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枯木寒崖古日中

我不断的讲演,勤奋的读书。身上的河车转了一段时候后,再也玩不出新鲜把戏。

我常想:「这要转到什麽时候为止呢?这究竟是什麽东西呢?这对于我又有什麽好处呢?」

后来,终于河车的转动停止了,身上有许多地方开始跳动起来,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彷佛水泡鼓起般的跳动,那时针灸还未被人注意,我后来听到穴道的分配后,回想那些跳动的地方,就是穴道的部位。河车虽然停止,但是脉络则依稀存在。

而且每逢读书,有新的领悟,腹部也立刻暖气充满。

身上的一切现象,我并不在意。我所注意的是我心里的一种超越言语的安逸。贪、嗔、痴等都减少到了最低的程度。很少有世事会让我动心。无形中,我虽未受戒,却已守了很多的戒律。

反过来,对于一般人的要求也很高,特别是对于出家人的要求更严,认为他们一言、一行都代表着佛,正如我做了三十几年外交官的眷属一样,一步出国门,所代表的就是「中国」,我若行为不当,大家便会嘲笑我的国家。我不出使在外,做了丢人的事,只是我个人的事。

我总为佛弟子不能因为自己言行的失检,而让人家说:学佛的人,也不过如此。这样会把别人向佛的心意冲失了。

我的内心静如止水,对于世事、世人,更是看不入眼,只想到众生业力太大,我是无能为力的,我只有自保清净安详,闭起眼来,少看少管少烦恼。

遇有不顺眼的事,别人若问起,我也就实话实说。

除非被请去讲演,我很少主动的去劝人,因为我很讨厌传福音似的弘法。

我们一九六七年,调回***。马尼拉的佛教团体,举办了盛大的欢惜会,席开十几桌,素菜真是丰盛极了!

餮后,要我致告别词,我就趁机把法师们数说了一顿。

我说:「我们吃素,是因为“不忍”,“不忍心”,用众生的生命来满足我们的口福,这才是吃素的原意。如今,出家人把青菜、豆腐作成素鸡、素鸭、素红烧肉、素火腿、素排骨……摆满了一桌,请问:这是吃的什麽素!

我们批评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是“意淫”,我们这样的吃素,就是“意杀”。我们情愿把红烧鸡、红烧肉做成青菜、豆腐来吃,至少他们有不忍的心,还比这样更慈悲。」

当然,我回去之后,我先生对我又是一顿责备。

他认为我这个人怎麽能这样的不通人情世故。

我答覆他说:「直心是道场。」

点火内外红

一九六八年新正,南老师又在台北,为大家打「禅七」。

老师特地事先交待我:「这一次,不要太自私的只为自己修,我要你牺牲自己,帮助几个外国人,替我做翻译。」

那一年,从美国来了一位海军少将。本地有一位留学生,大家叫他「老白」。还有一位海军驻在台北的罗威特少校,(他就是后来的恒观法师),他们都要来“打七”。

这三个人,全不懂中文,所以,老师要我牺牲,替他们三人翻译。

位子安排好了,我就坐在他们三人的中间。

老师一边讲,我就立刻翻译。这简直像联合国的翻译官。

我说:「老师,我没有那麽大的本事!」

老师说:「不管有没有这本事,你非做不可!」

就这样的,无论是坐着说法,或是行香说法,都得同时翻给他们听,真是很紧张,而且老师讲的时候,我要讲,老师不讲的时候,他们的问题,我还是要讲,要答覆。

这样过了三天、四天,我的确是相当吃力,哪还有心想佛法,尽是专心想英文文法了。

特别在行香的时候,老师的香板“拍”的一响,大家一齐站立。

老师就开讲,讲完之后,香板「拍」的一下,大家再继续的行香,中间没有一点空档给你慢慢翻译,那是最艰难的一段,必须一边听着,一边就要马上用英文说出来,那个过程是非常紧张的。

有一天,香板一响,老师开讲了:

「寒山有一首诗——∵我心如明月,寒潭清皎洁,无物可比拟,教我如何说?」

我一听,内心自喜,「对!这就是我三年来的心境,说也说不出来,原来,寒山早已经说过了。」不觉好得意,立刻译给他们听。

突然听到老师震天价一声大吼:「错了!太冷!要不得,那是冰窖寒冻里!我们要:

我心如灯笼,点火内外红,

有物可比拟,明朝日出东。

这一吼,这一偈,我整个人呆在那里,动弹不得,心不能想,口不能言,只听见他们三个人一直的催问:「老师说什麽?说什麽?」,我被逼得无奈,只能说:「等一下!等一下!」,我整个人就像一块冰,掉进了一锅滚开的热水中,我被化掉了,找不着自己了,又彷佛我在虚无缥缈中,找不到个立足处。

我心口好闷,不觉慢慢移动着身体,走向花园。

那时园子里,杜鹃花都开了,在蒙蒙细雨中,好华丽,好庄严。突然,牡丹亭游园惊梦的几句话涌上心头:

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等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对!这世界是这麽华丽庄严,我却白白枉费了三年,住在枯木寒崖里,把良辰美景都付与断井颓垣。

这是一个大翻身,我活过来了,那是另一种的喜悦,另一种的充实。

头一次「打七」得的是心安,这一次得的是满足。

我回到位子上,高兴的坐下来,坐得非常安稳。

那时灯光已暗,大家都在打坐,我也不知坐了多久,突然觉得彷佛有一把刀插进了心房,痛极了,那种痛,大约就像是得了心脏病一样的心绞痛,真是有如一把刀在不停戳刺心脏。

我平时即使出汗,脸上也不出汗的,但是,那时我却感觉头上的汗珠如同黄豆粒大,就像雨珠似的,从脸上往下滴。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

我心想:好了!这一下,总算翻身了!可是这一翻,命也没有了,好在我至少没有死在清冷的寒潭里。

不久,禅堂里,灯亮了,对面坐的一位医生——黄天怜教授,他一眼先看到我,以医生的直觉和本能,立刻知道我满头黄豆大汗珠,流得那麽猛,一定出了事。

于是,马上通知老师,一起奔向我,他们拿起我的手,为我把脉。

同时,我听到有人建议立刻叫救护车。

大家正在慌乱之际,突然那把刀刺向右边,右边大痛起来,随着又刺向后面,我说:「右面后面都疼。」

老师说:「我的天啊!你的心是在左边、右边,后面那里有心?」

突然间,痛止住了,围绕着胸部,一根带子由左向右的急转起来。

我告诉了老师,老师把我的手一放,又听到他说了:“这家伙!也不知是什麽运气?瞎猫碰到了死老鼠,又让他给撞上了。”

随后,腰的部份,也有一根带子转起来,然后,密处一条小圈圈也在转,接着,喉间一个较大的圈也跟着转。这四个地方都转了起来,很像马戏班里,周身套上圈圈在转动的把戏一样。

这与以前任、督脉打通的情形不同。这一次,就像孕妇有了十几小时的阵痛,力尽气竭以后,生下了孩子后的虚脱。又像动手术、麻药惭失、神机正在恢复时的情形。我周身虚软得连一根毫毛都提不起来。

那时,傅代表的太太和其他一些人,把我连抬带捧的送到卧房里。我昏昏沉沉的睡了二十四小时,醒转后,依然起不了身,连眼睛也睁不开。

醒后,身体的带子都不再转动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转动过,不过偶而依稀,还有旧路可以体会。

事后,才知道人的身上除了中脉、左、右脉、奇经八脉之外,还有五轮、七轮。但是我自己知道,我身上转动的轮,并不是像大修行人,经过大修行之后,所转动的轮。

我的只不过是极表面的现象,偶而瞎猫碰上了死老鼠,撞到了那个小小的机关。

学佛的路我每逢在心路历程上,有一个转变的时候,我这个色壳子就会出花样,就会变化。这些变化只告诉我一件事,心与物是一元的,心与色是不二的。

释迦牟尼佛说的「心能转物,即同如来。」我只不过在理上了解到一点点,这个色身就立刻受到影响,起了变化。反过来说,物,自然也应该能够影响心。

于是我同时也了解拜佛、念佛、持咒、供养、打坐……等等,一切的修行或仪式的作用,和行住坐卧都不可苟简的道理和原由了。

同时,我深切的感到,不仅是这个心是了不起的,是很重要的;就是这个色身也很重要,很了不起,我们要藉它来修行,因为人身难得呀!

楞严经上的二十五圆通,都是记述那二十五位得道者,依照十八界和七大,各自一门深入而证悟,他们都说的是个人修行方法和所得的证量。所谓「理无碍,事无碍,理事无碍,事事无碍。」这个「事」就包括我们这个色身的宇宙万物。

所以楞严经上说:理则顿悟,乘悟并销,事非顿除,因次第尽。这个「因次第」便是渐除的「事」,也就是悟后起修,是需要很多的精进功夫,逐渐的一步一步修行。

所以,不要小看了这个色身,只要了解到心物一元,在修行过程中,一定会有证量显现。但是佛不准人讲神通,因为世人若专注沉迷于神通就会远离佛法的契悟,而走入邪道了。

所以,释迦佛不准人谈神通,恐怕众生迷于神通而忘了佛法,执着神通,而认为已得究竟,事实上,不用说任、督脉打通,五轮流转,甚至于中脉通了,全身内外都见到了光明,那又有什麽了不起,离成佛还差着百千万里呢?

但是,各位也不要自认为是学大乘的人,所以只肯谈正法,凡是谈到身上起的变化,便认为是邪魔外道,那也是一种执着。学佛必须理事圆融,一法不舍,只要能分辨清楚是否是究竟,便不会自囿自误了。

学佛乃大丈夫的事,大丈夫是什麽?

正如盂子说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们要以这种精神去学佛。即使全世界都信仰基督教,信者获得一切,我还是坚定的说:「我要学佛。」即使是我贫贱、穷困、颠沛流离,我也不会埋怨佛菩萨一点不加庇而起退转心。

学佛,不是盘起腿来,闭目打坐,便算是修行了。

不是的!

首先必须明白佛理,「未有仙佛不读书」。佛说法四十九年,法门如此多,法理如此深奥,我们怎能不读经,不钻研,不探讨,不思惟?

禅的原意,就是“思惟修”。假如理趣归理趣,你还是你,把佛法从耳朵眼睛听到看到,再从嘴里吐出来,这就是所谓的「口、耳之间,才四寸」这四寸是太短了,受用也太小了。必须把理趣吞进去,消化吸收,融合为自己的骨肉,才是真正的修行。

佛的弟子以千、万计,佛说法四十九年,围绕在佛身边的,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成就。其中有机缘,有个人的精进程度,也有业力的障碍,即使是多闻强记的阿难,佛在世的时候,也并没有悟道,要摩诃迦叶点悟他。

释迦牟尼佛说法四十九年,告诉我们如何去证得,指示我们成佛的万千法门。

我经过这两次「禅七」之后,深深相信佛是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妄语音。不过,我若专门只数佛的财宝,我便是自欺欺人,到头来依旧一无所成。所以,在我有生之年,凡是我认为适合我的法门,我都愿意去试试。

对于生死,我并不再在意,不过只要一息尚存,我一定要好好的珍惜每一息。必须死时,我也随时可以死。我是时时可死,但是我却步步求生;因为这个身体,就像我们租赁的房屋。

一个房子住了几十年,一定这儿漏雨,那儿透风。正如同这个百病丛生的身体一样。房子既然是租来的,反正迟早总是要搬家的,一旦我们必须搬家的时候,搬不去的是房地,可以带走的是房子里的家俱。

这房子中的家俱,就是我们这辈子智慧所修得的资粮。所以生死如搬家,即使这辈子修不成,还有下辈子。再安家时,有些现成的家俱,可以省许多新添置。

现在,我非常相信轮回。我又很乐观,即使下辈子,变牛,变马……,大概转来转去,总会有一辈子再变成人,资粮总是在那里的。

所以,趁着还有清明神智的时候,还能思惟修习的时候,我要把这些资粮,尽量地好好地积聚处理保存。

我很感激,感激我的机缘太好了。

七、八岁的时候,便听过韩清净居士讲“成唯识论”,虽然我不懂,也种了善根。

幼儿时,就教我母亲念阿弥陀经、念大悲咒,虽然我并没有信奉,并且跟佛法抗拒了三十几年,但是也在心中种下了种子

终于在四十几岁开始学佛了,虽然晚了几十年,总算这辈子没有空过去。

拿这有限的时间,用我们这微细的智力,去追求证实无涯的佛法,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眠不食,还都忙不过来,那还有闲功夫去感觉无聊?去应付无聊的人?做无聊的事?惹无聊的烦恼?

人身难得,佛法难闻,善知识难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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