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18日∵佛学研究网

一、关于禅宗立宗的根据与法统问题

相传菩提达摩于六朝齐、梁间从印度渡海东来弘扬禅法,因其禅法不为当时佛教界所重,乃入嵩山少林寺安心壁观,以“二入四行”禅法教导弟子慧可、道育等,并传授由求那跋陀罗翻译的四卷本《楞伽经》以“印心”。此后慧可(487~593)、僧璨(约495~606)、道信(580~651)、弘忍∵(601~674)、神秀(605~706)代代相传,他们被称为“楞伽师”,禅宗早期也称作“楞伽宗”。而以惠能(638~713)为代表的南宗提倡顿悟,专弘《金刚经》,真正意义上的禅宗才正式创立。由于惠能的弟子荷泽神会(686~760)北上弘扬南宗禅,奋不顾身与得到朝庭支持的北宗辩论,着有《南宗定是非论》,从而使僻居岭南一隅的南宗名闻天下,终被朝庭钦定为禅宗正统。菩提达摩被尊奉为禅宗东土初祖,惠能被认定为六祖。

当禅宗发展起来以后,不可避免面临自身立宗的根据与法统问题。于是在唐中叶以后,一种“拈花微笑”的公案故事在禅林广泛传播开来。根据《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记载:“世尊在灵山会上拈华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禅门不仅以这则公案说明禅宗传承的正是释迦教主“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正法眼藏”,还列出了西天二十八祖、东土六祖的传法世系和传法偈颂,说明禅宗是直承迦叶***之法的一脉单传。这一公案固然为禅宗的合法性提供了根据,但实际上也使禅宗陷入了相当的困境。

(1)关于拈花微笑公案,从各种灯录来看,几乎所有禅师都未提到或不知道它的真正出处,也不知道有《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这部经。据《宗门杂录》记载:

王荆公(安石)问佛慧泉禅师云:“禅宗所谓世尊拈花,出在何典?”泉云:“藏经亦不载。”公云:“余顷在翰苑,偶见《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三卷,因阅之,所载甚详。……此经多谈帝王事佛请问,所以秘藏,世无闻者。”

近代该经在日本被发现,它又名《问佛决疑经》,有二卷本和一卷本两种,收在《卍续藏》第87册。因其作者不详,成书年代亦不详,历代经录也全未着录,而且其中存在不少问题,因而多数学者视其为疑伪经典。从这则公案本身来说,既不符合历史,也不符合情理。首先,释尊将僧团交付摩诃迦叶统领,是因为迦叶***持戒严格,德高望重,能使戒幢高竖,僧团稳定,绝不会是因惟有他契悟佛道使然。事实上,迦叶***不仅高竖戒幢,巩固发展了僧团,而且还组织结集了经律论三藏,其作为与禅宗实大异其趣。若实有拈花传法之事,不应史传和大量三藏圣典中毫无记载,不应连达摩至惠能诸祖都只字不提。其次,释尊说法几十年,见道证果者不可数计,不可能仅因迦叶***契悟佛道而传法与他。同理,禅宗一脉单传之说也不能成立。

(2)关于西天二十八祖的传法世系,学界多认为不足凭信。印度古代是不重视历史记录的,很难想象有翔实、準确的佛教传承的付法记录。即使像《付法藏因缘传》、《萨婆多部记》载有若干祖师传承因缘,也只如迦叶***承继释尊教法一样,并非如禅宗所附会的那样是以心传心的教外别传,承继的应是整个如来的教法。否则我们今天将看不到三藏圣典。其实,禅宗的伟大和魅力是与所谓法统无关的。如印顺法师在《中国禅宗史》中就指出:

印度方面的传承,达摩门下早已忘了。那时,大抵引用《禅经序》、《付法藏因缘传》、《萨婆多部记》而提出印度时代的法统。禅者为了适应时代的要求,非要列举祖统不可。那只有参考古典——引用上列三书的传承,或不免误会(如以达摩多罗为菩提达摩);或者发现有问题、就不得不凭借想象,编造法统。祖统,或者看作禅宗的重要部分,似乎祖统一有问题,禅宗就有被推翻的可能。其实禅宗的存在与发展,不是凭这些祖统说而发扬起来的。如《宝林传》的撰造,当然曾给洪州门下以有力的支持,然《宝林传》还没有编成,西天二十八祖说还没有成为定论(如道一门下,还有引用五十余祖说的),江西禅法的盛行,已跃居禅法的主流了。祖统说的逐渐形成,是由于达摩禅的盛行,为了满足一般要求,及禅者传承的确实性而成的。

二、关于“不立文字”

或许因为禅味十足的拈花微笑公案的广泛传播,“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之说大约在唐代中叶盛行起来,甚至被奉为禅宗的宗旨之一。《释门正统》三曰:“禅宗者,始菩提达摩,远越葱岭,来于此土。初无不立文字之说,南泉普愿始唱别传,不立文字,见性成佛。”“不立文字”一说的盛行,将南宗禅的特征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对后世禅宗乃至整个佛教影响巨大,因此它也成为教界、学界诤讼、评说不休的一个问题。

佛为众生说法,流传、结集,离不开文字的经教。经教的闻思者,对于经教中高深的义理,实施的方法,如不引归自己,应用于自己身心,那与世间学问一样,只是一套空虚的知识,对学佛来说,没有多大效果的。惠能所传的特色,要人向自己身心中求;一切是自性——自性本来具足的。《金刚经》说:“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所以学法、求佛,不是着相的向外求觅,而是让自己本性显现出来,就是“见性成佛”。惠能不识字,却创立了伟大的南宗禅,这对多数出身于农民、文化程度不高的僧界是一个很大的鼓舞。为了凸显与其它派别的区别,其弟子更以“不立文字”相标榜,形成了惠能后禅宗的一大特色。但“不立文字”本身就是一个悖论。惠能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他在《坛经·付嘱品》中对弟子恳切叮嘱:“自性动用,共人言语,外于相离相,内于空离空。若全着相,即长邪见;若全执空,即长无明。执空之人有谤经,直言不用文字。既云不用文字,人亦不合语言。只此语言,便是文字之相。又云:直道不立文字,即此不立两字,亦是文字,见人所说便即谤他言着文字。汝等须知,自迷犹可,又谤佛经。不要谤经,罪障无数。”可见六祖慧眼独具,很讲中道,不希望弟子们在说法中走极端。可惜他的某些子孙置《坛经》殷鑒于不顾,不仅高唱“不立文字”,而且谤斥佛经,甚至呵佛骂祖。如《五灯会元》,僧问云门文偃:“如何是佛?”文偃答:“干屎橛”;又如,僧问归省:“如何是清净法身?”答:“厕坑头筹子”。德山禅师上堂开示云:“我先祖见处即不然,这里无佛亦无祖,达摩是老躁胡,释迦老子是干屎橛,文殊普贤是担屎汉,等觉妙觉是破执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驴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疮疣纸。四果三贤、初心十地是守古冢鬼,自救不了。”大珠慧海在《诸方门人参问》中说:“汝若能谤于佛者,是不着佛求,毁于法者,是不着法求,不入众数者,是不着僧求。”即使他们只是称性而谈,对某些当机者可起去执悟道之效,但对于整个佛教和大多数信众来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历史上有多少丛林和僧人因“不立文字”的误导,不习经教,或阻止他人看经研教,以致众多号为人天师表的僧人笼统真如、颟顸佛性,盲修瞎练,成为哑羊僧,贻误佛教,而被世人轻贱!后世不少人依样画葫芦,模仿禅师们呵佛骂祖之言行,助长世人轻毁佛教,实在是自害害他!

从禅史来看,达摩初祖不仅没有不立文字之说,而且强调“藉教悟宗”,并传付《楞伽经》以印心;六祖惠能虽然传说不识字,他也并非“不立文字”,不仅弘扬《金刚经》,自己还流传下来著名的《法宝坛经》;惠能后号称“不立文字”的禅宗,传世的文字却最多。据统计,仅禅宗五灯留传下来的文字,总计150卷,达数百万言。为了绕出禅宗“不立文字”这一悖论,历史上许多高僧大德可以说用尽心思,不知费了多少口舌,用了多少笔墨,依旧难以摆脱由它造成的误区或困境!

三、关于“教外别传”

“教外别传”之说,实际上是禅宗的一种判教,意在说明达摩传来之禅是释尊在通途佛教之外的一种秘密传授,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佛之心髓。这固然是高妙,殊胜无比,却将达摩禅、惠能禅推到了与整个有形的佛教教法和教团相对立的境地,从而使禅宗不得不走向极端,更加玄学化、神秘化和世俗化。其实,禅僧终身追求顿悟的那个别传心法,就是各种大乘经典和《楞伽经》、《坛经》所反复表述的“佛性”、“法性”、“实相”、“真如”、“实际”、“真性”、“佛心”、“自性”、“本性”、“心性”、“自性清净心”等等,对于如何修行,如何开示悟入佛之知见,上述经典都有详尽的指示。但此时禅宗宗师们已不便多作利用,只能另辟蹊径,开出机峰、公案、参话头之路。

按照宗门的说法,别传之旨或禅是不可说的。因为若说破,则弟子落于知见,落于经教文字,不能进入言亡虑绝的悟境,也就是说不能自己亲证,等于“说食不饱”。为了让弟子们不生分别拟议,不落言诠,当下悟取,宗师们无不“老婆心切”,采取种种方便,绕路说禅,为学人解粘去缚。如对于“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即别传之心法,此问灯录中记载最多,有几百处)等问题,宗师们各立山头,语势兼用,或答以反常语、无义路语、反诘语,或答以庄子所谓寓言、重言、卮言,或借境喻法,或以诗偈印证,或默然以对,或瞬目扬眉,或吹耳吐舌,或竖拂竖指,或作女人拜,或画圆相,极端的甚至棒喝交加,南泉斩猫、丹霞烧木佛、一些祖师呵佛骂祖,都在这种情势下应运而生,蔚为大观,这在世界宗教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景象。这叫做机峰。其中有些经典的对答,或有人因之开悟了,这类事例就被选为公案,单挑出来供更多的人去传、参、学。

从宋代开始,随着禅宗灯录的大量刊行,记录古德嘉言懿行的公案的广泛流布,文字禅由之而起。首由汾阳善昭的《颂古》,到圆悟克勤的评唱,到觉范惠洪的《石门文字禅》,将文字禅理论化、系统化,“借言以显无言”。当时各种公案号称有一千七百多则,吸引了大批文人士大夫的参与,由此文字禅之风愈来愈盛,后期几乎成了文字游戏。禅是大道,而不是技艺。执指为月地在文字中讨禅,无疑是将大道堕降为技艺。于是临济宗人大慧宗杲创看话禅,曹洞宗人宏智正觉创默照禅,实质是对文字禅的一种再否定。看话禅矫文字禅之病,取公案作话头,作内省式的参究,意在摧破思量,扫蕩知解,在语言文字、逻辑推理之外,达到超越境界。利在激发创造性思维,弊在导致妄想卜度。默照禅主无言无说,忘情默照。默是为了照,默坐是形式,内照是内容。默坐、观照以明心见性,而至绝对超越境界。是向初传之达摩心如壁立、慧可了了常知禅法的复归,近则也可说是向曹洞宗法寂照虚灵、偏正回护之宗风的复归。

对于南宗禅的特点及其嬗变,印顺法师在《中国禅宗史》中有一段经典的描述。他说:∵

到惠能而日益盛大的南宗,如“以心传心”、“顿成佛道”,早在东山门下就如此了。这本是“一切众生有佛性”、“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能德相”——如来藏说的禅门。成佛,佛有法身、报身、化身,而以法身为本。归依有佛、法、僧——三宝,而以如来常住(或无为性)为本。众生有五蕴、十二处、十八界,而以心为本。这都是人类所本有的,人心所本具的(这是印度晚期佛教的一般倾向)。而实现成佛的方法(除他力加持不论),以定、慧的修持,到“等定慧地”,明见真如或佛性,见性成佛。在学者,对三宝、三身,虽意解到是本有的,而总觉得:“佛”,“菩提”,“涅槃”,“般若”,“佛性”,“如来藏”——这些名目,是理想,是目的,是高高的,远远的,可望而不可及的,修行并不容易。所以“是心作佛”,“是心即佛”,这一类词句,虽为一分大乘经的常谈,而在佛教界——法师、禅师,都看作崇高与伟大的理想,只能随分修学而已。《坛经》所表现的,就不然。三身也好,三宝也好,菩提、般若也好,都在自己身心中,直捷了当的指示出来。就在日常心行中,从此悟入。于是,佛不再是高远的理想,而是直下可以体现的。圣人,从难思难议的仰信中,成为现实人间的,平常的圣人(恢复了原始佛教的模像)。这是曹溪禅的最卓越处!从宗教的仰信,而到达宗教的自证。然惠能所说,不离经说,一切文句还是经中固有的。“菩提”,“般若”,“佛”,“定慧”,“三昧”……在学者心目中,极容易引起尊贵的、不平凡的感觉,成为自己所求得的对象(还是心外的)。于是继承惠能精神的,逐渐(不是突然的)嬗变,成为“慢教”一流。固有术语,尽量的减少,或加以轻毁。另成“祖师西来意”,“本分事”,“本来人”,“本来身”,“本来面目”,“无住真人”,“这个”,“那个”,“白牯牛”∵(五家分宗,连祖师也在被轻呵之列),这一类的术语。特别是:扬眉,瞬目,擎拳,竖拂,叉手,推倒禅床,踢翻净瓶,画圆相,拨虚空;棒打、口喝、脚踏以外,斩蛇,杀猫,放火,斫手指,打落水去——欢喜在象征的、暗示的、启发的形式下,接引学人,表达体验的境地。语句越来越平常,也越来越难解。变为自成一套——说不完的公案(后人又在这里参究,说是说非),禅偈,与经论不同,也与《坛经》不同。其实,还是如来藏禅。所不同的,惠能从高远而引向平实,后人又从平实而引向深秘。

机峰、公案、参话头,至少在形式上迥异于达摩以至惠能的禅法,可以说开启了惠能之后最具特色的禅风,它们实与拈花微笑公案的广泛流传和“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宗旨的流行,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种禅风在禅内外、教内外影响巨大,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有的宗门大德已意识到“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存在问题,流弊不少,因而将“不立文字”解释为“不离文字”、“不着于文字”。并大力提倡禅教不二,禅教结合,既认同禅悟“不由经教”,又强调“藉教悟宗”,但都很难挽回“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等所形成的总体趋势。

∵∵四关于见性成佛

佛教认为众生皆有佛性。这个佛性,具有种种名称,在法称为“法性”、“实相”、“真如”、“实际”等;在众生称为“自性”、“本性”、“心性”、“自性清净心”等;在缠称为“如来藏”、“藏识”、“本觉”,出缠称为“解脱”、“涅槃”、“菩提”、“大圆镜智”、“究竟觉”等。按照佛教一切唯心、万法唯识的理论,它永恒绝对、灵明不昧,是宇宙的实体,世界的本源,是不朽的宇宙终极存在。它超越时空,本自现成,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体具万德,妙用无穷,在圣不增,在凡不减,心思不及,言语莫诠,所谓“离四句,绝百非”。众生之所以流转生死,缘于无明,迷失本心,认幻为真,妄生苦乐、得失。而一旦悟道见性,菩提非从外得。“真如佛性”说并不是惠能禅宗所独有,而是除三论宗、唯识宗之外其它各宗所共有的。但惠能的高明之处在于将这一观念强调到更加突出的地步,并把它同解脱论和修行观密切联系起来。惠能说:

一切万法,尽在自心中,何不从于自心顿现真如本性!

世人性本自净,万法在自性。

如是一切法,尽在自性。自性常清净,日月常明,只为云覆盖,上明下暗,不能了见日月星辰。忽遇惠风吹散,卷尽云雾,万像森罗,一时皆现。世人性净,犹如清天,慧如日,智如月,智慧常明,于外着境,妄念浮云盖覆,自性不能明。故遇善知识,开真正法,吹却迷妄,内外明彻,于自性中,万法皆见,一切法在自性,名为清净法身。

无明智慧等无异,当知万法即皆如,……观身与佛不差别。

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

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

禅宗的特点正是将诸法实相、真如之理,与众生的自心、本性结合起来,强调“心、佛与众生,是三无差别”,要求把本性、真心作为总源头,将修为方法看作是可以取之于己、不待外求的,从而提出了“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口号。其意义,一是秉承《楞伽经》一切唯心、万法唯识的思想,直接吸取了南北朝以来教下关于佛性论、心性论的研究成果,而舍弃了繁琐的理论论证,凭借禅宗法统的象征意义和禅师实修实证的特点,赢得了人心;二是强调众生皆有佛性,具有本觉之自性清净心,佛性平等的理念,对于一向认为“人性本善”,重视主体和个人修养的文人士大夫,对于处在极端不平等的阶级社会中的普通民众,容易产生强烈的心理共鸣;三是拉近了众生与佛的距离,昭示世人若要解脱烦恼、成就佛果,应直接向自己内心加功用行,明自心,见自性,方法简捷而明快,使佛国的终极存在对现实苦难中的民众产生强烈的吸引力,有亲切感,从而极大地提高了自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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