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回到花园,一个随从把所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宫中的美女们。女人们又来到等待消息的公主面前如实叙述了一遍。

耶输陀罗听后叫道:“我的心呀!难道我不知道,隐藏这个人人都有末日,不让生在这个残酷的世界的人知道它的密秘,是要激怒神祗的,遭到惩罚的吗?谁又能与命运抗争?如果这件事使我的主人沮丧,那该怎么办呢?”

于是,她捎信告诉了净饭王所面临的危险,然后她到画斋中去找王子。悉达多正独自一人坐在屋里。周围的墙上嵌满动人的图画,上面画的是欢乐、胜利与爱情之神,她们手挽着手,在花丛中舞动着四肢,沉浸在一派明媚的春光之中。

过了好久,他开口了:“原来这就是那个秘密。你早就知道,可是偏偏不告诉我。”

画斋中没有一丝声响。

“你费尽心计往我的脑子里填上这些骗人的东西。”他说着,抬起胳膊指着墙上的图画。“你隐瞒我,不告诉我,它们就是包藏着恐怖的假面具!”耶输陀罗哑口无言,低身将头埋在手中。

“而我这最可怜的人,最无知的人,竟然因为儿子的到来而欢欣,岂不知儿子一落地就会套上这不幸的枷锁,并不可避免地要蒙爱耻辱,以至死亡。而且这个命运又没有挽救的余地,原来神祗们给我们安排的是无止境的苦难,无门的牢狱,只让我们可怕地活下去,身心衰老,遭他人耻笑。难道人们就不能结束这黑暗中的世界!如果我早知道有这一天的话,我决不要孩子,以免他也被套上这样的锁链。这个我并不怪罪你,你只不过是个女人,但我的父亲……”

斋中一点动静也没有。公主掩住脸,想着:“我要把终结——死亡,告诉他吗?”她不敢这样做。

悉达多高声唤来宫女们,说:“抹掉这些骗人的图画!看到它们,就像有一把刀子在我的伤口里搅动。用黑色把它们盖上!”人们照办了。

从此以后,惊恐中的净饭王要求美女们把花园宫里的欢乐加倍。他花了一大笔钱从外国买下了一个美丽的女奴。她的头发像黎明一样闪耀着金辉,蓝宝石一样的眼睛犹如喜马拉雅山巅明亮的冰凌,她的皮肤如象牙一样白,鲜花一样嫩。她精通风流韵事,淫技高超。她在花园中肤色稍深的美女群中,就像是黑夜突转,飞然而至的白昼。邻国的君王们闻听此事个个心生妒意。

于是,她又派人给净饭王送信去。“我的主人,您的儿子对这美妙陌生的白人连看也不看一眼,别人就更不用说了。我恳求您给他以自由,因为他被关在这美丽的花园中,只有冥思苦索。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这使我非常担心。当然我们还必须严加防守,不许他看见任何可怕的景象,否则我们就彻底失败了。”

净饭王答应了。在王子出发前命令又传遍全城。街道照样飘扬着彩旗,撒满了鲜花,无数双眼睛迫切地等待着他的到来。可是他这次出行,郁郁不乐,神情严肃。旁观的百姓也受到感染,致使全城没有一丝快意。就在王子的车队来到上次遇到老叟的地方,据说那个神祗又掩饰了真貌以一个奄奄一息,无可救药的病人形象出现了。

他的身体浮肿,形状可怕,深深陷入的两腮泛着高烧时才有的红晕。在他临近死亡的眼睛里,饱含了极度的恐惧和痛苦。他几乎拖不动自己的身体,呻吟着,哭叫着乞求怜悯,他热泪如泉,不断地滴落在滚烫的两颊上,看到他,王子勒住缰绳叫道:“这个可怕的东西是什么?”

驭手阐铎迦觉得一阵恐惧涌进了他的五脏六腑。但是他感到有一股力量迫使他说出实话。于是答道:“王子,这是一个病人。他身上的四大已经紊乱,并虚弱无力,身心受着折磨,他只有依靠别人的慈悲度日,其末日也不过稍迟一些罢了。”

围观的人们战栗着向后退去。

“这也是人人共有的命运吗?”

“王子,谁也休息逃脱。”

“那么,在老朽后寥寥几年里,我们就得在这样悲惨的状况中苟过罗?”

“是的,王子”。

悉达多叫道:“掉转战车,我不能再往前走,我已经看到了我曾经看见过的东西!”

消息传到净饭王耳朵里,他气得简直发疯了,在狂怒中他把那位足智多谋的大臣召到面前对他说:“这回我们怎么办?我儿子快要知道全部秘密了。如果把他关在花园里,他会造反,破墙而走。如果允许他进城,一定会有更恐怖的景象伤害他,摧毁我对他的期望。我建造的觉苑多么迷人,他只要看上一眼,我不用不着再担惊受怕了,因为凡人都不会放弃那园中蓊蓊郁郁、令人陶醉的景色而甘愿到苦行僧的世界去受罪。我在那里安置了一个朱唇胜以玫瑰的美女,哪怕他只看上一眼——可是我说什么呢?像我这样权力无边的人就不能在他路过的街道上警戒得水泄不通,不让任何可怕的景象发生吗?如果连这也办不到的话,我真是的的确确的老朽无能了!”

但年老睿智的大臣摇了摇头,“伟大的国王,应该说这都是可能的,可是当我听说这座城市已经如此搜索、警戒了两次都失败了,那我怎敢妄下结论呢?国王大人,这会不会是天上神祗们的决定……我们不能和这注定的命运争斗……”

但他的主人不容分说地大怒道:“你这个笨家伙!你没见到神祗也给了我们挽救的机会?如果我能封锁这些真相,我的儿子就能成为一个伟大的君王。如果他发现了秘密,那么他将成为野林中的苦行僧。有哪个父亲的不选择我所做的努力?我还要送他到觉苑去,这次如果再不成功,就拿你的头来示众!”

王子又被送出花园,但是满目彩饰的城里已没有一丝快乐的气氛,就连拉车的马也耷拉着耳朵,显出害怕的样子。

当王子来到人群熙攘的街道时,神祗又准备了一个可怕、可悲的场面。战车缓缓前进,忽然,前面来了一队送殡的队伍,四个人抬着一副棺木,上面停着一个僵硬冰冷的尸体,下巴难看地歪在一边,呆滞的双眼直直地对着太阳。四周放着枯萎的花朵,送殡的人捶胸顿足,放声痛哭,长长的悲切的嚎啕声划破长空。

王子想闭上眼躲开这令人发指的景象,但已来不及了。他两手紧紧地抓在一起,问道:“这是什么?”

阐铎迦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要说的话已经涌上嘴边,他不得不低声答道:“那是死人,他身上的一切已被摧毁,生命已告结束,思想和智力已经消散。身躯也已枯萎,他像一根朽木躺在那里,同他的亲人永别了。他们恸哭着抬他去火葬,将他的肉体化作尘埃——因为这些亲人也不愿再见到他,他的样子已经到了可憎的地步。这就是死亡。

王子搓着双手自言自语道:“这也是人人共有的命运吗?”

驭手捂着脸,答道:“是的,王子。人有开始生命的一天,也有终结它的一天,如此而已。死亡在任何时候都会向我们袭来,并把我们送到黑暗之中去。”

悉达多一下瘫在战车里,他的灵魂和躯体像在进行一场搏斗。他扶住战车的拉手,将脸背着光亮。灵柩缓缓地从他面前走过,凄凉的痛哭声撕裂着空气。

悉达我对着握紧的双手自言自语道:“可怕的骗局,凡人!在母体的疼痛中诞生后就处在这种骗局里,经过悲惨伤、疾病、衰老,直到终结!把人们驱散,将战车掉回头去,整个世界都是一个弥天大谎。我已经看到我曾经看到的东西了。”

人们流着眼泪,像狂风驱散残云一样的离去了。

但由于净饭王的严令,驭手阐铎迦不敢把车赶回,而是长驱直至觉苑。王子蒙着脸,蜷缩在金丝绸帐里,一点也不知道,也不介意他来到了什么地方。

觉苑,这绿草如茵,流水潺潺,枝繁叶茂的地方,是净饭王最后的希望。王子痛苦地走下车来。

突然间,战车四周蹦蹦跳跳地像鸽子一样跑来一群动人的少女,她们如同神祗们在天国中养植的鲜花一样美丽,身上挂着一串串的珍珠和各式各样的宝石,这是净饭王派来专门为王子取乐的。

这些美妙的佳丽,都是像商人为王后的项链挑选最后一颗珍珠那样精心选拨出来的。姑娘们那细长的,惹人喜爱的眼睛,隐藏在浓黑的睫毛后面,亮晶晶的象深夜里的星星;个个朱唇皓齿,犹如裂开的石榴,露出一颗颗洁白的种子;长至脚踝的头发弯弯地垂下,散发着幽香。

最迷人世间还是美女们的酥胸,那柔和的曲线表现出了全部的温柔和爱情,有的白净净地裸露在外,有的则用一层轻薄如水的透明绢纱遮掩着,一种无可言喻的魅力,令人神荡心摇,犹如饥饿者面前的佳肴。

王子正在痴痴呆呆的痛苦冥思之中,脸上仍然挂着被死亡惊吓后的苍白,美女们围了上来,在王子周围做着各种多情的动作。这些可爱的少女熟谙爱的微妙,她们身上,就像天空撒下滋润的露水一样,散发着沁人肺腑的清香。有一个美女看到王子的愁容,自己也低下头来,大颗的泪珠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好像是要说:“亲爱的王子,我也尝到了痛苦的味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另一个美女欢乐的双眸不时飞来笑意,她用玉臂搂住王子,想让他忘掉痛苦,重振情绪,还有几个美女像连根生长的玫瑰一样互相搂抱在一起,似乎爱情也不能将她们分离。她们有这些动作引诱着王子,想为他驱走不幸,带来甜蜜。

但这时的王子却没有注意到她们,只是在极度悲痛中来回踱着步子。尽管美女们使尽了全身的技艺,但仍如遥远的星星不能吸来冷月的目光那样,无法引起悉达多功的注意。最后,她们丧失了信心,只好三一群、俩一伙地退走了。

这时,竹林的阴影中站着一个相貌酷似净饭王的人,他就是国王派来巡视情况的大臣优陀夷。当王子心不在焉地离开这里后,他把美女们召来说:“你们这些优雅白净的女人,难道就这样认输了?自古以来,女人只要使出自己的本领,从来还没有制不服男人的。你们灰心也太早了点。虽然王子给自己的心套上了缰绳和嚼子,但到头来他还是个男人。在过去,就是最英明、最伟大的人也还是要在女人身上失足。世界上再没有比套在男人脖子上的玉臂更坚固的枷锁了。再想点新办法!加倍努力,必有重赏。”

这睦少女们被他的一席话说得满面绯红,于是又向王子端坐的瞻部树下走去。她们在王子周围跳来跳去,不断做出放荡的引逗动作,似乎下决心要牵动王子。

但是王子仍然无动于衷,他神情淡漠地叹了一口气,像是在对美女们说:“你们这些最最可怜的人呵!一点儿不知道衰老、死亡的末日即将到来,你们忘记了美貌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东西,没有觉察到就在你们的喉头上悬着快刀利剑,你们在行将毁灭的虎口里做着这些无谓的动作又有什么意思呢!”

虽然他并没有说出来,但美女们看到他的眼睛里那种可怖的神情,又都惊悸地缩了回去。

油嘴滑舌的优陀夷看到只剩下王子一人,就沿着觉苑的幽径走来。他拨开两边的鲜花,像一和蟒蛇一声不响地盯着王子。过了一会儿,他走到王子身边,行礼后说道:“至善至美的王子,你伟大的父亲恐怕你独自坐在这里发愁,特地派我来照顾你。请允许我和你讲几句话……”

悉达多抬起眼皮,讲道:“说吧!如果在这种困境下你还有什么要讲的,那就都说出来好了。”

优陀夷一只胳膊靠在火焰树的粗枝上,他那保养得很好、肤色发黑的脸稍稍向下倾斜,那双轱辘转动着的双眼盯着王子,说道:“的确,我们总有一天会被病魔缠身,衰老和死亡也决不会在它们的猎物面前止步。但是,青春就是青春,美貌高于一切,如果有谁因为赏心乐事总有消逝之时而故意躲避它,那么他就是懦夫。正是由于玫瑰花在怒放时也走在死亡的路上,因此我们才感到她们更加可贵。我的王子,说句真心话,您的脾气太盛了些。应该说生活的秘密就是默许,聪明人都知道这些事是不可避免的,所以衰老和死亡就没有什么可怕。我们应该寻欢作乐,因为现在的时刻是属于我的。爱情多么甜蜜,情欲是生命的动力。死亡、衰老还不能马上从我这里夺走这一美好的时刻。我将像一个知道明天就会被洗劫一空沦为乞丐而痛快地花掉自己所有积蓄的人那样,去享受今天的这种快乐。”

但悉达多一声不响,两眼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

优陀夷把语调放得温和一些,又接着说:“你以为欢乐和美貌都是永世不变的,几百年后这些美女们还会在你周围施展她们的美貌和温顺,那你就会像蜜吃得太多而讨厌甜味那样,因为欢乐太久,而渐渐觉得周围一切都黯然失色。这就是说永久的爱情在这个世界上是完全不可能存在的,我的王子,难道不是这样吗?”

王子缓缓地张口答道:“的确如此。当我看到湍急、因融雪而上涨的河水,我就想,如果能达到什么目的的话,我宁肯让狂奔的河水卷起并撞在石头上摔个粉碎,也比这觉苑里单调的爱情和靡靡之音更好。能说会道的优陀夷,这回你算说对了,的确是这样。

王子的一席话说得优陀夷非常满意,他又接下来说:“现在既然知道事事总有终了,那么你将选择怎样的道路呢?当一个被释放的囚徒知道这种自由只是暂时的喘息这机,总有一天监狱的大门还会把他关闭在里面的时候,他只有享受这一段宝贵的自由时间。一个勇敢的人决不应该因为他不能占有整个世界而抛弃他已有的东西,也不应该因为没有看到他未来的敌手是什么样子而甘认失败。绝对不有这样做!接受神祗们赐予的一切——因为神祗们也从来都是美色的奴隶,在动人的玉臂前面他们也总是服服贴贴。谁也不愿生活的阴影处悄悄地溜过自己的一生。或是吃喝,或是嫖赌,应该像一个只要还剩一口气就要不断享受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的人那样去消磨生命。除此以外还有别的选择吗?我们都不知道后世将是什么样子,谁又能知道呢?”

王子答道:“听起来这番话颇有几分智慧,其实不然,生活的问题是有答案的,有超度苦难的道路,但是我至今还未发现。也许这条道路不会被人发现——要是真的没有的话。然而我宁愿舍弃一切去寻找这条道路,也不愿庸庸碌碌随遇而安。至于这些女人,对我来说,她们没有诱惑力,如果有的话,那我便无法找到那条道路,透过她们可爱的面容,我看见的骷髅,她们的一举一动,就像没有知识的愚蠢的猿猴。如果神祗们就是这样安排世界,那只能是残忍之举;如果神祗们不这样安排,那么我们滑进莹闪着死亡之梦的深渊便只能是机遇之谈。能说会道的优陀夷,不要管我了。我愿意一个人独自在这里。”

这位大臣默默地穿过树林,脚下轻轻地践踏着草皮和落花,边走边想:“谢谢命运,幸亏我不是悉达多。我还能举起盈满的酒杯,一干到底,尝够滋味。”他心里嘲笑着悉达多,笑话他的懦弱——人们记住优陀夷的名字,只因为他终有一天会把那套荒唐的东西摆在佛陀面前。

王子的眉宇低垂,朝向生命死亡。他盘腿坐在瞻部树下,两手搁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想着:“无价值的驯服,矛盾的内心,这就是生活?难道就没有更好一点心形式吗?生死之忧重矣!如此沉重,以至于可怜的人类费尽气力也无法扭转这永远不能理解的东西。如果在人们的周围到处都是不公平,那么可怜的人们就会起来将国王从那血淋淋的宝座上推下来。可是祭司们说,神祗虽然也犯下了这样的罪过,但还是值得我们敬拜和纪念。这哪里是祭神,分明是为魔鬼赎罪。如果他们得不到人们奴颜卑膝的歌颂,那他们就会折磨人们。好人受罪,恶人得意,他们给富人更多的财富,给穷人的都是身力不支的劳苦。现在,所有隐藏着不让我知道的事情像划破夜空的闪电一样突然出现在我的心中,过去所有因不理解而被搁置一旁的事情,现在都在我耳边大声疾呼。当我睁开眼睛看到人们在死亡线上挣扎,为的是只需我在财宝中拔一根毫毛就能买下的一点点食物,而竟然没有人来照料或怜悯他们。我为什么穿着珠光宝气的衣服?为什么我的父亲那么大方、慈善?为什么我的妻子是最美丽、最可爱的女人?为什么我就应该比穷人多占有?为什么一些人恶,一些人善,似乎生来如此?残忍的神祗们呵!你们在遥远的居处只知沉迷在欢悦中,却不顾我们的痛苦,你把好东西撒到恶人那里,把坏东西撒到好人那里,你们自己也许就是被嘲弄的对象。

所有这些悲切、伤感、暗淡的念头,以及类似的想法就像一场风暴,冲击着悉达多心里的那个已经支离破碎了的世界。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终于从沉思中醒来。觉苑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撒在树丛和河水上的皎洁的月光。美女们早已在羞愧之下不声不响地回到城里去了。王子来到林中的空地上,在那里等待他的是战车和像大理石雕像一样蜷曲着双膝,呆坐在马旁边的阐铎迦。他的头低垂着,活像一个痛苦的化身。

王子坐在车上,马儿缓缓地在城中穿行,四周没有一点生气,马蹄踏破街道的宁静,发出哒哒的声响,一路上,两人相对无言。

刚到花园,一个头裹纱巾,像月光中的幽灵般的女人从门里忽然冲出来叫道:“幸福的王子,最最幸福的王子,神祗们保佑着这座欢乐的宫殿,保佑着你,因为公主已为您生下了第一个儿子!”

听到这个消息,王子浑身一阵怪异的颤抖,一时间,他用手捂住脸说道:“一个覆障,我的身上落下了一道新的覆障!好吧,就叫他罗睺——覆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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