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派时代的轮回观

演培法师

一∵绪∵说

吾人生命出现到这世间,不唯是这现实短短的一个时期。向前看,有其生命所自来,不是无因无缘的突空而有,向后看,有其生命所当往,不是生命结束了就成过去,当知这就是佛法所常说的生死轮回。所谓生死轮回,在时间方面说,是三世连续而前后无间断的;在空间方面说,是以五趣四生为轮回的范围。如是长时期的在范围内轮回不息,其生命所遭遇的,虽或有时是快乐的,但毕竟是痛苦的多,所以严格说来,轮回世界是无限悲痛的!

不过谈到生死轮回这个问题,如追溯其思想来源,可说是印度思想所固有的,并不是吾佛所独创的。早在奥义书的时代,印度就有了轮回说,佛陀虽接受了这个轮回思想,但论到轮回的主体,彼此却有着很大的差距。奥义书所说的轮回,是从主体的实我出发的,就是有个实有的自我,在生死中转来转去,以构成生命的不息奔放。当它从前生到现世,由现生到后世,就好像一个人,时而从这屋子出去,进入那间屋子,时而从那间屋子出去,又进入另一间屋子,房屋虽有变换,其人只是一个。所以一般外道说明三世轮回,定要建立一个常存不变的自我。

大圣佛陀在菩提树下成正觉后,以其高度智慧透视外道的轮回说,认为生命的不息流转,不无有它相当的理由,不过对他们所说常恒不变的自我,不但不能同意,且子彻底否定,认为诸法在无常演化中,根本没有这么一个恒常自我的存在,要以它建立生死轮回,自然是绝对不可能的。可是生死轮回,是现实的存在,又不能不建立,于是佛就本于缘起义,建立无常的生命观,而以“灯焰”、“流水”为喻,显示不同外道所说的轮回。以缘起无我建立生死相续,一般听来自足难以理解的,但必如此,缘起流转的思想,才能卓然成立,而有别于外道轮回说。

只要是佛教徒,没有不接受佛所建立的缘起流转思想,但佛所说的生死轮回,只作原则性的提示,并没有予以详细论说,佛子亦只如是信受而巳。可是到了佛减度后,学者为了建立生死轮回,觉得如没有适当的思想理论,要想使人信受生死轮回,是个极其困难的问题,所以学派问纷纷提出这问题来探讨,并且各以不同的理论来说明,部派思想的分化,可说这也是主因。要知这问题,在佛法中是非常重要的,必须获得美满的解决,佛法才能无碍的弘化出去,假若没有强有力的理论做基础,要想一般人们信受佛法的轮回说,那确实是很困难的!

佛灭后的佛弟子,所以论究这问题,不足当时印度思想界或宗教界,有人怀疑或否定生死轮回,说实在的,古代印度,除了极少数的拨无因果的顺世外道,大多数的学者及民间信仰,对于生死轮回都信任的。但他们以常恒不变的自我,作为生死轮回的主体,在理论的说明上是很容易的,一般人也是易于接受的;可是佛法是讲诸行无常,缘起无我的,既不承认有我而又以为生命无常的,试问什么东西在轮回?前后问又怎样使之连系起来?这实在是个最大的问题,如不予以合理的解决,要想劝说人们接受缘起无我的轮回说,自不是容易的一件事!

因在一般看来,所谓无常,是生灭无常义。如现在的身心,是造业者的身心,这业后必感果,但感果者的身心并没有造业,因为造业者的身心在现在,由现在生命果报造业,而感果者的身心在未来,未来的身心并未造业,彼此在时间上有着相当大的距离,则是从前生到后生中,有什么东西作为桥梁,会到来世感果?谁来负担这个任务?再说,造业者的身心在现在,感果者的身心在未来,现在作业的身心不感果,未来感果的身心未作业,如是自作自受之说,试问又如何能建立?这是各派学者所要纷纷探讨研究的迫切课题,而这课题是从诸行生灭无常来的。

缘起法的生灭无常,而这生灭的灭,究是指的什么?各部派的学者,同样从这灭上,着眼推求研究,看看这生灭的灭,是不是究竟彻底没有?如未彻底没有,又表示些什么?有无其他作用?假定作用已无,怎能感受未来果报?假定灭后不是没有,为什么要说它是灭?这些问题盘旋在学者的脑海中,总想设法给子解决。特别是像业力说,无可否认的,在诸行无常的法则下,业力当然是属于生灭的。可是问题来了:如是生灭无常的业力,生后即灭,不是没有,换句话说,业力还是存在的,正因它仍然存在,才感未来各别不同的果报。

但所存在的业力,究竟存在在那里?在时间方面说,是存在过去?抑存在现在?或存在未来?在空间方面说,存在于身心之内?抑存于身心之外?“从这三世的相续,业力的任持,作进一步的观察时,这流动的生命观,自然会觉到他的深奥难知,有加以理论说明的必要”。于是部派学者弹精竭虑的,运用种种的思辨,以求建立此l轮回说。尽管各派所提出的理论有所不同,但其内在亦有一共同的思想,就是从外形的无限差别中,推论出其内在的贯通前后的统一性,使轮回说得以巩固的建立起来,合诸一般人们确信生死是相续不断的。

佛法是以有情为本说明世间的种种现象,而为世间之本的有情,为惑、业、苦三的缘起钩锁,即由惑而造业,由业招感苦果,苦果再起惑造业,如是一个钩锁一个,形成如璟之无端的轮回不息。惑、业、苦三的缘起钩锁,表现有情的生命现象,其间没有恒常不变的实在自我,如谁主张有这么一个实在自我,佛法总是不客“的予以有力的破斥,绝对不容许有这观念存在,因为缘起法是才生即灭的,那里可说有个实在自我存于其间?特别是经部学者,对当时印度思想界,凡是主张有常住思想的学派,都给子迎头痛击,令其说不得成立。

佛弟子不承认有常住自我,外人因而问道:“你们不承认有恒常自我,但承不承认有生死轮回?承认有生死轮回而不承认实在自我,你的生死轮回如何建立”?这是外道及一般人常提出来问的问题。站在佛法的立场看,生命好像是股洪流,一个生命接着一个生命,犹如水流的相续不断,所以生死轮回说,为佛子所绝对承认的。于此一生又一生中,如何发现其一贯性,确是极为必要的。好像一颗颗零散的珠子,用山根线把它穿起来,才不会中断而散失。当知个别的独立生命,亦要前后使之贯穿起来,才会不致中断的延续下去,形成生命的狂流!

要于生命洪流中发现其一贯性,先要知道作为生命洪流的要素是什么。佛说有情生命是依名色、或五蕴、或六处、或六界而有,不管怎么说,总不出色心二大要素,亦即是依精神物质组合而为有情生命自体,既不偏于物质,亦不偏于精神,唯有精神与物质的组合,才能构成活泼泼的生命。于此活泼泼的生命,又以情识为其核心,有情之所以名为有情,即是因此而来。因为生命内在有了核心的情识,始成为一个有感觉了知的生命。所以佛法所说的有情为木,不特显示出有情生命的现象,亦否认了唯物者以物为木,或否认了唯心者以心为本。

二∵有部系的轮回说

有部系的学者,怎样说明生命的前后相续,这是首先应该予以论说的。有部学者依有执受的蕴、处、界和合相续,施设有情,并且以之建立业果前后的移转。意于和合的生命体中,有个执受体,执受着生命自体,生命才有觉受认识,若无执受即无觉了认识。如生命外在的山河大地等,是没有执受的,自不会看成自己的生命。可是生命内在的一切物质,除了暂离肉体的毛发指爪等,不感受苦乐等,其他色根与心互相共安危的,都是有执受,而有种种觉了和认识的,亦即有关痛痒的。

蕴、处、界所组织成的生命,横说是和合性,坚说是相续性,所以有情生命有和合相及相续相,于此义中安立有情,始能进一步的施设有情生死业果的前后移转。从有部的基本思想说,诸法不外两大方面,就是法体与作用。诸法各各有其法体,虽说是很多的,但每一个法体,都各住其自性,而且恒恒时如此的,前面说的三世实有,法体常住,是即显示法体前后没有变化,因诸法体恒常如此;永远不变,二法自体既然前后不变,现在不入过去,未来不到现在,要以法体建立前后生命移转,自然是不可能的,因为定要有变,才能前后移转,建立生死轮回。

诸法法体不能担负这个任务,于法体上所生的法的作用,是否可担盈此从前生至后世的联系工作?据有部说,法的作用是剎那生灭的,生与灭,灭与生间,有着差别距离,使其生前灭后无法衔接联系起来,从而证明一切诸法的作用,亦不能建立从前生到后世的生命移转。在体用上都找不出一个可以前灭后生的,负此前后联系的任务,而生死轮回是现实的存在,又不得不予以理论建立,否则的话,怎么向信奉佛法者交代?于是他们不得不在体用之外,另立一法来担负前后联系的任务,以证明生死轮回确实不是虚说的。

依有部看,生灭作用是表现在五蕴和合上的,于此生灭五蕴中,彼此和合相续不断。五蕴和合是约现在说,前后相续是约过未五蕴说,如现在五蕴与过去五蕴,或现在五蕴与未来五蕴,前后相似相续不断,于此作用上建立假名我,依此假名我,建立业果的前后联系,亦即依于假名我的和合相续,说“有世俗(假名)补特伽罗,说有移转”。只要承认和合相续五蕴作用上有假我存在,从前生至后世的转移,就会不成问题,因果业报的轮回说,也就建立起来。是以有部系的生死轮回说,由世俗补特伽罗所担负的,所以生命前后移转不成问题。

有部的假名我·建立现在五蕴相互间的联系,与未来过去相似相续的关系上,因而生命的前后延续不断,一个生命接着一个生命,就如海水一个波浪又一波浪的向前推动,虽说前波与后波有着不同,但于岸上静观时,总好像只有一个波浪,实际后浪推前浪的迅速起伏不已,当知无始来的生命相续,一个接着一个,虽亦前后生命不同,但在其间隐约有个东西把它贯穿起来,轮回之说始得建立。若生命流中前后不能连接延续,以佛法的立场讲,就会走上断灭之路,那里还能建立生死轮回?所以有部特以世俗补特伽罗的假名我,建立他的生死轮回之说。

三∵犊子系的轮回说

犊子系的学者,对生死轮回的看法,与有部的思想大同小异,同样要个主体才能建立。以犊子的整个思想说,主要的是建立五藏说。五藏,过去法藏、现在法藏、未来法藏、无为法藏、不可说法藏。前三法藏是有为,无为法藏属无为,不可说法藏,既不可说为有为,亦不可说为无为,而只可以说为非即蕴非离蕴我。前四法藏的思想,与有部大体是一样的,所不同的,就是多说了一个不可说法藏,亦即他们所说的不可说我,这在学派中,认为是个突出的思想,值得我们予以特别注意的。

犊子系的五藏思想,在俱舍论、唯识述记、唯识义灯等书,皆有谈到。俱舍论疏的着者法宝,认为此五法藏说,不是犊子系学者的首创,而是从大般若经所说的五种法海而来。如俱舍论疏第二十九卷说:“此五法藏同大般若五种法海,谓三世,无为及不可说。不可说者是胜义谛。犊子部不染邪智,谓胜义谛是其我体,不同外道染污邪智执有实我,是我见摄”。这显示了法宝对不可说我的看法,与华严玄谈的着者清凉,评主不可说我的为“附佛法外道”,有着显然的不同。因犊子系的学者,毕竟是奉行佛法的,不同外道具有邪智而执有个实在自我!

五法藏说从般若经来,不是妄想臆测的,而足有实凭证的。如大般若经第四百九十卷说:“又住此六波罗密多,三乘圣众得度五种所知彼岸。何等为五?一者过去,二者未来,三者现在,四者无为,五者不可说。是故菩萨定应圆满布施等六波罗密多”。本此,犊子系的五法藏思想,直接从般若经的五种法海思想而来,可说无所怀疑。不过般若经所说的不可说,到了犊子阿毗昙时,则转化为“非即非离蕴我”的思想而已。我们不但不可一味的把他视为附佛法的外道,而且由于不可说藏近乎大乘如来藏说,应说他的这一思想,是大乘如来藏思想的先驱。

日僧学者普寂在所著的“五教章衍秘钞”第三卷里有这样的一段话说:“玄谈以犊子部为附佛法外道,是依摩诃止观第十等而言,此是传有部学者之诬言……第五不可说藏,彷佛手大乘如来藏,正量部亦同此计,又经部一师立胜义补特伽罗,亦似此计。五天之间,相似此宗者颇多,岂皆附佛法外道耶?后代有部学人,为党自宗,动作无根之谤,大误于人!如诽谤大士大天,不可不辨”!不论怎么讲,犊子系的我观,与凡夫所执的我及外道所执的我,绝对是有所不同的,如将他看成为附佛法外道,其评未免过于苛酷,实不值得今日我人之所信受!

无我论为佛法的根本思想,佛在大小乘的一切经中,都为吾人开示无我的真理,正因要显示无有实在自我,所以对诸凡夫外道所妄执的“即蕴我”与“离蕴我”,总是毫不留隋的予以破斥。佛教是主无我的宗教,亦可说是于此奠下始基。后代佛教学者的思想,尽管有着多样的不同,但承认无我,彼此的思想,却是一致的。可是犊子系的学者认为:佛陀宣说无我而排斥凡外所执的实有自我,自是无可置疑,的,为佛子者应当接受。但从另一角度来说,所谓“非即非离蕴我”,佛陀从也没有否认它的存在,现我说有“非即非离蕴我”,又有什么不可?

犊子系所建立的不可说我,异部宗轮论曾这样说:“其犊子部本宗同义,谓补特伽罗非即蕴离蕴,依蕴处界假施设名”。原来在印度思想界说我,大体有即蕴我与离蕴我的两种,而此均曾受到佛陀的痛加破斥,认为即蕴我与离蕴我,都是根本不存在的,如以为它是有,不过是凡外的妄计。因此犊子学者,说补特伽罗,不可说是即蕴,亦不可说是离蕴,而是非即蕴非离蕴,只是依蕴处界假安立我名。而此“依蕴处界假施设名”,正是说的不可说我,不如有的人以为在假名的补特伽罗外,别有一个不可说我,这是我们所不可不正确了知的。

犊子学者建立非即非离蕴的不可说我,目的还是为了建立生死轮回,假定没有这个非即非离蕴的不可说我,生死轮回即失去其主体,那里能够建立得起来?如所说的即蕴我,是绝对不可建立生死轮回的,因为蕴是无常生灭的,不但佛弟子是这样的看法,印度各学派思想,亦认为蕴是生灭无常的,如认为蕴就是我,我即随五蕴的生灭而生灭,那里还能建立生死轮回?如所说的离蕴我,于五蕴外而独立,我即成为恒常不变的,恒常不变的我,没有受苦受乐的可能,可是生命于生死轮回中,时而受苦,时而受乐,怎能以此离蕴的常住自我建立生死轮回?

在生死轮转中的众生,事实苦乐兼有的,所以以即蕴的无常我或离蕴的恒常我,皆不能建立生死轮回,必需要有一个非有为非无为的不可说我,始能持续吾人现在及未来永远的生命。异部宗轮论犊子部本宗同义说:“诸法若离补特伽罗,无从前世转至俊世,依补特伽罗可说有移转”。俱舍论破我品中亦说:“若定无有补特伽罗,为说阿谁流转生死”?这都是犊子学者强调非有补特伽罗不可的论说,如果没有这个不可说的补特伽罗,负起从前生到后世的联系任务,他们认为更无一法可胜此任,因此犊子学者建立不可说我的第一用意,就是成立生死轮回之说。

犊子系的学者所以非建立这不可说我为轮回主体,因在他的思想观察起来,有情的生命是色心的组合,而在色心两法上面加以推论,不难发现生命界的一切精神活动,无不是剎那生灭无常的,而这生灭无常的心心所法,不如有部说有前后连接的功用,自没有资格担任从前生到后世的任务。至于生命体上的物质现象,虽承认它有短时间暂住的可能,如人活到五十岁,其生命肉体就暂住五十年,但毕竟仍然是生灭无常的,到最后还是随一期生命的结束而结束,并不能永恒的存在,自亦不能胜任从前生到役世的任务。组成生命的色心,既皆不能如此,然则怎办?

犊子系的学者认为在色心之外,必须在五蕴的内在,找到一个统一性的东西,以使生命从前生转至后世,而这内在的统一性,不是别的什么,就是犊子所说的不可说我,以之作为生死轮回的主体,如果内在没有这么一个不可说我,要想建立生死轮回自足不可能的。不特如此,在生死流转不息中,如果没有不可说我这一法,作为业力保持的又是什么?吾人所造的各种业力,假使没有保持的地方,势必散失无余,又怎么由业力的推动,招感未来生死的果报?生死轮回又怎么能够建立?所以不论从那个角度说,为轮回转生之主体的不可说我,绝对不可缺少!

犊子系学者所建立的不可说我,不单纯的为轮回转生的主体,就是吾人的记忆保持,亦足由于它的关系。如吾人所经验过的事情,经过一个相当时期以后,或还清晰的记得,或还彷佛的记得,当知这都由于不可说我的关系,如果没有不可说我的保持,吾人经验过的事情,一定会忘得一干二净,后来决不可能会再记忆起来。不特如此,不可说我同时又是从凡至圣的缚解联系者,就是离生死的系缚而得涅槃的解脱,共间如果没有一个联系者,由系缚到解脱是绝对不可能的。唯有依于非即蕴离蕴补特伽罗,才能完成由凡夫的系缚到圣者解脱的工作。

这样说来,犊子系所说的不叮说我,不特与如来藏的思想相似,与阿赖耶识的思想亦相近的。我们不能不说他含有大乘思想的质素,虽则如此,毕竞还不是成熟的大乘思想,只不过大乘思想的前躯!至其所立非即蕴离蕴我,与凡外的我执,固然有其实质的不同,但仍有其我的实体观,亦是不容否认的事实。所以对他所说的不可说我,一味予以贬抑,固然是错误的,过分抬高其价,亦同样要不得。在佛教思想的发展中,他能提出非即蕴离蕴我来,作为轮回的主体,不能不说他的思想一大进步,因而对其我论,应当承认有它存在的价值!

四∵经部系的轮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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