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朴老,对这一代伟大宗师,对他的千秋功业,实在是说不完、道不尽。因为他是无尽意菩萨,悲愿无尽,智慧无尽,无尽无尽,重重无尽;不可说,不可说,非言诠可说,实无可说,但又不得不说。国念股肱,教思领袖,人们可以从各个方面去说,追忆缅怀,寄托哀思。我从何说起,我只能从感恩知遇的因缘上说一说我的一点小小的不尽意思。

我认识朴老,可以说是比较早的。早在1952年,我当唐生智(孟潇)先生的秘书,随孟公来北京参加全国政协常委会,当时陈铭枢(真如)先生就和朴老一起到北京饭店来拜会孟公,商谈筹备成立中国佛教协会的事情,我是参与接待的,这样就认识了朴老。这是第一次,我只是旁听而已。朴老、真公是来征求孟公意见,并且希望孟公参与发起。孟公欣然同意,认为这是大好事,所以孟公也是中国佛协发起人之一,发起人名单中有他。因为在此之前,陈铭枢先生就和孟公酝酿过几次,孟公还和李公济琛、沈老钧儒谈过。记得有次政协常委会后,孟公对我说,今天会议休息时,毛主席在会场随便走走,很高兴地与大家打招呼,看到陈铭枢和孟公在一起高谈,毛主席说:啊,你们两位佛教将军又谈佛教吧。陈唐两人笑了一笑。后来听说毛主席还亲自审阅了中国佛协的章程。

第二次会见朴老是在1959年,在广东省委招待所举行中南统战工作座谈会时。当时中央统战部部长李维汉同志也下榻招待所,一天晚上,李维汉同志邀请中南各省参加座谈会的人员会见,无拘束地聊聊。李老很有风趣地说,宗教是一门学问,搞统战工作的人要认真好好学一学;不懂宗教,怎么能做好宗教的统战工作?我现在就在学,我请了一位老师,天天为我讲课,这位老师就是在座的赵朴老。于是李老介绍朴老与大家相认。李老说,朴老学问大得很,佛教好多东西,我不懂,我就请教他。我们一起坐火车到广州,我就跟他学,听他讲,从北京一直讲到广州。我研究宗教五性,许多问题就要请教朴老。你们都要学啊!不要自以为是,老子天下第一,看不起和尚道士。从佛教上说,我们就是门外汉,没有他们懂得多。你管宗教,不懂宗教,你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外行管内行,也要懂得一点才行啊!我考考你们看,佛教有位观世音菩萨,法力大得很,观察世间一切声音,救苦救难。声音只能听得到,是看不到的,只有眼睛才能看,为什么不叫闻世音,而叫观世音呢?你们说说看。李老巡视大家,随便点了几位同志问,回答都不知道,后来点问了我,我说:佛教修行到一定境界,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可以通用,眼睛可以当耳朵用,所以叫观世音。李老听后很高兴,问我是否学过佛,我说是的,是跟唐生智的老师顾净缘学的。李老说,原来是跟顾净缘学的,我知道,我跟顾先生打过交道(李老在1926—1927年国共第一次合作任湖南省委书记期间,曾与顾净缘、唐生智打过交道。因顾净缘在唐生智所部国民革命军第八军北伐时布教,第八军全体将士都受过三皈五戒,而且顾又在湖南办过二学园和两湖佛化讲习所,所以李老知道)。那好!中国佛学院正好要人,你就到佛学院去任教好了。说时,还跟湖南省委统战部丁维克部长打了招呼,说定了。(后因众所周知的原因,我没有去)

座谈会后,朴老和李部长一起坐火车,李部长到株州后下车办别的事去了,由我接待朴老在长沙参观,我陪朴老瞻礼了开福寺、麓山寺。在参观麓山寺时,朴老提出要看唐代大书法家李北海写的麓山寺碑,到处找不到,问了一些人,也说不清楚,因碑不在麓山寺,而在岳麓书院(当时是湖南师范大学所住,恐碑损坏,封存不开放,知道的人又不多,所以一时也就没有打听出来),当时未能看到,这是我深感遗憾的一件事。朴老食素,日诵《心经》,前者是他物质(色法)修养的基础,后者是他精神(心法)修养的基础,生活很简朴,我陪他吃了一餐斋饭。朴老只逗留了一天,第二天就回北京。这次是个很好的机会,但由于重点在参观,只谈了参观的事,参观内容很多,也是很累的,其它就没有多谈。

第三次,那就是文革后的1988年。因为我跟原开福寺方丈、中国佛学院副院长明真长老是方外交,每到北京,我都要看望明老。88年我看明老时,向明老提出禅宗网络问题。因为禅宗六祖之后,两个七祖和两个八祖,青原行思、马祖道一在江西,南岳怀让、石头希迁在湖南,禅宗传承及许多祖师均在江西、湖南弘法,所以当时学人参访不去江西便去湖南,谓之“跑江湖”(此词后来变成了贬义词)。四个祖师在江西、湖南的传承,形成了一个网络,恢复组织起来,对参学、旅游都有利。明老以为然,并向朴老汇报,朴老认为可取,于是明老要我详函禀报朴老,我就商同当时湖南宗教局的刘时俊、梁志高两位局长,三人联名由我执笔写了一封信给朴老。朴老很快回了我们一封信,表示首肯。不久我到北京开会,朴老约我和梁志高到南小栓朴老家会谈。那是一个晚上,朴老夫人陈邦织同志亲切地招呼了我们,我们原打算看看朴老就走,哪知朴老饶有兴趣,谈锋很健,谈了禅宗网络问题、社会上的气功问题、寺院道风建设问题、落实政策和宗教干部学习等等好多问题。我们怕累了朴老,几次起身告辞,都被留住,听他畅谈。几辞几落,不知不觉竟谈了一个多小时。

第一次是相识,第二次是初交,第三次是细谈,第四次便是恩遇了。

第四次是在“六·四”风波之后。1989年,我应净名书院刘琢玉先生之请,在北京讲了半个月的佛教文化,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的李家振先生也来听了,李先生是我和朴老恩遇的牵线人。李先生向朴老汇报了我在北京讲佛学,建议借调我到佛研所工作。朴老认为很好,于是和中央统战部主管宗教工作的张声作副部长以及中佛协的领导商谈,通过办公会议,决定借调我到佛研所工作。我和张部长早已认识,他也很同意。朴老和张部长都给我写了一封信,通过组织,这样,我便到了佛协的佛教文化研究所,决定了我64岁以后的生涯。在朴老的关心和指导下,多多少少总算为佛门做了一点事。我由衷地感谢朴老的恩遇和张部长、叶小文局长、李家振先生以及佛协诸多同志的帮助。如果在教言教的话,这一段总算没有碌碌无为,虚度年华。我是讲在实际的修学上,确受到了朴老的慈悲加持和他夫人陈邦织同志的关怀支持。

到佛研所后,我亲近朴老的机会就多了,聆听了不少法音,单就佛教文化来说,我就听过朴老多次提到的事,大意如下:

一、朴老说,文革以后,在某次政协常委会上,我国大科学家钱学森就亲自对朴老郑重地说,佛教不仅是宗教,而且是文化。我国著名学者、历史学家范文澜先生晚年对他的名着《中国通史》感到其中某些对佛教的批判不尽恰当,有点后悔,意欲重写。范老对周建人先生说,不懂得中国佛教就不能真正懂得中国的思想史、中国的哲学史、中国的文化史。周老在双目失明的情况下将范老说的这几句话用斗大的字写在纸上交给朴老。朴老很感动,认为范老是真正的学者。朴老还常引毛主席警卫员李银桥回忆录上写的,毛主席要李同去看延安某寺庙,李说,寺庙是迷信,有什么好看的。毛主席说,片面片面,那是文化。

二、朴老认为佛教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很重要的组成部分,佛教文化已经渗透到中国文化的方方面面。就拿最普遍的文化现象之一的语言来说,很多语言都是佛教语言,如“觉悟”,本是佛教的语言,我们现在也说提高社会主义“觉悟”。如“境界”、“世界”、“实际”、“如实”等等。成语就更多了,如“心心相印”、“打成一片”等等。如果否定了这些,我们说话就很难周全了。为此朴老要佛研所把这些“俗语佛源”的词句,收集整理,朴老就亲自提供了不少词目,而且为佛研所与上海辞书出版社合作编著的《俗语佛源》一书亲笔写了序。

三、朴老说,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开成立会时,第一个到会并且第一个发言的是梁漱溟先生。梁老那天特别高兴,他在会上说,我今天郑重地告诉大家,我是一个佛教徒,而且前身就是一个禅宗和尚。朴老说,梁老一生正直不阿,从来不打诳语,所言必有根据。可惜未能跟踪采访,梁老已经逝世,以致今日已无从问津了。

四、朴老说,佛教当务之急,第一是培养人才,第二是培养人才,第三还是培养人才。培养人才不但要办好佛学院,办好研究所,佛学院的教学要和研究所的研究相辅相成地很好结合起来,普及提高。要培养师资,编好教材,而且要在广大丛林寺院里搞好道风建设。要发扬佛教的农禅并重、学术研究、友好往来的优良传统,要切实讲究修行,庙要像庙、僧要像僧。要编写科学常识、法律常识这类适合僧人的读物,使新中国的僧人都具有科学知识和法律知识。朴老在解放前就曾输送过“五比丘”到海外留学,都有成就。“文革”后朴老亲自培养新“五比丘”去斯里兰卡留学,对他们真是无微不至地关怀。有年春节,大年初二,风雪交加,朴老还亲到佛牙塔等待“五比丘”见面,鼓励他们精进修学,爱国爱教,报四重恩。

五、朴老说中韩日三国佛教的黄金纽带关系要很好继承和发展,这对三国的友好交往乃至亚洲和世界的持久和平都是有积极意义和深远影响的。朴老教导中国佛教徒,要发扬中日友好往来的优良传统,珍惜今日“来之不易”的中日友好合作交流的关系。还在外事活动中,教导日本后一代的佛教徒,要学习继承日本先辈“日中不战之誓”的精神,把中日友好世世代代传下去。朴老说,黄金纽带关系充分体现了宗教的五性。我赞成宗教五性论,宗教五性实际上就是五种关系,群众性就是群众关系,民族性就是民族关系,国际性就是国际关系,长期性就是历史关系,而复杂性实际就是文化关系。爱国爱教是佛教的优良传统。没有国家,爱教从何谈起?佛教是超越国界的,但实际生活上还是要依附国家。拥护党的领导,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对佛教徒来说,那是必然而且自然的事,佛法不离世间觉啊!

六、朴老常拿佛说的“一滴水”、“爪上土”的譬喻说法教诫佛教弟子。朴老说,我们的生命好比一滴水,只要我们肯把它放在人民的大海中去,这一滴水是永远不会干涸的。又说,个人的力量犹如指甲缝里一点点土,只要我们肯把它依附在祖国的大地上去,这一爪土的力量就会无比坚固。

七、朴老回忆某次陪毛主席接待外宾时,毛主席很风趣地对朴老说:“说是赵朴初,即非赵朴初,是名赵朴初,先肯定,再否定,再来一个否定的否定,是不是?”朴老说:“不是。是同时肯定又同时否定。”因外宾已到,就未接着说下去。朴老说,佛法般若中有很多辨证哲理和辨证方法,值得很好修学研究。又说,我一直怀疑黑格尔的辨证法就和佛教存有某种关系,这个问题要论证。

要写的太多了,举上七例可见朴老“最上乘,高着眼”的境界,而又是那么朴实,平易近人。朴老的名着《佛教常识答问》,看似通俗,实很奥妙,是一部“入藏之作”。朴老是真正“道融真俗,觉证生涅”,圆融大小乘,圆融显密教,圆融世出世法的无尽意菩萨。无怪其书法、诗文、词曲都那么迥然卓绝,独具风格,那都是无尽意的境界啊

就拿朴老的遗嘱来说吧,那是何等的无尽意境界啊

“生固欣然,死亦无憾”,这不但不是一般世俗上的“把生死置之度外”,也不是出世胜义谛上讲的一般“了生脱死”,而是菩萨悲愿无尽,把生死当大路走,既不疑惧生死,也不希冀涅槃,“生固欣然,死亦无憾”,多么快乐啊!这是涅槃境界“常乐我净”之“乐”。

“花落还开,水流不断”。花开花落,这是世俗常见的无常现象,特别是花落,《红楼梦》中的林黛玉还葬花、写诗。水流更是现前的无常现象,希腊哲人泰勒斯说过:“无人能两次站于原水流”,中国古代圣人孔夫子也感叹地说:“逝者如斯夫”,但朴老认为:正因为都是“无常”,它就是“常”,“花落还开,水流不断”,这是涅槃境界“常乐我净”之“常”。

“我兮何有,谁欤安息?”我在何处?前际的我,没有源头,没有第一因,没有独立自主的存在;中际的我住在何处,何有?哪里有呢﹖后际的我又趋何处,到哪里去了呢?“我”都没有,又有谁在安息呢?难道真的有一个能安息的主宰或灵魂,和有一个所安息的处所吗?那安息的人和安息的处所又是什么呢?缘起性空,法尔性空,生死是性空,涅槃也是性空,心性自解脱,法性亦自解脱,生死一如,生佛平等,唯一平等,本际也是性空,也自解脱。“我兮何有,谁欤安息”,这才是本际的真我,无我的大我。这是涅槃境界“常乐我净”之“我”。

“明月清风,不劳寻觅”,一切都是清净的,心性是清净的,法性是清净的,平等性也是清净的。明月清风,“如来藏中有如来”,如来藏是大圆满法尔清净。内在光明如此,原始觉性如此,本来面目如此,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一不异,不来不去,入难入之楞伽,住无住之本际,你还寻觅什么?有什么可寻觅的呢?明月清风,自心现量,现前境界,当下即是,一切都是轮回涅槃两界的“名相”显现,善自心现,就在眼前,“明月清风,不劳寻觅。”多么清净啊!这是涅槃境界“常乐我净”之“净”。

《法音》与《佛教文化》都准备出纪念朴老的特辑,李家振先生要我写一篇“忆朴老”的文章,而且再三嘱咐“非写不可”。我应净慧法师之约在赵州柏林寺讲课,赵州桥、赵州塔、赵州茶、庭前柏,朴老宁静舒坦的声音,慈祥和蔼的面容,那一幕一幕的“名相”都显现在眼前。朴老,朴老!慧光不寂,法水常流,悲愿无尽,宝花还开,就在眼前。明月清风,深夜不寐,信笔拈来,写了这么多不算是“多余的话”,但仍是讲完《楞伽经》以心印心的“无尽意”吧!

搁笔之后,不觉东方之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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