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学者王国维在其《红楼梦评论》认为: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示人以解脱之道。如何从人生之苦痛中解脱,即是一部《红楼梦》的主旨所在,其意趣于禅宗可谓不谋而合。以此意义看,《红楼梦》正是一部难得“禅话”,而解开这部“禅话”的密钥就在于领悟佛家所说的“不二法门”。《维摩诘经》中文殊师利菩萨问维摩诘:“何等是不二法门?”∵维摩诘默然不应。文殊曰:“善哉善哉!无有文字言语,是真不二法门也。”

一、∵真假于迷悟

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真假”于“有无”问题是中国哲学的常谈,而“真假”于“梦”相联系,有其经典依据。佛家之“梦”大致有两类:一类是《金刚经》的“梦”:“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另一类是《圆觉经》的“梦”:“善男子,此菩萨及末世众生修习此心的成就者,于此修亦无成就,缘觉普照,寂灭无二,于中百千万亿阿僧祗劫不可说恒河沙河诸佛世界,犹如空花,乱起乱灭,不即不离,无缚无脱,始知众生本来成佛,生死涅槃,又如做梦。善男子,如昨梦故,当知生死及于涅槃,无起无灭,无来无去,其所证者,无作无止,无任无灭,无能无所,毕竟无证。”

第一类“梦”,其演示的是世间诸法(有为法)的“无常”,因为无常,故而谈“空”;而二类“梦”则更进一步,由“无常”与“空”,悟到“无生之旨”,故而生死即涅槃,不一不异。他们的共同点在于最后都能归结于“一心”。心之迷悟,即是凡圣之别,这正是惠能以后禅宗的主张,他们把自心之谜悟看做是愚痴凡圣的分野所在:自性迷则凡、则愚;自性悟则圣、则智。

在《红楼梦》中,甄士隐是“真”的代表,“贾雨村”则代表“假”,这里的“真”、“假”,只对“凡”、“圣”而言:迷者即是凡,即假;悟者即是圣,即真;世人皆迷,何止一个贾雨村?悟者皆有,岂止一个甄士隐?“真”即是“假”,真假不二,迷悟有别而已,第一百零三回中,甄士隐对贾雨村说:“什么真(甄)?什么假(贾)?要知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甄士隐在遇到跌脚道人时,因为听了《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夙惠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悟彻。”∵甄士隐历经人生的兴衰沉浮,最后毅然出家,因此一“悟”,便作了“真”的象征,而执迷不悟的贾雨村,则由作者安排“入梦”,上演了一幕幕人间的悲喜剧。

二、∵贾雨村的入梦

到了第二回,贾雨村中了进士,生了本县大爷,“虽才干优长,未免恃才侮上”,被上司参了一本,最后因此革职∵。革职后的贾雨村,全然不已为意∵,竟然担风袖月,独自浏览天下胜迹去了。与之前贾雨村的才子形象有所不同,在这些描写中,我们可以发现贾雨村人性中的一些弱点,这都为下文埋下伏笔。

智通寺一段,大有深意,作者在此回说到:

这日,(贾雨村)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信步至一山环水漩、茂林深竹之处,隐隐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剥落,有额题目:“智通寺”。门旁又有一副破旧的对联,曰:“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贾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测深。我也曾游过名山大刹,到不曾游过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头来的也未可知,何不进去一访。”走入看时,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雨村见了,却不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即聋且昏,又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雨村不耐烦,仍退出来,意欲到那村肆中孤饮三杯,以助野趣。

这段描写看似不经意,实是作者的静心安排。通观全书,主要人物在出场前都经过癞头僧人点化:黛玉在三岁时,癞头和尚就说要化她出家,谈了一些疯言疯语,不过林家没人理他;宝钗金锁上的吉谶也是癞头僧人所赠;甄士隐的归隐也缘于癞头僧的点化。作为《红楼梦》中的关键人物,贾雨村自然也不例外。

智能寺的老僧形象有两个方面的意义:一是暗蕴禅机,禅宗里有许多答非所问的公案,这里的老僧即聋且哑,齿落舌钝(所谓不落言诠),贾雨村有问则答非所问,其意即在提醒贾雨村要“在紧要处,斩断荆棘”,不能在执迷不悟。二是借用“黄粱一梦”故事。黄粱一梦的故事妇孺皆知,说的是一个姓卢的书生,进京赴考,在邯郸旅社遇到者吕翁,卢生向吕翁倾诉自己的怀才不遇,吕翁因此取囊中枕授之。卢生在此枕上睡去,梦中经历各种兴衰荣辱,生死离别,最后醒来,才知是梦。吕翁告诉卢生人生亦不过如此,所以幡然醒悟,最后出家学道去了。不过,贾雨村毕竟还是俗眼,遇到这龙钟老僧,还不曾大彻大悟,他只是做了梦里的卢生(而非梦外),注定要去亲历一场似梦非梦的《石头记》。

“红楼梦境”的展开,是随着贾雨村带着林黛玉进贾府而开始的,各路人等聚集金陵,展现了各自人生。

贾雨村复职后处置的第一个案件就是薛蟠案。薛蟠案,说的是权贵薛府公子薛蟠与人抢夺民女英莲并且殴人致死,贾雨村为讨好靠山薛府以及这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权贵们,在明知英莲乃是旧日相知恩人甄士隐女儿的情况下,依然枉法乱判,将英莲送入虎口(见第四回)。此案可以说是他人生的风水岭,也是其在全书中身份的风水岭。贾雨村充分背弃了甄士隐,于“甄”分道扬镳。此后的贾雨村,已不是之前那个惹人怜惜的书生,而是一个执迷不悟、贪财狠毒、见利忘义的官场俗吏,他在宦海沉浮中充分展现人性的卑劣与官场的罪恶。这也是作者要以之象征“假”的原由所在。

此外,英莲在全书中有一个特殊的地位,或者说是独特的使命。她虽然只是一个丫鬟,地位卑贱,但因为她是甄士隐之女,所以必须由她将已经无意尘世俗缘的“真”(甄士隐)于“贾雨村”连结起来,作为联系“真”与“假”的纽带。

在整部《红楼梦》中,作为“人物”的贾雨村出场的次数并不多,根本算不上浓墨重彩。虽然他没有时时处处出场,但抽象意义上的“贾雨村”(“假”)却无处不在,这就不难理解最后一回中贾雨村为何会说红楼梦里一切的恩恩怨怨他都是“亲见尽知”的,“红楼梦境”中的恩怨情仇,实在多得难以尽述,在此我们就不一一详举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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