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明上人云水记

楔子

民国五十一年九月二十三日晚间七点多钟,有一个机缘,由道友张书绅兄陪同,到台北市中山北路六条通“大悲院”,礼见当时海月寺住持悟明上人,这是来台以后,第一次与这位励行“观世音法门”、终身执持大悲咒的法师见面。时间电转,于今已达二十年矣!

那次见面之时,令我惊讶的是~~这位法师交给我十大本日记,以便为他的日后个人回忆录~~“仁恩梦存”作整理工作。他的日记,从民四十二年(在台北县观音山凌云寺挂单时)开始执笔,到现在已达三十年,喜洋洋国中断;而他的行持,至今也始终不渝,坚同金石。

当我熟读他的日记之后,才深深体会,这位少未“读诗会”,长未“入经藏”的佛门大德,在日记中所流露的,全是肝胆之言,佛心之语,其行文虽未具形式,而叙事流畅,剖理明晰,坦诚而豪迈,以日记论日记,这是一部生动得足以“成书”的日记。老法师的生命之光、老婆之慈,已完全包括在这一部日记之中了。我相信世人能知道悟明长老有这种生命力量的人还不多,因此为之布阵,作为后人规范!

一、故山夕照,不速之客

悟明上人,于民国前一年(西元一九一一)农历八月二十六日,出生于河南商水县城西七里大李庄的李氏家庭。

这位法师的幼年,在家的乳名,叫“德”,后来的学名“俊英”,再后来叫“林泉”。

他的幼年,家庭过的是半农半商的生活,父亲李成然老先生在周家口经营生意,留下他和两个弟弟,陪伴母亲,在家乡种田。

谈起来他的读书生活,是零落而片段的。中国大陆的农村家庭,对知识的了解,是保守而又落后。事实是,他到八岁的春天,才跟着一个家族的侄儿李文炳,念“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世。……”但是,在民国九年七月,他十岁时,由于他老母亲的一场病,不省人事,他的“四书”还没读完,在家中他是“老大”,而父亲又在十八里以外的周家口做生意,无法回家照顾,所以,他祗有放下书本,回家照顾母亲服汤药,东奔西走,此后便与诗书“绝缘”。后来等新制学校开办,既没有得到母亲同意,也就没有再入学。总计起来,他的读书生活,不足三年。

他在“仁恩梦存”书中,曾经回忆到这段往事。

他提到他的出家因缘,是“极其意外”的,又彷佛是前定的。

当他八岁时,一个花明柳暗的暮春时节,一天早上,他正在上学的路上,忽然碰到一个游方的和尚,向他霎云眼。这个和尚身穿灰色僧袍,脚穿齐腿的长筒袜子,道风巍巍,他猛然看到这个和尚,心头一怔,彷佛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在那一瞬间,和尚的背影,便消失在黄沙漫漫的千年古道上了。而这以后,他的脑海里,便常会出现那个和尚的影子。后来,他对妈妈说:“我喜欢穿和尚袜子!”

过三年之后,到十四岁时,事有因凑缘巧,民国十三年八月十二日早餐之后,他正和父亲研究这一年的麦子要下多少种,门外一声“阿弥陀佛”,闯进一个和尚来。因为六年前,他在路上遇到那个和尚影子还未消灭,以为又是那个和尚来了。

但是那个和尚一进门,便双手合掌:“请问小哥,李成然李大哥在家吗?”

那时父亲在周家口经商失败,垂头丧气地待在家里。一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便由里面应声出来。

“在家在家,谁呀?”

“一个和尚,爹!”

那个和尚听他们父子答话,便毫不客气的,一头扎进他们的堂屋,将背架放好,便坐到他们“观音菩萨”的香案前。

等和尚坐定,他们才看清楚那和尚一张白净面容,见方见棱,大眼睛灼灼放光,中等身材,身边的背架上放一包衣服,另有一个黄布袋,袋上横写着“阿弥陀佛”四个字。手中还拿着一把三尺多长的铲子(方便铲)。

“德啊!这位是王伯伯!”父亲说。

然后这位和尚就与老友李成然叙起离情。

二、竹溪千里,弃俗室门

原来这位出家人,俗名王连城,在五年前,曾是军中的一位营长,驻防周家口时,与李成然缔交,想不到他们别后,竟然出家为僧了。

他们谈了一会,和尚说出家人不住俗人的家,傍晚便走,因此,母亲便为他准备了一碗素面,到太阳西坠时,和尚果真要走了,他呢,突然升起一种恋恋不舍之情。和尚背起方便铲,孩子伸手摸摸方便铲的铲头。

“喂~~成然兄啊!德这孩子倒很有根器,我看你舍了他,跟我走吧!”和尚说。

父亲起先一怔,后来又哑然一笑,“你问德,只要他爱跟你去,便去!”

“德儿!”和尚伸出软绵绵的手,抚着孩子的头,“跟我去好吗?”

“~~好。”他望望父亲茫然的表情,又看看这间古旧的老屋。

父亲用目光打量他一下,然后说:“好吧~~跟着王伯伯也像在家里一样,那么,德!你得跟妈说一下。”

他进屋,把要跟和尚走的事,跟母亲说了。

“那怎么行呢?”母亲不禁眼泪纵横。

“你这么小,怎么可以出家呢?德呀!不能走呀!”

“妈!”他嗫嗫嚅嚅地说:“我很喜欢出家修道哩!跟着王伯伯,还不是,还不是一样。妈。……”

其实,他这些不知从那儿涌来的勇气与决心,虽然舍不得父母,但是还是支支吾吾地安慰着他母亲,希望母亲让他走。

这时母亲从内房到堂屋,见到和尚,和尚便念念有词,说出家人如何如何高贵。一个人出了家,父母能得到多大福报,出家人海青一披,是如何如何地得到善男信女崇敬;而且出家后,仍然能读书、上学,要比一个老死窗下黯然无闻的乡愚强多了。出家人……和尚又滔滔不绝说些乡下人听不懂的话,而竟然把这个母亲的心说得平静下来了。

他说:“德,是个大有根基的孩子。”这句话使得“母亲”非常满意,虽然眼里还含着泪,对孩子要去做小和尚,也不表示异议了。

于是,在太阳落山之前,便要上路。

“我要收拾一点东西。”德说,同时又难舍难分的看着父母。

“不必了,出家人不必穿俗家人的衣服,将来到庙上,全换和尚衣服。~~天快黑了,就这样走吧!”

和尚就这么打劫似的,拉着他走了。

父亲、母亲,和两个弟弟,都跟了出来。

就这么,一家人眼睁睁地,让和尚带他走进黄昏的暗影里。

和尚很坚决,连带着他也坚强起来。越走越远,直到父母的身影,隐没于夕照的尽头。

他跟王伯伯,这一晚,住在旅店里,此后,他们一直向西走,整整走了二十多天,一战船上悠闲地,过的是游山玩水生活。

等到了王伯伯湖北竹溪县西门外的寺院~~观音阁时,已是九月深秋了。

三、焚香念佛,残冬剃度

这是民国十三年九月初的事。

他在路上已改口叫他“师父”了。当他们到观音阁住定之后,这才知道师父~~能静和尚是一山的住持,那时不过三十多岁,当他未出家前,已经长斋礼佛,虔诚修道,因此弃官出家。他这次是朝五台山回来,顺道他们家看看他的老友,想不到竟然收下这个弟子。

他们竹溪的寺里,有两个师叔:能德、能安;两个沙弥;仁宽与仁宏。还有两个烧饭打杂的香火道人。这座观音阁,竟然是鄂西(与陕西交界)山城的一座形势优越的寺院。

初到寺里,师父能静先教他“沙弥的生活仪律”,还有打钟、念钟文、学大悲咒、唱赞、背心经;这些,在半个月之内全学会了。他虽是初住佛寺,因为从小便是光头,头发也用不着再剃,祗是换了僧衣。

这座深广的禅院,深深地吸引他。

每天,除了学功课,晚***父还教他拜一支香的佛。起先,是拜“观世音菩萨”,念一句圣号,拜一拜,在拜时,他默祷着:“观世音菩萨,请给我智慧,给我智慧,给我智慧……”心情在礼拜中安定下来。

除了早晚功课外,是拜佛、念大悲咒、静坐。静坐的方法,是能静和尚教他把十支香排列好,裁下了一个十五度的“锐角”,先坐最短的一支香,然后再逐渐地加长。久了,加到最长的一支。有妄念的,要凝视“香头火”,把心系于那一粒小小的火炭上。

这座山城寺院,平常的功课是:早晨五点起身上早殿,早粥后整理等务,中午学经唱赞,下午四时以后晚课,晚饭以后,拜一支香的佛,静坐。晚间十时许入睡。

他渡过三个多月的寺院生涯之后,在十二月初八这一天(释迦成道日),师父说要为他“剃度”,这天早晨便陆续来了些客人,全寺闹嚷嚷地忙作一团,剃度礼开始时,大殿里挤满了人,师父披着大红祖衣,庄严地为他说“三皈依”,大众们同声念佛,唱赞,“三力已过”,他便成了佛家正式的沙弥,师父为他起的法名是:“仁恩”;号,便是出家五十七年来的“悟明”。

同时在民国十四年春天,寺里又正式设立起“学堂”,老师是一洋一古,洋的教“时说新论”,古的教“四书五经”。但不到一年,因为遍地匪患而结束,后来师父就在本寺创立“极乐佛学院”,这才进入佛学院研究佛学。

像这样,到民国十八年冬天,能静老和尚突然得病,渐渐脱去人形,拖延到十九年正月二十三日晚上,圆寂了。

从此,当时年仅二十一岁的悟明上人,在乡野佛寺传统的子孙相传的法则下,接任“观音阁”的住持。

由于这一年十二月初八,汉阳名刹归元寺要开坛传戒,他放下观音阁的职务,与师叔能安,便决心东下汉阳求戒,八月一日,大江以北,已是一片秋凉景象。

他们从竹溪开始第一站,背着背架,架上放着行李卷,走出千里行脚第一步。

四、归元受戒,上海流云

他们是阴历九月初到汉阳,在归元寺挂单,每日早晨上殿时,寒气逼人。到十月初,戒子陆续来斋,同戒比丘、比丘尼一千四百多人。

得戒和尚,是归元住持立明老和尚,当沙弥戒受完之后,因为生了一场病,幸得有值坛师本亮照顾,得以逐渐痊愈,参加二堂正授。等他病好,十二月初八满戒,五十三天的戒期终了,便移到“尊客寮”,戒子们分散了,他便与师叔能安,决定在民国二十年正月十二日离开汉阳,买舟东下,朝礼南普陀山。

这位云水万里比丘僧,在他的“仁恩梦存”一书中一再地详述他与观世音菩萨的因缘。

幼时,他们那份农村家庭,供的是“观世音菩萨”;十五岁他出家的寺院,是“观音阁”;他的师父能静和尚,传授他的是念观世音圣号和念大悲咒。

他对师父留下那份相当丰足的寺产断然放下,他说:“我虽胸无经纶,但对世间事,我倒认为没有一样可留恋的……我那种做法,并无意换取高僧的法名,作为一个弃俗的比丘而言,身外之物,何殊云水?”

民国二十年正月十二日,由归元寺值坛师本亮,带着五个出家人,从汉口上船,四天后直达上海。

他们先到上海老西门关帝庙“赶斋”。可是关帝庙的方丈说他们那里“可供赶斋但不挂单”。因此,他们便只好奔到南门的上海名刹“留云禅寺”(别名海潮寺)挂单。原来他有一位同戒永修和尚在上海有一位师兄,正在留云寺供职,他们便找到了这位名叫“真诚”的法师,“真诚”便欢迎他住下来,要朝普陀山,在上海太方便了,那天都可以去。

从此,他便住进“留云寺”禅堂,亲近方丈从善和尚。而他的师叔和其他几位,见到他住在上海不走,便各自朝山去了。

谁知,留云留客,一留就是一十九年。

他在这里经历了历史上的一二八、八一三,两次劫难;留云禅寺在民国廿六年八一三抗日战事初起,被炸成一片瓦砾,直到战后重建。

而这位随缘云水的大德,在留云十九年,除了禅堂坐香,便是观音圣号、大悲咒,如影随形,绝不中断。

在留云寺,从“悦众”开始,他经历了每一种职务,直到“监院”,辅助历任的方丈,像德浩、从善、大悲、志宽和尚。

在这十九年中,他也接任过“接引”、“法云”、江宁名刹“云居”三座佛寺住持,以及留云南下院弥陀寺。

民国二十四年,他听过太虚、慈航、圆瑛三位佛门大师讲经,与参见净土宗大德印光大师,那时这位莲宗大师已经七十六岁。

民国二十六年三月,他二十六岁,忽接家书,母亲病故,到这年六月十九日他辗转回到故乡,才得省母亲坟墓。

在烽火连天中,又回到上海,两天后,便是历史上八一三事件上演。

民国三十二年八月在上海接引寺,他开办“佛教仁恩施诊所”,三十五年当选上海市佛教会理事,并创办“明仁慈善会”、开放贫民义诊与放领寒衣、米粮、兼办冬令“施粥所”,每日施粥二千人。由于绩效优越,“上海冬令救济会”要求合作,聘他为“上海第五施粥所主任”,办理济贫事宜,在留云寺广场施粥,每天供给二三千贫民早餐。三十七年,战事逆转,又在接引寺设立“过境部队特的约诊所”,为伤患国军官兵***供给医疗及药品。

他把所有精神,供献给佛教与中国贫民,随缘随力,兴悲布慈,直到上海失陷。

五、避秦宝岛,不住随缘

悟明上人,在上海撤退前夕,交卸了接引寺的住持职务,将寺方一切权契产物,交与退居大霖和尚保管,并向常住说明,他到***的目的,乃是共产主义政权下没有佛法立足之地,要走,他们也可以一同去;不走,也不勉强。他简明扼要地将寺务请“法融、全信”两位法师负责善后,他完整地交清一切,在三十八年五月十八日下午,便与当时羁留上海的乐观法师,登上“大江轮”,换上边服,直达***。他们在五月二十日下午离船,到台北之后,暂时栖身“极乐殡仪馆”一间小屋,每天供佛、做功课,念大悲咒一百遍。

当时由大陆来台的出家人,暂栖在极乐殡仪馆的,有比丘、比丘尼十多人。后来,来台的法师逐渐多起来,彼此也都有了连系,才渐渐地有了安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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