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派时代的无为观

演培法师

一∵绪∵说

佛法所说的问题,虽则是很多的,但扼要的归纳起来,实不外于现象界与理体界的两类。现象界,佛法说为有为的事相,理体界,佛法说为无为的理性。从一般思想说,现象与理体,有着密切而不可分离的关系。离现象不能显示诸法的理体,离理体不能说明诸法的事相。依佛法敌理说,有为与无为,同样是有着相互关系的。不生灭的无为,是生灭有为的理性,离了生灭有为,即无不生灭的无为可得,生灭不居的有为,是不生灭的无为现象,离了不生灭的无为,即无法说明生灭的有为。

在未说明学派对有为无为有怎样不同的看法前,先对这两个术语,作一简单的解释。所谓有为,就是有所作为的意思。经中说为:“有所造作,名为有为”。印顺论师在中观论讲记中说:“心念惑染相应,构成杂染,从惑起业,就生起一切有为法,有为法就是惑业所为的”。试观所有存在的有为法,不论足精神的,不论是物质的,不论是色心之所派生的,无不是有因有缘而现起的,亦即各各有所造作而成的,于一切有为法中,决无一个有为法,是不藉造作成的,所以有为法的定义是造作。

惑业所为或因缘所作的有为法,究有什么形态使人知道它是有为?当然有的,这就是通常说的三有为相。首先要知的,就是诸有为法,必然是无常的,亦即具有生灭形态的。经中虽每说“有为有三有为相”。但生、住、灭的三有为相,足处中而说,有时简单的说为生灭二相,有时详细的说为生住异灭四相,不论足说三有为相,二有为相,四有为相,有着怎样详略的不同,而其显示有为法的无常演化则一。诸有为法在作用上,所以有它不同的演化阶段,可说完全是由有为诸相推动所致。

这么说来,我们要想认识有为法,并不是件怎样的难事,只要发现万有诸法的变化形态,不论是量的渐变或质的突变,那你就可知道这是有为法。如以现在的话说,一切变动不居的现象,物理的也好,生理的也好,心理的也好,都属于有为法的范围之内。

无为足有为的理性,亦即不生不灭的寂灭性,当然不需什么条件而生起的,亦即是无因无缘无所造作的。集论说:“无生住异灭是无为”,正是此意。智论说:“不取相是无为”;般若灯论说:“无为者,是无分别义”。足都显示无为有异于有为。

再就有为无为对照来看,我们可以这样说:依于因缘所成的、属于世间的、暂有的、无常的、动态的,是有为法;不依因缘而有的、无所依赖的、超越的、常有的、永恒的、静态的,是无为法。若就凡圣的认识说,亦可作这样的讲:“凡夫以虚妄分别心所了知的生灭流动的因缘法,是有为;圣者以殊胜微妙智所了知的寂灭无生的空性,是无为”。

有为无为是佛说法的分类,而且是在哲学的立场分的,如果站在宗教的立场分,那就可以说为有漏无漏。佛说法所以分为有为无为,是在众生现实上,指出虚妄分别的有为法,是靠不住的,不能信任它,必须在这上面,离去虚妄分别,显出那普遍恒常的真实性,达到寂灭无为,才可获得解脱,完成学佛大事。

有为无为的分类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已如上说。关于有为,不是现在所要论述的论题,暂且不说。至于无为,佛经中,只是指出它是本来如此不从因生的理体,换句话说,无为只有一个,就是根本圣典所说的涅槃无为或择灭无为,既未分别它的假实,亦未说有多少无为。后代佛弟子,从部派时代开始,大家对这论题,有了不同看法,而且从简单到复杂化,亦即各派学者,本于不生灭为无为的定义,说出多种不同的无为,有的是大家所共同承认的,有的这派承认而为别派所否认的,于是在学派思想中,就发生了激烈而不妥协的斗争!

所谓种种无为,就是学派中所常讲到的三种无为及九种无为,而九种无为的说法,又有两大派系的不同,对于学派思想有所认识的,大都是知道的。可是各派对这思想的分歧何在?为什么会有种种不同的无为说?也许还有很多人不大了知。因此,现我依于学派的论典,对这略为加以分析如下。

二∵有部系的无为说

在学派思想中,首先提出三无为说的,是西北印的说一切有部。三无为,就是择灭无为,非择灭无为,虚空无为。在佛教文献中,最初见到这三无为名词的,是舍利子说(或说摩诃拘稀罗作)的集异门足论,世友造的品类足论。因这两部论,是记载三无为名词最早的论典。当学者发现这三无为名词时,可以想见其思想早巳产生,原因于十二处的法处里也有说到,不过真正提出这名词的,是上述二论,而这二论,是有部主要论典的六足论中的两种,所以原始的三无为思想,肯定的是从有部开展起来的。于此三无为说,除了虚空无为,各派有不同的见解,择灭与非择灭二种无为,是各派所一致承认的。

一、择灭无为:具足的说,应该叫做择力所得灭,现简单的称为择灭。择是智慧的别名,亦即智慧的力用,意即运用智慧的力用,于诸法上加以抉择,看看那些是要除灭的,那些是要保留的,应保留的则保留,应除减的则除灭,从除灭烦恼系缚而得寂灭,名为择灭。如对四谛的抉择,了知苦集二谛,是属有为有漏法,道谛是属有为无漏法,减谛是属无为无漏法,从而灭除烦恼系缚的有漏,证得不生不灭的寂灭无为之体,名为择灭无为。

在此有个问题需要提出来采究的,就是离烦恼系缚而得的寂灭,所得的,究竟是一个寂灭,还是有很多寂灭?这在学派中,由于观点不同,亦有很大诤论。顺正理论说:“有作是言,诸可断法,同一择灭;对法者言,随系事别”。本此可知,对这问题,明显的有两派不同的看法。

有作是言,顺正理论,没有为我们指出是那一学派,古德说是正量部的思想,如宝疏及神泰,就是这样讲的,当今印顺论师,从理上去推测,认为是大众分别说系的主张。究竟是属那一学派,现在姑且不去管它,但有这派是不成问题的。依于这派的说法,诸可断法烬管是很多的,如所断的八十八使见惑及八十一品思惑,但将这个一百六十九个所断法断了,所得的寂灭只是一个,绝对不可说有很多的。如现代人常说,真理只有一个。假定断一所断法就得一寂灭真理,则与真理唯一的思想相沖突,很难使人信受。他们从这立场出发,坚决主张“诸可断法,同一择灭”。

对法者言,这明显的是指一切有部,因他们常自称为对法论师。依于有部学者的看法,刚刚与上相反,就是离系所得的择灭是众多的。说得明白一点,离一个系缚,就得一择灭。所离的系缚有多少,所得的择灭亦那么多。如所离的系缚有无量无边,那所得的择灭亦无量无边,不会缺少一个的。他们采取这个说法,最大的理由,就是佛法行者修学圣道,目的在于断惑证灭,假定择灭只有一个,则在见道位上断惑证灭,一切问题可谓已全解决,为什么还要继续修道?修道的目的与功用又是为的什么?岂不是徒劳无功?由于择减足众多的,见这位上所得的择灭,只是属于见道所有的,要得修道位上的择灭,就得继续的修学圣道,而这圣道的修学,才有功用与意义。

如以四谛来说,谁都知道,每一谛下都有它所系的烦恼,所以断了苦谛下的烦恼时,只得苦谛下的择灭,要得其余三谛下的择灭,还得再修圣道去断除他们所系的烦恼。假如择灭只有一个,在断苦谛下的烦恼而得苦谛下的择灭时,亦应断除其余三谛所系的烦恼而得其余三谛下的择灭。事实不是这样的,不能不承认择灭是众多的,所以有部坚定的主张择灭各各差别,其数无量的。由这可以看出:“有部学者,不但是有为的多元实在论者,在无为法上还是多元实在论者”,为其思想的特色。

择灭是多元或二兀的两大思想流的对立,在学派中似乎没有调和的余地,就是一元论者不承认多元论者的说法,而多元论者亦不容许二兀论者的存在。其实这两种说法,不是绝对不能会通的。如广大的虚空,虽是一味无差别的,但随器皿的不同,而有不同的虚空相。如器皿是方的,就显现为方空,如器皿是圆的,就显现为圆空。虚空本身虽无差别,由于器皿不同,不妨有种种空相。择灭,从究竟说虽是一个,随系事别不妨说有不同。这样,就把二兀与多元的两派思想融会贯通起来,没有说不过去的。如果执着任何一面,都有无法解决的难题。假使定执择灭是多元的,到了行者真正证得择灭涅槃,那里还有什么差别可得?当知真理只有一个,若于此外另有一个真理,是即显示其真理的不究竟。假使定执择灭是二兀的,那就应该一解脱一切解脱,以后的修证是就成为不必要的了。但从行者的修证过程看,修道位上的修学圣道,不可少的,所以非一。

其次所要论究的一个问题,就是离系所得的择减,为是有实自体的?抑是无实自体的?这在有部与经部,同样发生思想上的论诤。实有论者的一切有部及犊子部,认为择灭无为的自体,当下是有的。不过这不是凡夫所体认到的,而是圣者各别内证的境界,唯有到澄悟的时候,方能直觉的体验,而且唯有证悟的圣者内自体会,至于同证悟者之间,亦只彼此内心的默契,要用语言把它表达出来,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说为离言。虽是自体实有而离言,但亦不妨总相的方便假说。如说涅槃无为,是超越时间性而常恒的,是远离杂染而纯善的,是泯除动乱而寂静的,是断除系缚而自在的,当然不能用世间的语言来说明。

俱舍论第六卷对这曾有介绍说:“此法自性实有离言,唯诸圣者分别内证,而可方便总相说言:足常是善,别有实物名为择灭,亦名离系”。寂灭无为是有,而且是常是善,是部派学者所一致承认的。如不承认有寂灭无为,修学佛法还有什么意义?但这是假是实,是就有了不同意见。印顺论师说:“有部认为实有,是说涅槃离系,有漏法不生,不单是消极的不生,是另有择灭无为的实法,有力能使有漏法灭而不生”∵。

可是经部譬喻师,却不同意有部的意见,立木于常识法相不生的这一方面,主张择灭是非实有的,亦即不可说为有实自体。顺正理论对譬喻者的说法,曾作这样的介绍:“烦恼毕竟不生,名为涅槃”。据此可知譬喻者所说的无为涅槃,完全足建立在烦恼不生的这点上的。什么时候烦恼不生,什么时候就得无为涅槃,而所得的无为涅槃,并不另有它的实体。这虽是建立在否定烦恼生死之事实上的,还没有接触到内在理性方面,但能主张择灭非实有,不能不说他在思想方面,已经向前跨了一步!

二、非择灭无为:一切有为法,从三世实有论的立场来看,它早巳在未来中存在,从未来而至现在,任何一个有为法,本都有生起可能的,可是,当它应该现起而不现起时,于是就得一非择灭无为。

择灭与非择灭的不同在于:择灭无为完全要靠智慧的抉择力而得的,非择灭无为的获得,不须要用智慧的力量去抉择,只是由于缘缺而不生起。如某法缺乏生起的因缘,应该在这时生的而不再生起,足为非择灭无为。

举例说:如桌上有花,芳香四溢,鼻根在嗅到香时,立刻就引起鼻识,当鼻识生起的同时,见色的眼识,听声的耳识,本亦可以生起的,由于这时鼻识专心三思的,着力于香尘境界的了别,因而,本可生起活动作用的眼耳二识,于此同一剎那当中,由于缺乏外缘不得生起,所以就在眼识不生时,得一非择灭无为。因为无为是不生义,眼识于可能生起的时间内不生,当然就得眼识不生的非择灭无为。

在此或有人会这样说:由鼻识专注香尘的障碍,使得第一剎那的眼识不生,固然不错,可是到了第二剎那,如果其障碍去除了,眼识岂不是还可以生起?为什么说是得一非择灭无为?要知一切有为诸法,在时间上是念念生灭的,而且后念不是前念,其前念该生起的眼识,为鼻识障碍不生以后,是就永远不得再生起。至第二剎那眼识得以生起,固然没有问题,亦是世间事实,但已不是第一剎那所应生起的那个眼识,所以得一非择灭无为。

同样,假定眼识专心注意于色尘境界,使得鼻识在这个时候,该生而不得生的话,则此一剎那的鼻识,是就永远不再生起,于此永远不生的条件下,得一鼻识非择减无为。所以这不需用智慧抉择,只要任阿因缘条件缺乏,使它于此一剎那中不生起,就得一非择灭无为。

在前后念的短时间内,由于法的不生起,立一非择灭无为,这是根据什么理论的?有部学者为什么强调有此非择灭无为?关于这,有部提出两个理由来说明,认为非有择灭无为不可。否则的话,有些理论是讲不通的。

一、前五识只能缘现在境,不能缘过去及未来,即要境界明白现前,五识才可去缘,这是各派学者所一致承认的。既然如此,假定境界灭入过去,或者根本尚未现前,当然是无法去缘的。所以任何一识受了障碍,到了未来就永不生起。不生,不是无为是什么?但它不是智慧抉择所得的,而是由于缘缺不生的,因而非别立一非择灭无

二、五识的生起,有主同时的,有主异时的。有部是不承认同时生起,而主张次第异时生起活动的。心识活动的作用非常迅速,迅速到凡夫不能测知,因此必须承认是前后异时而起。如是,当眼识生起注意色尘境时,鼻识在这一剎那问,自然不容生起,即此鼻识不生,不得不立一非择灭无为。

可是问题又来了,就是在时间上说,得此非择灭无为,究是过去得?抑或现在得?还是未来得?这在婆沙有很多不同的说法,但到最后作一总评说:应是未来世得,不是过去或现在得。还有,择灭与非择灭在何法上得,又有不同:谓择灭无为是在有漏法上离去烦恼系缚得的,非择灭无为是在有为法上缘缺不生得的。婆沙论中对此就这样说:“择减于三世有漏法上得,非择灭于未来不生有为法得”。而这两种无为在数量比较上,究竟谁多谁少,学者们从研究中,对我们亦曾有所交代:择灭无为足在有漏法上得的,有部既说随系事别,其数量自不在少数,可是以有漏法与有为法比较起来,有为法多过有漏法,非择灭无为既在有为法上得,其数量当更多于择灭无为。如以四谛来说:苦集二谛是属有为有漏法,道谛却是有为无漏法,证知有为法的数量,是超过有漏法的。得择灭无为,只可在苦集二谛的有漏法上得,得非择灭无为,却可在苦集道三谛的有为法上得,是以非择灭的数量多于择灭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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