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恐怖、奇妙的夜里,不知什么东西在黑暗中喧动,一直到互相之间发生战争。这不是君王之间的吞并,也不是夺取王位的厮杀,这是一场奇怪的,非世俗的搏斗。一方是食欲和情欲的队伍,另一方是般若和无色的大军。

这一夜没有月亮,星星低低地挂在天边,显得格外大,格外明。周围静静的,连一丝风也没有。悉达多坐在卢醯腻河畔,聆听着潺潺的水声,看着水面那泛起的道道涟漪,一直穿过花园,流到他一无所知的地方,他本想整夜坐在这里,但根据净饭王的命令,美女们必须形影不离地跟着他,绝不能让他到处乱走或失去踪迹。所以,他知道在每一个灌木丛中都有明亮的眼睛在注视着他,因此他不能呆的时间太长,否则幽灵般轻捷的脚步就会向他走来。

最后,悉达多叹息着起身来到大殿。这里舞女们列队已毕。正准备摇动她们美妙的腰身,他看到一排漂亮的面容一直伸向自己的宝座,而离他最近的也恰恰是最美的,此时公主耶输陀罗正搂着儿子,睡在较远的大理石寝宫。

夜越来越深,悉达多疲倦极了,来回重复的乐曲,有节奏的舞步好像都在为他催眠。不久他的头便到高高的扶手上,睡着了。舞蹈渐渐地停了,舞女们悄声地议论着:

“王子越来越苍白,憔悴了。不要叫醒他,惹他生气。”

“慢慢地停下乐器,不要出声。”

“我们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因为他可能会突然醒来又要寻欢作乐。”

“我们都留在这儿,但是要安静,能睡就睡一会。”

“我早已唱够了,跳腻了。这个活儿可真不容易。姐妹们,睡觉吧!歇一歇可多美呀。”

据说,当黑夜用它的面纱遮住大地和天空时,无声的神祗就像夏夜里无数扑扑嗒嗒的飞蛾那样振动着翅膀来到这里。此时,悉达多的思想随之转化成“悟”。就在美女们躺在他周围酣睡的时候,他的心已经可以听见、看见一切了。

突然他觉得袭来一阵奇异的音乐,开始时细细的,像远方的薄雾那样飘忽不定,但是越来越近,越近越悦耳,其声音之美是尘世间闻所未闻的。起初,听不出音乐中有什么言语,只觉得它带来一种世界上所没有的甜蜜,使人为之陶醉。

最后,王子听到了这声音渐渐变成了清晰的语言。但谁也不知道他是在灵魂以内还是在灵魂以外听到的。就这种音乐中所含的思想而言,恰似高处飘下来的雪花一样冰冷、无情,它可以把人的一切欲望杂念通通湮没:

勇敢伟大的人,

这里有一条路:有一条路。

年长的圣贤踏过它,

起来吧,到那里去。

去寻找光明,

和人们共享。

并让所有的人,

安静地钦正义之水。

你有前世,

曾为人们担扰。

悲伤的征服者,

现在就应毫无保留地冲上前去。

他在怅想中静静地听着:

世界之光呀,

牢记前世

无边的苦难;

森严的牢狱,

尸横遍野,惨不忍睹。

你生在这时,

应耐心、怜爱,

对那些加害于你的人,

施以宽恕。

前进吧!

当王子听到这音乐里的话语之后,从梦中惊醒,他在昏暗的灯光下四处环顾,心里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这是一个无可言喻,无法表达的念头。

美女在他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像酒后熟睡一样酣声四起,她们脸颊的肌肉严重变形,表情丑陋,张开的嘴巴歪向一边,流着长长的涎水,她们仰面朝天,四肢分开,嘴唇和乳房向下耷拉着,仿佛一群肮脏的怪物。在这毫无顾忌的睡梦中,她们身上平素所隐藏的缺陷全部显露出来,就好像真理的光线突然来临,照见了她们本来的面容。

王子缓缓地说:“这是坟场,这些美女们不过是死尸。”

说着他站起来,带着恐惧的目光在人堆里小心地迈着步子,轻轻地走到花园宫的屋顶上。

他的脸转向东方的地平线,周围是一片寂静,连大气都停止了运动,好像宇宙也在屏息等待着他做出抉择。

悉达多孤寂地伫立在黑夜中,合上双手,向他以前所有的觉悟者致敬,赞颂他们开创了通往永恒之世的道路,并把自己的意愿与他们的意愿合为一体。

就在他合手祷告时,看见了自己命运的星宿明亮地挂在空中,他立刻意识到行动的时刻来临了。

他转身走下屋顶,一种离别的痛苦感情驱使着他想再看一看孩子和妻子,因为她们已在他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但他恐怕这会动摇自己行动的决心,所以就先来到驭手阐铎迦睡觉的门道。阐铎迦身上裹着白衣,一见王子就纵身跳起,一副精神抖擞、忠诚可靠的样子。他向王子行礼后,两人在暗淡的灯光下面对面互相注视着。

悉达多说道:“忠实的阐铎迦,今晚,我已得到了上天的赐福。把我那高贵的白马拉出去,我在这里的生活已经结束,该离开了。”

可是阐铎迦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默默凝视着悉达多的面孔,不知所措。

悉达多又开口了:“该发生的事必然要发生,我一直盼望能够痛饮一次甘露。不要再耽误了,马上备鞍,这是命令。”

阐铎迦只好遵命行事。

接着,王子走进大理石寝宫,公主下躺在金色的床上,沉浸在甜蜜的梦中。她紧紧地搂着孩子,全然不知痛苦的到来。悉达多以为自己带进来的冷风一定会将她惊醒,不成想她仍然微笑着安睡在惬意的梦中。夜空里的清风透过窗棂吹进来,与屋中悬挂的花环所发出的香气混合到一起向他袭来。他意识到:这就是家,是自己的家,而且只能看这最后一次了。凄凉的感觉使他禁不住两次伸出手去,想把那天真可爱的孩子抱在怀里,但又两次都缩了回来,因为他唯恐惊动那输陀罗这最后的一个美梦。

他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克制着自己的感情,脑子里想着不可言喻,也无法言喻的事情。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他几乎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俯下身去,轻轻地搂住她们母子,直到自己的呼吸与她们的呼吸成为同一个节奏。然后,他毅然转身离去了。穿过寂静的宫殿,他来到门道口,阐铎迦面色苍白,正牵着白马等候在那里。

这匹白马有着高高竖起的鬃毛,舒展的长尾,宽宽的脊背,适度的前额,浑圆的鼻孔,一副尊贵的相貌,它注视着自己的主人,巨大的双眼里放射着先知的光芒。

王子走过去抚摸着它那结实的脖子,说道:“勇敢无畏的勇士,现在拿出力量来走向更严峻的征途。今夜我们要到遥远的地方:永生之河。我到那里去寻求解脱,不仅是为人类,也是为你们,为一切生命。现在我们起程吧!”

说着,他翻身上马,在鞍中坐定,白马轻飘飘地迈开匀称的步伐向前走去。悉达多和阐铎迦像在梦幻中一样走出城门。他们骑在马上犹如站在云蒸霞蔚的太阳宫殿上,闪闪发光,胯下的战马就像轻轻浮动的白云,悄无声响,唯恐惊动熟睡的人们。

据说,当时有四位神明在暗中陪着他们,用手托住了铿然作响的马蹄。另一些神明则施展法术使看门人入睡后,把沉重的大门无声无息地慢慢打开来。

王子走出城门,紧催几步战马,然后勒住缰绳,回首望着城郭说:“我的神圣使命是战胜老、病、死。不达目的,我决不回来!”

此时神明的声音轰鸣着:“善作矣。善言矣。”

不知王子是否听到了这些话,只见他继续向前赶路,似乎马匹也和他一样自信,蹄声铿锵坚实而有力。当东方冉冉升起的太阳为大地披上了一层金辉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大森林的边缘:那些披剃出家的苦行者的驻地。

精疲力竭的战马停下来,在池边喝着晶莹碧透的神水,呼吸着清爽的空气。

王子转过身去,对阐铎迦说道:“你,我最最忠实的勇士,已跟随我很久了,我对你一直充满了感激之情。你陪我到这里来是会招致危险的,许多要说的话我都不说了,但我的心将永远把你铭记。就在这里分手吧——我们的相处到此结终。骑着我的马回宫去吧!”

他从脖子取下金箔和明珠穿成的项链,交给阐铎迦,“拿去留作纪念吧!它会为你摆脱悲伤。”

接着,王子又从头饰上取下那颗最名贵的宝石,放在手心里玩弄着。宝石发出绚丽的奇光异彩,犹如因陀罗宫中的太阳。然后,他拉长声调嘱咐道:“把这个也拿去,交给我的父亲,要恭恭敬敬地摆在他的面前。这是我的心。告诉他,我已开始了苦行僧的生活。但我并不是去谋求永生,我是要找一条解脱的道路,如果找到了它,那我就没有必要再和我心爱的人分开了。我现在走了,不要让父亲为我担忧。但愿他能够忘掉我,重新高兴起来。”

阐铎迦一边洗耳恭听,一边抽噎着插话说:“这些我都遵命,可是这难忍的悲伤,我怎能摆脱得了?您的父亲已经年迈,您的儿子还是婴孩,您的妻子还正年轻,抚养您成人的姨妈也爱您如亲生骨肉。我的王子,在这一切都要完结之前再好好想想吧!不要把我从您身边赶走,为了可怜我,请您掉转头去,面向家乡。我恳求您。”

王子脸色苍白,然而依然神情坚定地回答说:“亲生血肉意味着什么?如果我死去,那就会离开他们,就像我的生身母亲已经从我们中间消失。这个世界上的亲友们就像栖于同一个树枝上过夜的鸟儿,黎明一到就各奔前程了,没有什么办法能维持永恒的团聚。这个道理不用再费唇舌了,我忠诚的勇士。回去以后,告诉全城的人:不找到解脱之路,不找到能够结束这痛苦的生死轮回这路,我决不回来。如果我不能达到目的,那我的躯体就将在这丛林中腐烂。”

就在王子转身欲走的时候,白马好似听懂了他的话,弯下头去舔着王子的脚,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悲痛的神色。于是王子疼爱地抚摸着它的头,以示告别。

接着,他抽出镶着宝石的佩剑,流星闪电般地割去了自己那装饰着珠宝,挽成髻状的长发。正在这时,路边走来一个手持弓箭身穿粗布衣服的猎人。

悉达多唤他过来,说:“朋友,咱们换换衣服好吗?”

那人应允了,脱下自己的衣服,递给王子。一时间,两人面面相觑,站在一旁的阐铎迦也愣住了。

据说,这个猎人也是一个神明的化身,他借此机会把获得觉悟的秘诀传给王子之后,便拿着王子的衣服默默地上路了。

悉达多换了衣服,把一颗颗闪亮的宝石交给了阐铎迦,并凝神注视着他的眼睛,似乎有什么话要说,然而却没说出来,接着,他慢慢转过身,缓缓向森林走去。他用手拨开繁茂的枝叶,顿时消失有密林之中了。阐铎迦孤伶伶地站在那里,哭喊着,把手伸向毫无知觉的蓝天,灵魂中充满了恐惧和悲痛。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拉着白马,踉踉跄跄地往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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