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净合一流略

前∵∵言

第一章∵∵∵∵本是同根生

第一节∵∵大法东来之载体

第二节∵∵混沌初开的汉魏禅法

第三节∵∵中国化佛法之起步──道安

第二章∵∵∵∵禅净之历史渊源

第一节∵∵南与北∵名相化与般若化

第二节∵∵禅净二宗的历史源头──慧远、道生

第三节∵∵宗派的自觉──达摩、昙鸾

第三章∵∵∵∵开宗立派

第一节∵∵同中有异∵异中有同

第二节∵∵禅宗的「生死事大」

第三节∵∵净土宗的「生死事大」

第四章∵∵∵∵宗旨宗风

第一节∵∵宗派成立之后

第二节∵∵教外别传

第三节∵∵念佛往生

第五章∵∵∵∵禅净合一的先驱

第一节∵∵圭峰宗密──重立经典之权威

第二节∵∵永明延寿──一心为宗,万善同归

第三节∵∵永明延寿的「四料简」

第六章∵∵∵∵禅净合一之大势

第一节∵∵禅净合一的内在依据

第二节∵∵合流之后

尾∵∵声

后∵∵记

参考书目

前∵∵∵言

佛教入华,总的趋势是走了一条中国化、生活化的道路。原始印度佛教出世、虚无、否定的特色,逐步地被改造为入世、有为、肯定的中国佛教。法藏(643-712)于《华严经传记》中称其「虽阅旧闻,时怀新志……遂立教分宗」【1】;宗密(780-841)于《禅源诸诠集都序》中说佛教发展「造论释经数千万偈,观风化物无定事仪」【2】;正是中国佛教之自觉的典型。吸收和改造,成为前后期中国佛教史的不同倾向和特色,前期以开宗立派为顶点,后期以禅净合一为主流。

禅宗和净土宗,由合而分、由分而合,几乎可以涵盖二千年中国佛教史的主流。描述和解释这一历史过程,乃是本书的目的和任务。

这是一个很大课题,以往的研究阐述可谓两多两少──以信徒的身分实践、宣传多,以学者的身分研究、分析少;个案、局部的陈述描写多,整体、全面的意义分析少。

在弘法的立场上看,禅净合一乃是宋明以还中国佛教发展之大势。就佛教徒个人而言,如何才有真正的定慧修持、究竟解脱,而从先辈的实践中获得经验教训,乃是把握佛法真谛的必由之路。就佛教总体而言,前要总结继承历代高僧大德的心得体会,后要展视预见佛教在当代世界前途趋向,要回应时世变迁,在当代的发展壮大中同时维持佛法的纯真,回顾历史更是展望未来的首要任务。

在研究的立场上看,对禅净两家的立宗源由作异同比较,对禅净合一的依据意义作全面分析,回答诸如「极端自力成佛的禅宗与极端他力成佛的净土宗何以合流」等重大理论和实践问题,乃是中国佛教史研究不可缺少的一环,更是理解中国文化和中国佛教之特色的重大课题。

历史研究从来就是种种解释,故不同的对象、不同的研究角度,必然有不同的分类、分期法。缘此主诣,本书大胆地置一般的中国通史及中国佛教史的分期法于不顾,将自汉末至近代的一部禅净流变史分为六期,一一道来,故名之曰:禅净合一流略。

第一章∵∵本是同根生

第一节∵∵大法东来之载体

追溯佛法东传的源头,任何一本佛家史说或佛学论着,都必然提到汉明求法故事。汉明帝永平年中,遣使往西域求法,似为僧俗两界所公认的佛教入华之始。其最早的没有争议的记载,当是东晋袁宏(328-376)《后汉纪》卷十「永平十三年」所录:

初,帝梦见金人长大,项有日月光,以问群臣,或曰:「西方有神,其

名曰佛,其形长大,陛下所梦得无是乎?」于是遣使天竺,而问其道

术,遂于中国而图其形象焉。

很明显,这是最典型的把一切历史都归结为帝王史的传统史说。更有甚者,以尚古崇上为文化特征的中国人,任何事物愈古愈好,于是乎,佛教早在秦始皇、孔子甚至于大禹时代就传入了中国;似乎唯有如此,佛祖才胜过任何人而是世界上最伟大者。

事实上,如同任何宗教、文化传播一样,佛法入华是一个过程,再发达、精确的历史记录,都无法确定是哪一个人在哪一天把佛教传入了中国,因为历史上本来就不存在这样的一个「点」。

作为一种宗教,佛教是一整体的存在,一巨大的、复杂的运作系统:它既是观念系统(教义和神谱),又是行为系统(戒律、礼仪和献祭);既是道德和法的规范(制度和戒律),又是物质实体(寺庙、偶像);既是具有特定心理状态和生活信条的个体,又是具有特定服饰、制度和氛围的社会团体……然而它的传播并不是如有形的物件一样,组装完毕、车载船运,一次完成,而是依不同的因缘时机,随机的、分散的进行。但随机不是随意,分散不是无形,同任何宗教一样,佛教也是一观念系统支配、指导下的行为事实系统,教义是佛教的神魂、核心,没有特定教义的支撑和内涵,任何行为、规范、实体都只能是貌似而神离,更可能是外道异端。所以佛教的传播可以某一部分某一层面先行,但作为灵魂的教义却是不可缺少的。因此,观察历史,佛教的传播可以通过通商通婚、社交迁移、音乐歌舞甚至战争奴役而实现,但其传播的载体首先是其「硬件」──观念意识形态、理论形态的教义以经典文字为载体,这是原始佛教史上「四次结集」的理由和意义,更是佛法宏布的根基。大法东来,波澜庄阔,滚滚二千年,其主流始终是不绝如缕的译经注经运动。

翻看中国佛教经录,从《出三藏记集》到《开元释教录》,汉魏时代的早期译经情形,迥异于隋唐以还正规化、格局化、甚至计划制度化的气象,原始的记录加上大量的佚经,给人的印象实是杂乱无章、无迹可寻,恰如日本学者静俊上野等着的《中国佛教史概说》所断言:

像如此的翻译经典,是当时的西域及印度各地的僧侣,将各自所传承的

东西,毫无秩序带到中国,故其经典的内容,也无任何的统一可言,多

属片断的译,况且翻译者的本身,对中国语文亦不达练。【3】

此言当符事实。但若我们换一角度,从中国文化对印度佛法的选择着眼──为什么有的经典佚失了,而有的却流传下来了?为什么有的经典没什么影响,而有的却绎成宗派?这里或许有章可循。

考诸史籍,汉魏时中国佛教的主流有二:一是安世高(汉桓帝建和二年﹝148﹞来华)所传,一是支娄迦谶(汉桓帝末年﹝约160﹞前后来华)所传。安世高堪称中国译经第一人,其人于桓灵时译经达二十余年,所译经典隋费长房《历代三宝记》着录一百七十六部,唐智升(668-740)《开元释教录》载九十五部,梁慧皎(497-554)《高僧传》谓三十九部,晋道安(312-385)《综理众经目录》录三十五部,出入甚大,但其中主要几部如:《四谛经》、《转***经》、《八正道经》、大小《十二门》、《修行道地》、《明度五十计校》、大小《安般守意经》、《阴持入经》等都流行一时,晋谢敷<安般守意经序>盛赞安世高之学:

于时俊乂,归宗释华崇实者,若禽兽之从麟凤,鳞介之赴蝤蔡矣。【4】

又有汉末魏初之<阴持入经注序>,留下了当时亲听安世高讲经而撮取师说为注者的记录:

安侯世高者,普见菩萨也。捐王位之荣,安贫乐道,夙兴夜寐,忧济涂

炭,宣敷三宝,光于京师。于时俊乂云集,遂至滋盛,明哲之士,靡不

羡甘。【5】

由此可见安世高所译小乘经典在汉魏盛弘,彼人佛学巨匠之地位无可怀疑。安世高有弟子严浮调、韩林、皮业、陈慧,再传至康僧会(?-280)于赤乌年间到建业(今江苏南京)大与佛法,吴大帝孙权为之立建初寺,所译《六度集经》首开玄风。故说安世高所传系印度佛法入华的一个源流,当可成立。

支娄迦谶史称支谶,与安世高同时在洛阳译经,他之所译为大乘经典,如《般若道行品》(即小品《般若》,亦名《摩诃般若波罗蜜经》)、《首楞严经》、《般舟三昧经》、《无量清净平等觉经》等,均是中国佛教史上的重要经典。其再传弟子支谦得宠于孙权,拜为博士辅导东宫,支谦译《大阿弥陀经》、《维摩经》、《大般泥洹经》、《瑞应本起经》等,又重译《般若道行品》为《大明度无极经》,校改《首楞严经》和《法句经》,注解《了生本死经》。然而支谶所传,于当时并非显学,要到魏晋玄风起,般若学大行于时,支谶一系于中国佛学的源头意义,才充分显现来。

诚然安、支二系在学统和传授上大小二乘甚为分明,在时间上汉魏、魏晋前后接续,但在他们同为中国佛学传播主流的意义上,二者的一个共同点,是值得注意和深究的──他们所传,均重禅法!

观察安世高之译品,大小《十二门》、《修行道地》、《明度五十计校》均为小乘禅经,而大小《安般守意经》更是中华最初盛传之佛法,故弥天释道安说之再三:

其所宣敷,专务禅观,醇玄道数,深矣远矣。

博学稽古,特专阿毗昙学。其所出经,禅数最悉。

安世高善开禅数。【6】

再看支谶一系,支谶初出之《般舟三昧经》、《首楞严经》皆是大乘禅经,同时巳有名支曜者,译出与《般舟三昧经》同本异译之《成具光明定意经》,自此以后,大乘禅经之翻译如大江之后浪推前浪,据僧祐(445-518)《出三藏集记》所述,汉晋期间,《般舟三昧经》有二译,《首楞严经》有七译,《成具光明定意经》有二译,足见大乘禅法后来居上,汹涌之势。

「乘」在佛法中本是运载之义,所谓大乘小乘即载量大小之分,亦即不同的载体之谓。然而我们若从文化史、宗教史的高度上回顾佛法入华的历史,就不得不消解大小乘的对立──大法东来的载体之「软件」是唯一的,那就是:禅法。本书所谓禅净两家,本是同根生;在中国佛法的源头上,禅中有净、净中有禅,禅即是净、净即是禅的立论,即是在此背景中确立和展开。

第二节∵∵混沌初开的汉魏禅法

佛法东来以禅法先行的原因,亦即禅法为佛法宏传之载体的理由。佛法从而禅法,有大小乘之分。站在教派的立场上,灰身灭智的小乘是「自了汉」,而普度众生的大乘是活菩萨,二者不可同日而语。但从历史研究的立场看,大乘以复古为革命,超越了小乘而蕴涵之,大乘是在小乘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二者实乃同一佛法的二支、二流。故虽然大小乘在信仰意趣、解脱境界、修习方式和习俗礼仪上有很大的区别,虽然在理论构架上,禅法在大小乘中的地位绝然不同(在小乘佛学,禅定属八正道,与四谛绝然分开,禅法仅是种种修习方法中的一种;到大乘佛学,有般若之认识论,有空之形上学,而三昧则为实践论,禅定升华为佛法精义中一独立的部份、层面,成为把握空及获得般若之智的唯一手段),但有一根本之点却是相同的,那就是:禅法的实践品格及其在佛法中的地位、意义的日益重要。就此而言,大小二乘并无根本区别,蕅益智旭(1599-1655)说:

梵语禅那此云静虑,静即是定,虑即是慧;静即止,虑即观;静即寂,

虑即照;是故定慧也止观也寂照也皆一体而异名。【7】

一语道破了禅法在佛法中的实践品格和意义。以戒资定、以定发慧,禅定乃是一实践行为,无形的观念系统,有形的物质实体,唯有寄居于活生生的生命实践体上,才会有意义和活力。

当佛法向外传播,所有的佛经脱离了其得以产生的具体历史环境,一无例外地被认为是佛祖金口所宣,一律平等地被奉为真理(古印度民族在历史记录中是没有时间观念的),再加上翻译所必然带来的语言隔阂和本来就有的文化差异。汉魏时代的中国人所见之佛法,必然是矛盾重重和充满了疑点的(此乃许多经典屡被重译的理由和历代高僧西行求法的原因)。因此,在中国人真正厘清经典所载的佛法系统和消化吸收之以前,精纯玄妙的教义,唯有以禅定为载体,才能在异国他乡再现其生命力和意义;而承袭着绝然不同的文化传统的中国人,也只有通过禅定,才能真正的理解佛经中到底说了些什么、才能真正地体会佛法到底是怎么一会事、才能真正地接受和信仰佛教。特殊的历史条件下,本来随缘的翻译,却因文化选择而呈现出规律来──禅法成为中国汉魏佛法的主流。

最初入华的禅法,是一地地道道的「混血儿」。

佛教入华的汉代,本是一个谶纬讥祥、阴阳五行充斥于世,鬼神方术、厌胜避忌甚嚣尘上的时代(这一点读太史公﹝前145-86﹞的《史记》和王充﹝137-192﹞的《论衡》即会有深刻的印象)。然而世风转移,那些淫祀鬼神、妄说图谶的低级迷信行为,慢慢地与「独任清虚」的道家者流融合,成为长生久视、辟谷食气的黄老之术。至班氏所著《汉书.艺文志》,两汉之阴阳、五行、天文、医经、房中均言渊源于黄帝,而《隋书.经藉志》更是断言:

汉时诸子道书之流有三十七家,大旨皆去健羡,处冲虚而已,无上天官

符录之事。

充分反映了风气渐变:汉代的黄老之术,部分消解了那些实在荒诞无稽的「天官符录之事」,更多保留了阴阳五行、神仙方术的内容,逐渐地成为一个与主流文化对立又互补的特殊潮流。然而正是这一潮流,一方面体现了中国文化对更高级、更成熟、更系统、特别是更理性的宗教的需要;另一方面它又在修习实践、习俗礼仪等方面具备宗教的最基本特征而与佛法相契,特别是其吐呐之术与佛教禅修的安般之术,方法上几乎无有差别。正因如此,黄老方术成为中土佛法的摇篮、温床;而中国佛教的最初面貌,也因此而决定。

初度入华的佛教,对中国人来说,是很难把它与黄老之术分清的;或者更确切地说,当时的中国人就是把它当作黄老,以黄老的语言、境界、思维模式、理论框架来理解和把握之。而肩负着宏法大任的「胡僧」、「梵僧」,为了克服语言、习俗直至思想方法的障碍,也自觉不自觉地寻找中国文化中现成的思想材料,以作为售「珠」之「椟」;这种情形直到道安、慧远(334-416)时代依然存在,

尝有客听讲难实相义,往复移时,弥增疑昧。远乃引庄子义为连类,于

是惑者晓然。是后安公特听慧远不废俗书。【8】

故两汉之人,释道并称。《牟子理惑论》称佛教曰「佛道」;《四十二章经》自称佛教为「释道」、「道法」,而学佛则是为道、行道、学道。黄老与佛家结成联盟,携手同行,于是乎,精灵起灭、生死鬼神与神灵不灭、轮回报应相混,清净无为、寡欲保真与四大皆空、省欲去奢合一,贵弱守雌、食气辟谷与戒色戒杀、坚持素食不分……而黄老之流的看家本领──吐纳之术,也就理所当然地与佛家的禅法对上了号。

中国方士习吐纳,可谓渊源流长,《庄子.刻意篇》中即有「吹嘘呼吸,吐故纳新」的记录;而持息念(即念安般),寄禅心于出入呼吸之际,则是入佛法之二甘露门之一(另一为不净观、即作白骨死尸观)。至汉晋之时,佛家的《安般守意经》,道术家的《申鉴》(汉末荀悦﹝148-209﹞着)、《抱朴子》(晋葛洪﹝284-363﹞着)中都有数息并注意鼻端的观法,都有胎息的说法,连专门的术语如「长息」、「短息」都二家公用,这绝非谁因袭了谁的问题,而实在是一混和、融合。

势之必然,当时佛家之禅法,则与道家的长生不老、白日飞升相对应和竞争,以特殊的神通为自身内容和弘法的标帜。

阅读早期佛教经典(如四《阿含》),重温佛祖修道开悟的故事,我们能强烈地感受到原始佛教的践履特色。无论是佛祖在尼连河畔菩提树下的证悟,还是当年佛祖对其弟子的教育训练,其核心就是坐禅和内在体验。原始佛教已设立了戒定慧的修习纲领,但「三学」的相互关系不同于后代:慧仅是戒定的内容,表现为达到自由境界的人的特殊能力,亦即神通──原始佛教有「六神通」之说:神足通(在所有的场合都能自由地行动)、天耳通(能听闻和分辨一切声音)、他心通(知道自己和别人的心灵动向)、宿命通(知道前世的事)、天眼通(知道来世的事)、漏尽通(参透迷执的根源,悟得轮回的本相,证得真谛)。被视为原始佛教之最基本原理的「四谛十二因缘」说,确不是靠理性或逻辑证明而成立的;对自己生命的全部姿态,包括过去及未来的自己的观照,确需要神通的特殊能力。而这种能力,按原始佛教的说法,乃是坐禅和内在体验的结果。故原始佛教的特点在于其实践性,表现为神通的禅法,是原始佛教的主体和特色。由此出发,我们方能理解何以佛祖游行布道四十年而没有留下一部著作。

佛灭以后,经过多次经典结集,佛教的学术层面迅速发展,其标志是小乘阿毗昙学兴,阿毗昙学的特点在于广说名相事数,予「四谛十二因缘」以某种逻辑的说明,把以神通为特征的禅法变为通过名相事数返观自身精神活动的禅法。相应的「三学」的关系也发生变化:「以戒资定,以定发慧」,慧成为戒定的目标,慧学相对独立于禅定而带有浓重的学问气息。小乘禅法再也不以神通及其获得方法为重点,相反地把禅定作为一达到智慧之目标的手段而研究之。学问重于实践、智慧盖过神通、定学依附慧学,乃是小乘佛法的特点之一。

逻辑地推论,汉代中国首先流行的是安世高一系所译的以《安般守意经》为主的小乘禅经,神通就无法居于非常醒目的地位。但事实上佛教在中国的最早传播,确是以神通为显着特征──无论站在现代实证科学的眼光来看,这神通是如何地不可理解;无论当时和后来的中国人是如何地解释这些神通──外来的僧人都是以神通来显示悟境和证明佛法无边;而中国人之信服接受佛教,也首先是慑于神通的奇迹。这只能从文化传播的角度,从汉代神仙方术流行之风尚着眼,方能理解和解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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