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的生活

我在留日刚满一年时,曾于一九七○年的三、四两月的《菩提树》杂志(第二○八及二○九号),写了一篇〈留学日本一周年〉。此后虽然经常于***的《海潮音》、《狮子吼》、《菩提树》,香港的《香港佛教》、《佛学双周刊》、《内明》,南洋的《无尽灯》、《慈航》,日本的《天声》等杂志及报刊之中,发表了长篇的著作、译作和单篇的论文,但却很少提及我自己的生活情形。因此,有些关心我的师友,盼我再写一篇关于自己的文章,免得让人乱猜,我在东京,除了写稿著作之外,还做些什么活动。

正如我已在数篇报导文字之中所说的那样,近代的日本佛教,是在世俗化和学术化的环境之中,向前推展,尤其在已成为世界最大都市的东京这个地方,世界各地所发生的新花样,都可很快地在东京找到它们的样品。因此,若依比丘的律制,住必兰若和行必头陀的尺度来衡量,可以说,我是没有一天不在破戒犯戒!

正因为我想保持中国沙门的本色,所以无法住进日本的寺院。目前住在一个四个半叠榻榻米的亭子间里,与俗人仅隔一层板壁而居,虽然已是比丘生活之所不许,但却比起住进日本寺院更清净些,至少,尚能有我自己的行持原则。好几位初到日本的人,到我住处访问之时,总有一些觉得意外,他们以为我已换了西装,蓄了长发,不喝酒,也该会抽烟,不吃大鱼大肉,总也不致仍和国内时那样的谨严。其实,我是让他们失望了。

▲作者初抵日时摄于宿舍佛堂前

有一些人士,对于出家人的要求是相当矛盾的:一方面希望出家人的生活,依旧保持常住山林的禅修标準;另一方面又希望出家人深入社会,普济人间的疾苦。当出家人与普通的社会接触之际,觉得出家人的生活习惯,不能适应现代化的生活环境;如果出家人也和俗人打成一片之时,又认为失去了出家人的本分!这是比丘的律制和现代社会的抵触之处。正因如此,就有部分人士主张:出家人的责任,在以精勤的修持,住持僧团的寺院佛教;至于随俗的宣化和接引初机的工作,应由居士们来承担。

其实,这是一种似是而非的看法。居士承担接引工作的要求,今后当越来越感迫切,但在出家人方面,除了修持,同样要负教化的责任。因在释尊的当时,游化人间、接引初机的工作,是由比丘、比丘尼僧承担起来的。所不同的是,释尊依据当时印度的社会背景,为比丘、比丘尼僧所制的戒律条文,用之于今日的社会环境,自有其不能融通之处而已。以至到了明末的蕅益大师和民国初期的弘一大师,便觉得比丘戒是无有一人可以持得完整清净的了。事实上,在佛世的印度社会中,要把现传的比丘戒持好,并非一件困难的事。若以原始佛教的比丘律制,行之于二千五百多年以后的今日社会,怎么能够没有问题?由于今日的中国僧制已经名存实亡,所以我也不想在此加以深论,唯愿一般人士不要用其一己之见,来衡断出家人的生活标準就好了。

二、可贵的出家相

当然,我是主张学佛应以持戒为基础的人,这也是佛教的根本精神,佛教徒如果不持佛戒,他和普通的人,就没有二致了。佛戒的基本是从五戒十善推广而成的。作为一个中国的僧人,对比丘、比丘尼戒,虽然无法如文受持,至少也和俗人所持的五戒十善,在深度和幅度方面,有所不同:例如坚守男女之间的一定距离,保持出家人的形相,不与俗人共同生活,不去歌舞等的娱乐场所,不做有失威仪的运动和游戏。若从这样的角度,作为衡量比丘生活的最低标準,我来日本之后的这段期间,也当获得六十分以上的最低成绩了。这是值得告慰于自己的事,但我不敢直下自称是清净的比丘,乃是毫无疑问的事。如要标榜持律,也就不该跑到日本这个不谈戒律的国度里来了。

在东京,乃至日本的乡村,除了各宗大本山之外,平日很少能够见到以僧装出现的僧侣,唯有春天的「彼岸」及秋天的「御盆」,在这一年两度的日本民间祭祀祖先的季节中,可以看到许多穿起了僧服的僧侣,在大街小巷的人丛之间穿来插去,赶着为信徒家去诵经应酬。如在平时,那只有谁家死了人,僧人才会以僧装去信徒的家里。因此,有一次我去访问一位朋友,找不到门牌号码,问了路旁小店的店员,他竟以为我是找丧家念经去的,回说:「最近好像没有听说附近有谁去世了呢!」经我说明之后,始向我道歉,并且告诉了我所要找的门牌位置。由此可见,日本自己把他们的寺院佛教,称为「葬式佛教」,固是讽刺,也是事实了。

但是,大多数的青年人,对于佛教,既不积极地追求其信仰,也不反对和歧视。他们从教科书以及各种的大众传播工具,如报纸、杂志,尤其是电视和电台之中,知道日本的文化和佛教的关系是不可分割的,从事佛教文化之研究和传播者,又几乎是青一色的佛教的僧侣学者,虽然佛教的教化工作,在此工商业时代的物质文明之中,所起的功绩,无法用电子计算机求出它的体积和数量,佛教的崇高伟大,乃是谁也不敢否定的。所以,像我这个终年穿着僧服的人,虽有可能被人误作去为亡灵超度的「坊样」(出家人),但也从未遇到过鄙视厌恶的情形,有些老年人,还会合十问讯。自然,如果对我的服装略加注意,就可知道我不是他们日本的僧侣了。

相反地,由于我的僧相,倒使几位日本的青年产生了信佛学佛的兴趣。有一个立正大学法学部的学生,经常见我在校内进出,始终不敢向我打招呼,后来我在图书馆里一连坐了好几个星期,几乎每天都会见他在我桌前走两趟,结果我向他笑笑,他才说:「对不起,我可以打扰你的用功吗?」我说:「我太累了,正想有一个人来谈谈,轻松一下。」接着他告诉我,他对于高僧们的事迹,都很崇仰,从今以后,如有高僧出现的话,一定不是日本人,纵然是日本人,也不会在日本国内成为高僧,因为,例如立正大学佛教学部的学生,大半是僧侣,但在平时除了我是僧侣之外,要想指出谁是僧侣、谁是俗人,就太难了。所以,他想信仰佛教,现在这样的日本佛教,却不能引起他深切的信心。后来我劝告他,佛教在衰微的时代中,只要有乃至一人警觉起来,不论他是出家人或在家人,以身自许,为了挽救佛教精神生命的危亡,来做全力的自我实践,那么,此人即可成为一代的高僧,整个佛教的慧命,也会由于通过此人的宗教生命,而为人类带来无限的希望和温暖。我又进一步地告诉他,佛教的本质,不是批判主义的,乃是实践主义的。能够具有批评现实的知识,是好的,假如具有批评的能力而放弃批评的行为,直接以自我的实践,来求证其所持立场之是否正确,那才是最好的。

这位青年听了我这番话,他的眼睛似乎亮了很多,并说:「原来是这样的,今后我要多看一些佛书了,至少我要认真地把它当作自己的信仰了。」

上一个月,我到东洋大学的图书馆,一连查了一个星期的资料,其间,也遇到了两位日本青年,他们拿了一部《碧巖录》的日文讲义,跑到我的位置来,开口就说:「好不容易,有机会见到一位以和尚的姿态来研究学问的人。」

我告诉他们:「你们看错了吧,我是中国人唷!」

「对了,我们就是要请教像你这样的中国僧人。」

结果我把这两个青年,约到外面的休息室中,展开了半个小时的宣化工作。其中一个告诉我,他在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曾经有一次搭乘公共汽车去学校的途中,一落座位之后,便把自己忘掉了,既不是睡着了,也不是昏迷了,乃是清清楚楚地、痛痛快快地,把空间和时间的存在忘记了,也把主观的身心和客观的景物忘记了,直到汽车过了他的学校,到了终点时,才被司机将他叫醒了。从此之后,连续又有好几次,发现他自己站在他的面前,因此而使他开始了宗教信仰的追求。当他进了东洋大学,便从一位教授处,得到了要他去读禅宗公案语录的指示,他也的确已从禅宗公案之中,似乎理解到了一些什么,又觉得什么也没有理解到。他很希望在高中时代把自己忘掉的境界再度出现,等了几年也没有等到。因此,我告诉他,忘我的境界,不是靠盼望和等待所能得到,高中时代的那种经验,是在无心思的情形下出现的,那仅证明他具有修行的宿根,如要求得随心所欲地随时出现那种状态,那就非靠修持禅定来达成其目的不可了。至于近人的《碧巖录》讲义,那是从文字的表面而给语录所作的解释,并不能够深彻祖师们的悟境,悟境却在表面的文字之后和之外。不但后人无从解释,纵系语录的说出者,也从来用不着另加解释,因为,语录本身并无特定的意义,祖师们只是用来点破当机者之疑情的工具而已。

于是,那个青年硬要我教授他们参禅的方法。苦以我不是禅师,同时也没有参禅的道场,无法满其所愿,只好劝他们利用暑假,去禅宗的大本山,跟名师学习。虽然我也知道,今天日本的临济宗和曹洞宗之参禅行事,不过是例行的佛事,由禅开悟的,尚未见闻过哩!据我所知,修大乘禅不得效果,转而去锡兰、泰国、缅甸等地,修习小乘禅观的日本僧,倒是有过几位了。

那个青年又告诉我,他虽未断肉食,但在吃到肉类之时,总觉得是吃着自己的肉一样,很不是味道。听说我是素食者,而且知道素食是中国佛教的基本要求之后,这使他对于中国的僧团生活向往起来。可惜,当大陆佛教灭亡之后,希望仅存的***佛教,尚无一处可以供人集体参禅的道场哩!

另外一位,因为家庭是佛教的,所以生来就是佛教徒,但对佛教的看法,和他所了解的佛教,可说尚在佛教的门外,唯其由于种种人生的烦恼,使他追求信仰,而又不得其门,同时也对信仰的功效有着很多的疑问。例如信佛之后,仅对信仰者个人有益,还是对于信仰者所处环境中的他人也有益?信仰是精神作用的安定力,是否也能解决物质文明带来的种种危害人类身心的难题?假如信仰无法解决物质文明给人类造成的灾祸,那么这种信仰,至少在今天的人类,便当暂时放弃宗教的努力,而将全部的智慧和能力,都放到物质环境的改造上去。可是,事实证明,信仰不能主宰一切,物质文明的改造,也绝不能解决人类的烦恼。所以他很觉得困恼!

后来我告诉他,致力于物质环境的改造,只能解决问题于一时,所以,永远无法一劳永逸,永远都是做着头痛医头、足痛医足的治标工作。至于佛教的信仰,是教我们以釜底抽薪的办法,逐渐减少欲望之火的火势,直到欲望之火完全熄灭之时,他虽依然处身于物质世间的人群之中,人我之间与物我之间的种种身心的活动,所谓喜怒哀乐、利害得失等的感受情绪,便会逐渐地平静而达于澄澈的智慧境界,那便是转烦恼而成菩提的工夫。因此,信佛学佛的动机,就一般而言,应该是为了自身,信佛学佛的目的,则当兼为他人了。所以,信了佛教的人,他当为了他人的幸福而鼓励物质环境的改善,同时为了达成改善环境的目的,除了物质的,更当着重于精神的安定,唯有安定了现实环境中所有人群的精神生活,才能真正促成环境的改善。因此,凡是信仰佛教的人,如果他是信得虔诚恳切的话,除了作为一个正常而积极的普通人,也必然是一个热心于佛教信仰之传播和佛教教义之宣扬的人。

那个青年,很显然地是初次听到这样的道理,所以感到很高兴地和另一个和我谈话的青年约定,要去认真地信佛学佛了。

这是我的僧相所发生的一点作用。可是在日本的现实社会中,经常穿着僧服,也确有许多的不便。

三、僧装与素食

此间,常有各种集会、聚餐、研究旅行等的团体活动,往往由于僧装和素食,只好不去参加。有时非得出席不可的场合,纵然主办者设想周到,也得要放弃一些应享的权利。

比如中华民国留日学生的同学会,以及华侨界为了庆祝国家的重要纪念日,举办的酒会、舞会、歌唱会、电影欣赏会等,每次接到了招待通知,照例要大家携同眷属或好友前往。我却照例向字纸篓里一丢了事。否则,如我应邀届时前往,恐怕就要被人当作「欣赏」的对象了,尤其是酒会与舞会的场面。

可是,在这种场面中,可以结识很多新的朋友,能使一个人的生活面向外延伸,扩大互助合作的范围,这就是现代人所不可缺少的社交活动,从佛教的立场而言,亦即是「同事摄」的一种方式。然在比丘律的原则上,这是无能为力的事,否则他便脱离了出家人的立场,而流于俗化了。别说比丘律制,即使在现代人的角度看来,僧人穿插于男男女女之间,也是一种刺人眼目的怪现象,更不用说相拥而舞了!

因此,当在必须出席的会议之中,尽可能地开完了会我就离开会场,不参加余兴的活动。然在各种学术性的论文发表大会之后,无一不举行联欢性质的「恳亲」餐会,与会的会员们,便在餐会之间,进行私人的个别接触和恳谈,能使年轻的新会员们,有机会直接认识许多大学者和名学者,并且在这样的餐会中,使得大家融融洽洽地打成一片,除了是友谊的,也是提高集体研究精神的一种方法。可惜,因我无法和他们举杯相碰,也不能和他们进用同样的食物,故也放弃了这样性质的所有机会。

去(一九七一)年冬天,横滨有座高野山派的寺院兴建落成,请去了旅居东京的好几个国家的比丘,不限于留学生,包括了中国、韩国、越南、泰国、尼泊尔的比丘,参加典礼。事先早已说好,为中、韩、越三国的比丘,特备一桌素菜。结果搬上桌来的,竟然没有一样是真正的素菜,原因是一般日本人所说的「精进料理」,除了家畜、野兽及禽类之外,水中的鱼类及贝类均可列于素食之内。纵然是由寺院经营的素食之中,虽不吃鱼、贝,仍把鱆鱼放在精进料理的食谱之中。这是什么原因,我尚没有弄清。因而,不用说,我在那天只好空着肚子回到了住处。

另在我们的学校里,每年有一次新生欢迎会、一次毕业生的送别会,又有论文指导会和旅行研究会。负责主办的人,固然希望每一个在学中的大学院同学都能参加,负责指导的教授们,也无不盼望大家尽可能地参加。可是每次都会影响他们的情绪:第一,我要吃素。第二,我既不能喝酒也不能向教授和同学们敬酒。第三,日本人无论男女老少,几乎人人都会随口唱出好几首歌来,在这种场合,就像自我介绍似地,每人至少均得唱出一首歌来。如我不是比丘,倒很可以唱一、两首中国民谣来应景的,晚近的中国比丘之中,虽然也有不拘这种小节的人,可是,比丘歌唱俗曲,毕竟有失大雅,所以使得他们扫兴。

有一次参加研究旅行,主办人在列车上为每人买了一盒午餐便当,不用说,列车上不会有素食便当的,邻座的同学对我说:「你不吃肉,饭总可以吃的吧?」我说:「饭当然是能吃的,只可惜一块猪排和一块鲸鱼肉的味道,已和米饭混成一片了。」自从军中退役,再度出家以来,又有十多年和荤腥绝缘了,不说要我吃,嗅到鱼肉等荤腥的气味,也会恶心反胃。所谓但吃肉边菜不吃菜边肉的方便,对我而言是行不通的。

因为在日本国内,除了少数几家寺院,以「精进料理」作为吸引游客的号召之外,根本没有一家素食馆,素食的人在外面的饮食问题也就相当的困难,除了牛奶和面包之外,大概仅有紫菜饭卷和放在竹笼上的冷荞麦面,是纯粹的素食了。因此,我无法去小馆子里吃包饭,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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