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四十二章经》与爱欲的断除

陈∵昊∵

据史料载,佛教传入中国始于汉朝,《佛说四十二章经》则是最早传译到中国的佛教经籍[1]。汤用彤、胡适、吕澂、印顺法师等许多佛教学者对该经做了各种角度的考证研究,然而,由于年代久远、史料不足以及记载流传间的出入,使学界对于《佛说四十二章经》真伪、来源、译者译地、版本流传等问题都有较大争议,一时无法定论。不过,也有一些基本事实却是确定无误的,即:《佛说四十二章经》是早期传入中国的佛经经抄,具体文章修辞经过修剪,但追究义理,大致围绕“求道”展开,相当于一本“佛法漫谈”或者“释迦牟尼佛语录简编”。

大略言之,《佛说四十二章经》在简略介绍佛教及佛陀之后,教人为善去恶,尤其不厌其烦教人提防“爱欲”和断除之法,同时,沙门应当不畏艰难,笃志求道而又不着法执,终证道果。值得注意的是,该经整部经文不过四十二章,而论及“爱欲”者有20余处,可见“断欲去爱”是修道的重点,自然也是该经的重点。本文即围绕《佛说四十二章经》,从对爱欲的认识、爱欲与修道之关系、如何断除爱欲这三个方面试做一探讨。

一、对爱欲的认定

爱欲,梵语、巴利语都是kqma,爱者贪爱、亲爱,欲者贪欲、乐欲[2]。与爱着、爱染、爱执同义。《佛说四十二章经》经文论述爱欲,处处以贴切的比喻示人,一针见血,充分表现了佛陀说法的智慧。经中,“爱欲”被比作“有蜜之刀刃”、“逆风火炬”、“牢狱”、“虎口”、“淤泥”、“澄水复浑”,而在这诸多比喻背后,可解读出诸多佛教对爱欲的价值认定和解脱烦恼的态度取向。

1、爱欲之凶险

佛言:财色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刀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儿舔之,则有割舌之患。(《佛说四十二章经》,下同)[3]

佛陀这一则譬喻开示很精彩,不仅点出爱欲使人受诱惑,必定带来危险,还指出爱欲如蜜糖涂在刀刃,极富欺骗性,而无明世人贪着爱欲,如同追逐蜂蜜的无知小儿。

佛言: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佛言:人随情欲,求于声名。……危身之火而在其后。

慎勿与色会,色会即祸生。

这几则比喻的重点都在于强调“爱欲如火”之烧身烧手的必然性,吊诡的是,古代印度人流行观念中,爱(性爱之享受)、利竞与法(对真理之了解),并列为人生三大目的。当时的上流人士,甚至还有指导性生活的《爱欲经》,而对爱欲的拒斥,反映了早期佛教起源社会低层的价值立场[4]。事实上,《佛说四十二章经》和其他佛教经典不仅提出“爱欲如火”的说法,更多佛经还指出爱欲横流,蒙蔽心明,渊深如海,因而譬喻为“爱欲海”。八十卷《华严经》十三曰:“众生流转爱欲海。”四十卷《华严经》六曰:“破烦恼山,竭爱欲海。”

2、爱欲折射出凡夫愚痴

佛教不仅看见爱欲凶险如同水火,也指出凡夫无明,愚痴困苦于爱欲之水火。爱欲使人系于人伦情感与物质限制而不自知,如同一场遥遥无期的牢狱,不觉悟的世间人不仅是刀口舔蜜的痴儿,更是甘愿驱驰入虎口的莽夫和自投泥淖的愚人。

佛言:人系于妻子舍宅,甚于牢狱。牢狱有散释之期,妻子无远离之念。情爱于色,岂惮驱驰,虽有虎口之患,心存甘伏,投泥自溺,故曰凡夫。透得此门,出尘罗汉。

《佛说四十二章经》还提出“澄水复浑”、“明镜染垢”的说法,这就引出贯穿佛教发展史所有佛教派别都绕不开的一个主题:“心染、心净”(“佛性论”)。在部派佛教时期,“心性本净说”占据主流,也即认为“人心本净,客尘所染”(暗含“众生皆有佛性”、“人人皆能成佛”的深层论点)。返回《佛说四十二章经》文本所述内容,世人心中爱欲交错,使原本清净的本心澄水,变得浑浊;又如同本来明镜一块,却蒙受尘垢,总之,贪爱无明相互熏习,凡夫愚痴便生死轮回不见真道义。

佛言:人怀爱欲,不见道者,譬如澄水,致手搅之,众人共临,无有睹其影者。人以爱欲交错,心中浊兴,故不见道。汝等沙门,当舍爱欲。爱欲垢尽,道可见矣。

沙门问佛:以何因缘,得知宿命,会其至道?佛言:净心守志,可会至道,譬如磨镜,垢去明存,断欲无求,当得宿命。

至此,去无明、解脱轮回之苦的正道已呼之欲出,便是断除爱欲,磨灭镜垢,澄清浑水,下文有详述。

3、贪欲的五大类型

佛教认为人有五种贪欲,指染着色、声、香、味、触五境而起的五种情欲,又名五妙欲、五妙色:

(1)色欲:指爱着于男女之端庄形貌及世间宝物等种种妙色。

(2)声欲:指爱着于娇媚妖词、淫声染语、丝竹弦管、环钏铃佩等声。

(3)香欲:指爱着于气味芬芳之物,以及男女身体之香。

(4)味欲:指爱着于酒肉珍肴、甘甜酸辣之美食。

(5)触欲:指爱着于冷暖细滑、轻重强软、名衣上服、男女身分等物。[5]

这五欲危害巨大,能破种种问佛求道之事,如箭害身,故以五箭喻之。《大智度论》对此有生动叙述:“哀哉!众生常为五欲所恼,而犹求之不已。此五欲者得之转剧,如火炙疥,五欲无益如狗逐骨,五欲增诤如鸟竞肉,五欲烧人如逆风执炬,五欲害人如践恶蛇,五欲无实如梦所得,五欲不久如假借须臾,世人愚惑贪着五欲,至死不舍,为之后世受无量苦。”[6]此外,也有经典另划五欲为财欲、色欲、饮食欲、名欲、睡眠欲。[7]

二、爱欲与修道的关系

从《佛说四十二章经》经文可以发现,佛教对爱欲给予了极高的重视。一方面,佛教认为爱欲事关求道,是转识成智、证得涅槃解脱的关键。

佛言:离欲寂静,是最为胜。

佛言:爱欲莫甚于色,色之为欲,其大无外,赖有一矣,若使二同,普天之人,无能为道者矣。

所谓烦恼即菩提,乃是藉爱欲而觉悟,在爱欲水火中,去除干扰,修证智慧从而进入了生脱死之悟境。因此,经文以斩钉截铁的文辞强调,出家人为证得阿罗汉、阿那含、斯陀含、须陀洹果位,断除爱欲应当坚决彻底:

爱欲断者,如四肢断,不复用之。

佛言:慎勿信汝意,汝意不可信;慎勿与色会,色会即祸生;得阿罗汉已,乃可信汝意。

值得一提的是,原始佛教僧侣教团戒律严苛,以超脱爱欲为修行者至关重要德目。但进入大乘时期,在家信众增多,完全禁止爱欲并不现实,故而佛教行使善巧方便,对在家信众与出家沙门分别对待,并不规定在家信众也完全断除爱欲,只要求在伦理范围内,并不过分贪着。

另一方面,佛教充分认识到断除爱欲而笃志求道之艰难,在佛陀提出的二十难中,与爱欲直接相关者,至少有两难“忍色忍欲难,见好不求难”。因而经文不厌其烦强调要坚定信心,勇猛精进:

佛言:出家沙门者,断欲去爱,识自心源。达佛深理,悟无为法。内无所得,外无所求,心不系道,亦不结业。……

佛言:夫为道者,如牛负重,行深泥中,疲极不敢左右顾视。出离淤泥,乃可苏息。沙门当观情欲,甚于淤泥,直心念道,可免苦矣。

佛言:学道之人,不为情欲所惑,不为众邪所娆,精进无为,吾保此人必得道矣。

对爱欲保持足够警惕,同时孜孜寻求大道和人生真谛,即便对佛门之外的普通人,也有至关重要的正面价值。

三、断除爱欲的方法

断除爱欲,磨灭镜垢,澄清浑水,究竟如何着手,又有哪些方法呢?与古希腊追逐知识、理性不同,佛教具备重实修的特质,在众多佛教典籍中,亦有名目繁多富有针对性的修行法门。如《佛遗教经》强调守住五根:“汝等比丘,已能住戒,当制五根,勿令放逸入于五欲。”[8]针对五欲危害,《摩诃止观》立“呵五欲”为止观二十五前行方便之一,凡此种种,难以列举。

承续前言,为道者未达阿罗汉离欲境界,便无法“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做不到心境两忘,就应该修远离的胜行。这时候,对爱欲之火时刻警觉,首要地保持避让远离之态:

佛言:夫为道者,如被干草,火来须避。道人见欲,必当远之。

其次,须从戒、定、慧三方面入手,勤勉精进。佛门中人应当严守戒律和佛陀教诲,时刻检省:

佛言:剃除须发,而为沙门,受道法者,去世资财,乞求取足,日中一食,树下一宿,慎勿再矣。使人愚蔽者,爱与欲也。

住大禅定,降诸魔道。

再次,针对爱欲(尤其是色欲),《佛说四十二章经》结合佛不为魔王波旬所坏的典故,明示不净观和正念观照两个具体而微的对治法门:

天神献玉女于佛,欲坏佛意。佛言:革囊众秽,尔来何为?去!吾不用。天神愈敬,因问道意。佛为解说,即得须陀洹果。

“革囊众秽”,其实就是对对象做不净观,想其肤色变老起皱纹、想其淫媚于他人、想其体内污秽及种种丑态、想其老死尸变等等。另一种作“亲想”:

佛言:慎勿视女色,亦莫共言语;若与语者,正心思念:我为沙门,处于浊世,当如莲华,不为泥污。想其老者如母,长者如姊,少者如妹,稚者如子,生度脱心,息灭恶念。

事实上,上文略述两种断除爱欲的法门,都有起善念去恶念之用,但惟有深入根本,断除爱欲生起之心念,作心之主宰,才能真正熄灭爱欲:

佛言:有人患淫不止,欲自断阴。佛谓之曰:若断其阴,不如断心。心如功曹,功曹若止,从者都息;邪心不止,断阴何益?佛为说偈:欲生于汝意,意以思想生;二心各寂静,非色亦非行。佛言:此偈是迦叶佛说。

佛教强调在心念起处做功夫,追究爱欲根源,无始以来,阿赖耶识含藏爱欲种子,种子熏现行,欲念产生欲境,末那识把住欲境执为我、我所,这现行又熏种子,势力强大,不断轮回。爱欲的链条一旦启动,便化作滚滚车轮,把人清净本心碾得粉碎:

佛言: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正由此,佛教提出,把住清净寂静的本心,才知道身体是四大和合,本来无一个我,也没有六尘缘影造作,爱欲自然熄灭。

总之,《佛说四十二章经》大篇幅讲爱欲对治,其实也是论述行道之难,佛陀寄望修习者勇猛精进,信奉坚守,不可须臾离正道:

佛言:夫为道者,譬如一人与万人战,挂铠出门,意或怯弱,或半路而退,或格斗而死,或得胜而还。沙门学道,应当坚持其心,精进勇锐,不畏前境,破灭众魔,而得道果。

四、与古希腊爱欲观念之比较

回顾西方智识传统源头,古希腊柏拉图《会饮篇》中,阿里斯托芬讲述了爱欲来源:爱欲并非从来就有,而是出现在人的自然被毁坏之后(人被切成两半)。“渴望和追求那完整,就是所谓爱欲。”[9]爱欲的满足仰仗神的“无为”(不阻止人追求自己的另一半),爱欲变成神对人的赐予,这为人类虔敬神提供一个功利根据。

不仅如此,在柏拉图的爱欲起源理论中,人被预设为圆球形的完整状态,爱欲因此不止于寻找另一半的情爱和性,更要追求完善本性、回到人原初的本真状态。事实上,柏拉图希望人能从处于低位的身体性欲望步步上升,到达人类欲望的最高级,对哲学的欲望,也即爱智慧。由此看来,希腊人并不像佛教那般强烈而彻底地拒斥感官爱欲,但比之佛教断除爱欲后涅槃寂静之境界,柏拉图人生最高追求仍留有对知识(美德)的爱欲。

以《会饮篇》来看,阿里斯托芬和苏格拉底的发言无疑是西方古典主义精髓所在。对于前者,爱欲是对完整人性的怀念;而后者认为,爱欲是对不朽的渴望。古希腊哲学强调爱欲并不限于身体之欲,阿里斯托芬认为,身体是完整人性的组成部分,但灵魂完整高于身体完整;而苏格拉底承认身体不朽,但灵魂不朽才是最高的不朽。[10]

现代文明一般的爱欲观念中,古典式的对灵魂对高贵爱欲的追求已然丧失,人往往沦落为身体的享乐动物和欲望的奴隶,科学实证主义更使爱欲仅限于生理医学中荷尔蒙、多巴胺之类的化合物。今天的爱欲已经极端身体化了,面对现代人普遍沉溺于爱欲无法自拔的糟糕境地,以《佛说四十二章经》为文本剖析出的佛教爱欲观似乎更为彻底有力,佛教断除爱欲的对治法门无疑更为恰当有效。

(作者为华侨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研究生)

参考文献:

[1]汤用彤:《魏晋南北朝佛教史》,[M]北京大学出版社,北京,1997。

[2]丁福保编:《佛学大辞典》,[M]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1。

[3]《佛说四十二章经》,大正藏第十七卷,页724。

[4]任继愈:《中国佛教史》卷一,[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北京,1988。

[5]蓝吉富主编:《中华佛教百科全书》,台南中华佛教百科文献基金会,1994.1。

[6][印度]龙树菩萨着、后秦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卷十七,大正藏第二十五卷,页181。

[7]唐澄观撰:《华严经随疏演义钞》卷二十七,大正藏第三十六卷。

[8]姚秦鸠摩罗什译:《佛遗教经》,大正藏第十二卷,页1111。

[9][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的〈会饮〉》[M],刘小枫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

[10]吴华眉、杨立蛟:《爱的对象与渴望——柏拉图〈会饮篇〉爱欲理论解析》,[J]山东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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