论》成为新儒学取之不尽的智慧之源,也无妨熊十力成为新儒学中的思想巨人。或许有人认为,如果熊十力不借用那么多佛教思想,问题就不会产生。然而不借助佛学尤其是中士佛学,新儒的理论又该如何构成呢?这与其说是熊十力本人所处的困境,不如说是思想史上的一个悖论。

四位学者的佛学研究,在此只能如是一鳞半爪地呈现给大家。虽然简略,但仍掩不住这四位学人鲜明的个性:梁漱溟本人是诚挚的信仰者,他的为学道路带着佛学从信仰转向学术的痕迹,其中继承多于批判、思想多于历史;胡适则是第一位以纯学术立场观看佛教的学者,强烈的怀疑精神既造成他研究中的洞见也形成他结论里的偏见;汤用彤先生则既有学术史的中立态度,又有文化上的深切体会,因此他的佛教史研究严谨公允,成为治思想史的典范;熊十力则从佛学出发,走上一条创建新思想之路,无论他对佛教的看法是否出于误解,他思想的重要性已无可置疑。综上可见,尽管北大是学院佛教的重镇,却没有象内学院及武昌佛学院那样固守于相似的学风。这四位学人的佛教研究,无论是取材、方法还是态度都迥然不同。梁、熊同出于内学院,又都归于新儒家,实质上却是一位阳儒阴佛,一位阳佛阴儒;胡、汤虽都就读于美国,后又皆致力于国故,其工作却一是敏锐的批评一是稳固的构建;梁、汤都对佛教持同情态度,然而一人专注于思想断面的分析,一人长于历史精神的刻划;胡、熊都对佛学不满,一则弃之不顾,另则加以批判改造……

没有统一的风格,正是北大佛学研究最显着的风格。这是蔡元培校长∵“兼容并包,学术自由”宗旨在专业研究中的具体呈现。在这一多元、自由的学术环境下,建设性工作不会局限于偏狭的盲从,批判性工作不会流于消极的破坏,学术史研究不忘关注现实,思想构造不离开内心的体会。各种学术风格的差异恰恰弥补了它们各自的局限,使本世纪上半页的北大佛教研究成为近代学术史中的灿烂一页。

注:

1、2、3、4、5、《染漱溟全集》第一卷第63、73、137、353、535-536页。

6、***《中央日报》1953年1月12日。

7、《神会和尚遗集·序》

8、《胡适博士与中国初期禅宗史的研究》

9、《文化思想的冲突与调和》

10、《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跋》

11、《评熊十力新唯识论》

12、《新唯识论语体本再略评》

(作者∵北京大学哲学系97级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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