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乘佛教孝观的发展背景

古正美

从传统到现代——佛教伦理与现代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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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导论

向来学者都认为,大乘佛教孝观的主要特色即是“报恩思想”的信仰。事实上“报恩思想”即是孝的定义。中国儒家的孝观也是一种“报恩思想”的信仰,但是佛教孝观所侧重的内容和行政却与中国儒家孝观的行法,在信仰上有很大的区别。中国儒家认为行孝不是只是行供养父母的行法,还有许多行法都是行孝必须注意的事项。大乘佛教在谈“报恩思想”时,特别重视供养父母的思想,认为供养父母不只是一种人间行孝的实践,也是一种佛教伦理的修行方法。大乘佛教“报恩思想”或孝观的特色,因此是供养父母的思想。大乘佛教为什么会以供养父母的思想作为其孝观的内容及实践方法呢?这个题目一直来就没有人问过,原因是,至今大乘佛教崛起的原因在学界尚无定论,学者们对大乘的发展情形还没有明确的了解,因此,一谈到佛教的孝观不是说是受到中国儒家思想的影响,就是说佛教的孝观在印度佛教思想中已见。这些含糊不清的说法,都没有真正地厘清大乘佛教为什会提出孝观的理由。

大乘孝观之所以会被称为“大乘”,乃因为此孝观是大乘经中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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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调的思想。大乘提出孝观的信仰不祗与其大乘的信仰结构或系统有关,而且与大乘崛起的原因也有密切的关系。大乘佛教的信仰结构与早期佛教部派(sectarion∵Buddhism)的信仰结构有相当明显的区别,前者是出世法与世法并重的一种信仰系统,而后者基本上只侧重出世法的信仰法。因此在新派佛教的经典中,主要的讨论课题都是如何出家,放弃世俗生活的出世修行法。大乘佛教以后出佛教学派的姿态提出出世法与世法并重的信仰方法绝对不是没有历史原因造成的信仰现象,但是造成大乘提出出世法与世法并重的信仰也绝对不是一种纯粹佛教内部教理发展的结果,大乘提出世俗化佛教(secularization)的现象事实上与贵霜王朝(the∵Kushans,50-300)的政治思想的发展有密切的关系;换言之,大乘提出世俗化佛教或并重出世法及世法的信仰是教外原因造成的历史现象。

第一世纪中期之后贵霜王期的创始者邱就却、卡德费些斯(Kujula∵Kadphises,2BC-78AD)在攻克古代印度西北罽宾地区之后,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却决定利用大乘学者及僧人为其建立一个新的政治传统及治世方法。他的政治传统是一种政教合一的帝王治世法。在大乘佛经中,称此新帝王传统为转轮王(Caktovartin)治世法。邱就却的政治理想为了在现实世界兑现,不但因此造成大乘学派的兴起,而且也因此在历史上建造了一个史无前例的佛教王国。邱就却依赖大乘僧人及学者为其奠立佛教转轮王传统,大乘僧人与学者参与贵霜王朝的政治建设程度自不待言,可以想像。邱就却没有用传统的佛教徒为其策划立国的方案及帝王治世传统与他本人的个性与出生背景有绝大的关系。他出生在大夏的蓝氏城(Boctria),西元前后时期的蓝氏城是一处波斯、希腊、中亚及印度文化的交接地,他浸淫于各种文化与信仰的环境之中,所希求的宗教与政治文化自然是一种开放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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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生动文化。大乘佛教的个性与创始者所给我的印象就是邱就却所要追求的信仰及依赖,故大乘佛教在邱就却时代的崛起不无原因。初期大乘(the∵Early∵Mahaayaana)的发展在邱就却政治思想的影响之下出现于历史舞台,其信仰的结构自然要从侧重出世法的传统信仰方向转向也重视世法的信仰道路,因为邱就却的转轮王治世观要用大乘佛教的信仰合理化或合法化。在这种情形之下,大乘佛教所要做的工作不但要调和出世法和世法的信仰,而且还要彻底世俗化大乘佛教的信仰。大乘将佛教世俗化的结果,邱就却的转轮王治世传统便因此得以使用,甚至成为大乘世法信仰的一部份;随着贵霜政治活动的宗教化或大乘化,贵霜的世俗伦理活动,甚至经济活动也被赋予大乘信仰的价值观。大乘孝观的出现便在这种大乘世化的过程中,蕴育而生。本论文既然要谈论大乘孝观的发展背景,便不能不谈邱就却与大乘的关系及其政治思想,更不能不谈论大乘如何在其体系之中调和出世法及世法这些问题,因为在学界都还未有人将这些问题做系统的研究过。

二、∵初期大乘与贵霜政治

许多学者都已注意到大乘世俗化的倾向是其他佛教部派未见者。但是这些学者都没有注意到,大乘重视世法或世俗化的现象与贵霜政治思想的发展有密切的关系。为了说明初期大乘运动与贵霜王朝之政治思想之发展一开始便结合在一起,笔者在此节中便要用中译的初期大乘作品及地上保留的实物如法王塔(dharmaraajikaa-stuupa)来证明初期大乘的发展与贵霜王朝政治信仰的关系。中译初期大乘经典的翻译大抵始自后汉时代,完成于吴代,由第二世纪半之后来华的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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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译经僧,如支搂迦谶、安世高、安玄、竺大力、康孟祥及支谦等人翻译成中文。这些作品包括《道行般若经》、《纯真陀罗所问如来三昧经》、《法镜经》、《修行本起经》、《犍陀国王经》、《受十善戒经》、《阿閦佛国经》、《无量清净平等觉经》、《阿阇世王经》等经典,初期大乘经典记载贵霜政治信仰的作品事实上包括所有的初期大乘作品,因为每一部初期大乘的作品所要阐释的大乘信仰与贵霜的政治活动及思想皆有直接的关系,因此,每一部初期大乘的经典不祗是我们研究大乘信仰之重要文献,也是我们研究贵霜政治思想之重要史料。我们除了从初期大乘的作品可以一窥贵霜政治思想与大乘的关系之外,自第三世纪半之后大涅槃系(the∵mahaa∵parimivanavaada∵of∵the∵mahaayaana,250-400?)制作的作品也能明见初期大乘与贵霜早期之政治思想的发展有何种关系,尤其是一些大乘涅槃系作者追述初期大乘活动的记录作品如《大法鼓经》及《大萨遮尼乾子所说经》等经典。大乘涅槃系兴起的背景与初期大乘兴起的背景非常相似,都是因为要在地上建立一个佛教转轮王治世的王国而跃上历史舞台。大乘涅槃系作者所支持的佛教转轮王为一般学者所言之小月支王迦尼色迦第三(kaniska,∵the∵third?)。本文因不以贵霜政治研究为专题,故对大乘涅槃系之发展与小月支王之关系不作进一步论述。

一般学者都将期大乘崛起的时间定于西元第一世纪的中期,即西元五十年左右[1]。在历史上,这段时间巧好落在贵霜王朝第一代王邱就却、卡德费些斯统治贵霜王朝的时间。按《后汉书?西域传》的记载,邱就却为月支大王,生长于古代大夏的蓝氏城(Bactria),西元第一世纪初期,其以贵霜翎侯的身份统一月支五部之后,便南下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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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静谷正雄:《初期大乘佛教?成立过程》∵(京都,百华苑,一九七四),页47-49,等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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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卡布儿(Kabul)、呾叉始罗(Taxila)及罽宾(Gandhavatii)等地[2]、中国学者王治来说,邱就却统治罽宾是在西元五十二年之后,因为在此之前,隶属罽宾的呾叉始罗尚为安息王所统治。[3]如果是这样,中文文献中记载的邱就却是在西元五十二年之后才正式进入罽宾。向来有些学者都将罽宾视为是迦湿弥逻国(Kasmir),包括唐代的玄奘在内都如此说[4],事实上罽宾并不是指迦湿弥逻国,中国历史文献上所言之罽宾乃指佛教经典中所记的犍陀越国(Gandhavatii),或今日学者们常言之犍陀罗(Gandharaa)地区,这由初期大乘佛经《纯真陀罗所问如来三昧经》及《道行般若》,甚至《犍陀国王经》之经文记载便可知晓:《道行般若经》卷9及卷10之处说,犍陀越国国王崇奉大乘,在其国城中央立一高座,由大乘大法师昙无竭菩萨(Bodhisattva∵Dharmogupta)向犍陀越国中之大乘求法者宣说大乘修行法,即般若波罗蜜法(proj~naapaaramitaa)及大乘教义[5],《道行般若经》虽说当时之犍陀越国城充满大乘信徒或菩萨,其地有如忉利天境,但是该经作者却没有告诉我们,当时崇奉大乘、供养昙无竭并迎昙无竭入宫说法的犍陀越王是谁。但是从《纯真陀罗所问如来三昧经》的记载,我们却知道,当时犍陀越国的国王不但是位月支王,而且他的名字就叫“香山”或“犍陀越”。《纯真陀罗》说:

有王名曰纯真陀罗,从名香山,与诸纯真陀罗无史数千,与犍陀罗无史数千,与诸天无史数千,而俱来说“纯真陀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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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见《后汉书?西域传》。

3.∵王治来:《中亚史》(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0,)页111。

4.∵释道宣撰,《续高僧传?玄奘传》,卷4,T.2060,vol.50,页449a。

5.∵后汉支娄迦谶译,《道行般若经》,T.224,vol.8,卷9及卷10,页468-4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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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瑞应[6]。

Chandradara意译成中文、即是“月支”的意思;“香山”即是梵语或犍陀罗语“犍陀越”的意思。由此段经文的记载,我们不但知道,当时在犍陀越国崇奉大乘的犍陀越王是位月支人氏,而且也知道“犍陀越”之所以会被称为“犍陀越”,乃因《纯真陀罗》所记之月支王的名字“香山”而起。此段经文说得很清楚,当时崇奉大乘的月支王香山不但带领月支人氏去信大乘,而且也带领犍陀罗人去信大乘并供养佛及大众。由此可知,邱就却在攻克罽宾之后,便将罽宾改名为犍陀越,犍陀越人氏便因此称之为犍陀罗人。西元第一世纪中期之后所造的《道行般若经》及《纯真陀罗》所记的月支王因此在此确定不会有第二人,他就是中文文献中所记的邱就却。这件事不只由这些初期大乘作品可以佐证,邱就却的葬塔,即法王塔亦可佐证。

邱就却在统治呾叉始罗及罽宾之后为什么要推动大乘佛教的发展?初期大乘的作品都没有直接了当的说明,但是,许多初期大乘的作品都用间接的造经法作了说明。这些初期大乘的作品都用间接的方法说:邱就却在前世及今世因为供养大乘之佛与大众的关系,而做了佛教的世界大王,即转轮王邱就却;因受“十善戒”的仪式而成为转轮王;邱就却改信大乘的关系而做了转轮王。转轮王的概念,在初期大乘作品中,一而再的被提及,有时是在说明转轮王形象的场合,有时是在说明转轮王定义的场合,初期大乘的中译译经僧常没有将“转轮王”一词直接意译为“转轮王”,而只就其犍陀罗音音译为“遮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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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后汉支娄迦谶译,《纯真陀罗所问如来三昧经》,T.624,VOL.15,页351c,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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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罗”(cakravaraa?)。譬如《纯真陀罗》便说:“尔时之世有遮迦越罗名曰危弥陀罗而主四方。是遮迦越罗供养佛六十亿菩萨千亿万岁。”[7]这段经文主要是在记述纯真陀罗香山前生为转轮王的故事,经文作者使用因缘的造经法说明月支王香山过去如何成为一位转轮王的故事。

初期大乘的作者在有系统、有资源的造经环境之下,对每一部经典的制作都作了相当的策划,故其造经时便用一些特定的造经技巧或表达方法来说明特定的信仰题目。事实上初期大乘作者在造经时已经非常重视制作经文的技巧及方法。后来大乘涅槃系在承传初期大乘造经法时,不但用初期大乘所用的“十二部经”造经法作为造经的技法,而且更以“十二部经”的造经法做为判定大乘经文的方法之一。譬如大乘涅槃系的主经《大般涅槃经》便说:

从佛出生十二部经,从十二部经出修多罗、从修多罗出方等经,从方等经出般若波罗蜜,从般若波罗蜜出大涅槃[8]。

又说:

菩萨摩诃萨知十二部经,谓修多罗、祇夜、授记、伽陀、优陀那、尼陀那、阿波陀那、伊帝曰多伽、阇陀伽、毗佛略、阿浮陀达摩、优波提舍[9]。

初期大乘户者,在这“十二部经”中,便常用譬喻或阿波陀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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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同前,页363b。

8.∵北凉昙无谶译,《大般涅槃经》,T.374,卷15,页449a。

9.∵同前,卷15,页451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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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vadaana)、因缘或尼陀那(nidaana)及授记(vyakaara.na)的造经方法来说明转轮王的形象及定义。譬如在用因缘法说明转轮王的形象及信仰时,《纯真陀罗》的作者便说,月支王香山的前生便是转轮王尼弥陀罗,尼弥陀罗之所以会成为“遮迦越罗”乃因为其供养佛与菩萨的关系。初期大乘的作品《修行本起经》亦用此因缘的造经法说明释迦文佛前生为转轮王的故事。从因缘迼经法中所记载的转轮王形象及定义,如供养佛及大众等行逕及其他的内容,我们便能确知当时贵霜转轮王信仰之一般内容。譬如《修行本起经》说:

圣王治世正戒十善,教授人民天下太平、风雨顺时……圣王寿尽又升梵天为梵天王,上为天帝,下为圣王,各卅六反,终而复始,欲度人故,随时而出[10]。

《修行本起》是部说明转轮王定义及信仰的要典,在这部经中,作者不但称转轮王为“圣王”、“飞行皇帝”、甚至说转轮王为菩萨下生,“上为天帝,下为圣王,各卅六反”[11]。《修行本起经》事实上是一部说释迦文佛成道因缘的作品,但是由于经中涉及说明释迦文在过去为转轮王的故事,因此我们便见有转轮王定义,如以佛教“十善法”治已及治世的说法及转轮王面世形象如七宝随身的界说记载于经中。所谓七宝随身的意思就是说,转轮王治世、活动时,皆有七种宝会与转轮王一起出现世间。此七宝即是其他大乘经典也常记载的金轮宝、大臣宝、白象宝、马宝、兵宝、珠宝及玉女宝。由于《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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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后汉竺大力艺康孟详译,《修行本起经》卷上,T.184,vol.3,页463a。

11.∵同前,页461-4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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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起经》已经提及转轮王有下生三十六次的信仰,因此我们知道,初期大乘在说明转轮王的形象之际,对转轮王下生的信仰多少都会作一些解说。《纯真陀罗》的作者基于转轮王下生信仰的了解,便在经中用下生信仰来说明邱就却在过去为转轮王的事及在今日又下生为转轮王的事实。《纯真陀罗》用因缘造经法来说明这件事,这种做法便是笔者在上面所说的,用特定的造经技巧说明邱就却为转轮王的方法。《纯真陀罗》说,邱就却的前生为尼弥陀罗呢?原因不外是,邱就却和邱就却之前的蓝氏城希腊统治者弥尼达王都有相似的出生及政治发展背景:两者都是蓝氏城出生的“外国人”,两者在统治蓝氏城之后,皆进入印度为印度大王。从《纯真陀罗》所记这段邱就却的前生故事,我们更能证明当时统治犍陀越,发展大乘的是邱就却,因为在贵霜诸王中,只有邱就却的出生及政治成就与弥尼达王相仿佛。

《纯真陀罗》并不是唯一用间接的造经方法说明邱就却为佛教转轮王的作品。后汉安世高所译的《犍陀国王经》∵在经中也说,犍陀国王,即邱就却,因改信大乘,故能为转轮王[12]。后汉时代佚译人名所译的《受十善戒经》更说,邱就却因受“十善戒”仪式之故而“能上生天上为梵天王,下生世间作转轮王,十善教化,永与地狱三恶道别”[13]。从《犍陀国王经》与《受十善戒经》所记之内容,我们不但可以看出,邱就却做佛教转轮王不但与信仰大乘有关,而且也可看出,初期大乘在为邱就却奠立佛教转轮王传统之际,甚至立下“受十善戒法”之宗教仪式,使邱就却因此在形式上真正的登上转轮王的宝座。由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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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后汉安世高译,《犍陀国王经》,T.506,vol.14,页774。

13.∵后汉失译人名,《受十善戒经》,T.1486,VOL.24,页1628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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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知道,《道行般若》及《纯真陀罗》所记之邱就却的宗教活动不是邱就却单纯的宗教信仰活动而已。邱就却将“佛”迎入宫中、听“佛”说法也是邱就却的一种政治活动,或经中所言之转轮王行供养的形象,初期大乘经文如此登录邱就却的政治信仰及政治、宗教活动,大乘僧人与作者为邱就却设计政治信仰与传统的证据便很显明。大乘佛教与邱就却的关系因此是互相依存的政治宗教关系。

邱就却采用佛教转轮王观称帝的事实除了初期大乘经典及大乘涅槃系作品都有详细的登录之外,邱就却代所制作及建造的实物如钱币及法王塔亦可证明这个历史事实。笔者在此不作钱币的论述,但就今日尚保存于呾叉尸罗的法王塔作为考察及举证的对象。一九一○年代初期,英国的考古学家约翰?马羯儿爵士(Sir∵John∵Marshall),在呾叉尸罗的法王塔遗址挖掘出一件滑石制作的舍利容器。该容器中置有一银盒,盒内又置有一金制的所谓“佛舍利盒”一具及一卷雕有佉卢文字书写的银卷片。银卷片是当时建塔时造的造塔记,其内容大致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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