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与佛家精神

仲浩群

金庸小说蕴含着宽容大度、慈悲喜舍、济世利他的佛家精神意蕴。“邪来正度,迷来悟度;愚来智度,恶来善度,如是度者,名为真度。”佛家要求人们用般若智慧破除愚痴邪妄,觉悟菩提。在金庸小说中,作恶者若能及早觉醒,止恶修善,离妄返真,识自本心,见自本性,即能回复真常,获得新生。金庸小说对佛家“大慈大悲、大智大慧、大愿大行”精神的崇尚和彰显,旨在引导人们破孽化痴,舍染趋狰,远离诸恶习气。

一、无明恶业

在佛家看来,一切众生原本具足如来智慧德相,它灵明、空寂、妙湛,却因众生终日缠缚在妄想执着之中,烦恼习气不断,身语意造作种种业,业障遮掩了本体,以至于灵性不能显发,智慧德相不能显现。佛家所说的“业”,梵文音译为“羯磨”,为造作之义,指的是人们起心动念,于身语意诸方面所作种种行为。身语意三业中,身语二业所造诸恶——杀盗淫妄等,皆由“意”所发动,而意业——贪、嗔、痴又源于无明,所以,无明乃诸恶之源。无明亦即不明诸法“缘起性空”而认假为真,执幻为实,远离真正智慧的无知状态;众生因无明幻化出贪欲心、嗔恨心、痴暗心,所以颠倒妄执,迷己逐物,从而造作诸多恶业。

在金庸小说《天龙八部》中,大轮明王鸠摩智佛学动底深厚,但其人性三毒——贪、嗔、痴仍是炽盛无比。“六脉神剑”剑谱是大理武学瑰宝,心存贪念的他到大理讨要该剑谱,佯称以此剑谱报答故人情谊,实乃以此为由,获得遍览慕容氏家族武学藏书之益。鸠摩智从大理劫走段誉,随后逼迫段誉默写“六脉神剑”剑谱,段誉不从,凶相毕露的他扬言要将段誉当祭品焚化。不仅如此,相助吐蕃王子到西夏求亲时,鸠摩智居然心怀歹意,暗中袭击他人。由于嗜武成痴,贪多务得,又喜炫耀武功,再加上恶念丛生,鸠摩智运功时走火入魔了。正如无名老僧所说,“大轮明王原是我佛门弟子,精研佛法,记诵明辨,当世无双,但如不存慈悲布施,普渡众生之念,虽然典籍淹通,妙辩无碍,却终不能消解修习这些上乘武功时所钟的戾气。”

鸠摩智暗中袭击的是江湖人士,小说《神雕侠侣》中,裘千仞偷袭的却是娇嫩的婴儿。裘千仞为个人野心所驱使,曾入大理王宫行凶,重伤刘贵妃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此子就此不治,死于非命。华山之巅,面对洪七公正气凛然的责问,心神不宁,精神恍惚的裘千仞跳了山崖:一灯法师出手相救,裘千仞得以保全性命。在一灯法师点化下,裘千仞皈依佛门,法号慈恩。但慈恩恶业未尽,有一次居然向一灯法师痛下杀手。一灯法师怀着佛家舍身饲虎的精神,以其血肉之躯劝谏慈恩,身受慈恩铁掌功重击,差点死在慈恩手下。

在金庸小说中,但凡江湖社会的动乱,其源头皆可追溯到人性三毒——贪、嗔、痴。在小说《天龙八部》中,身为亡国的鲜卑帝王后裔,慕容博谋求的不是天下百姓的幸福,而是慕容氏家族的权势。为了实现其梦寐以求的“复国大计”,慕容博不惜广造杀业。为了挑起大理和少林寺之间的争斗,慕容博杀了玄悲法师。为了筹措经费,他又杀了柯百岁。为了挑起辽国与大宋之间的战火,他假传讯息给中原武林,煽风点火地说,一批契丹武士即将偷袭少林寺;在慕容博煽动下,少林寺玄慈方丈率领一干武林高手设下埋伏,将所谓的契丹武士截杀在雁门关外。实际上,他们截杀的只是萧远山及其妻儿随从。

由于慕容博为一己之私祸害天下,不仅改变了萧远山的生活道路,也促使萧远山由善变恶。遭逢突如其来的伏击,爱妻及随从被杀,父子离散,仇恨与怨毒植根心底,萧远山性情大变。为了报复玄慈,萧远山将玄慈与叶二娘之子—一幼儿时的虚竹,从叶二娘手中抢走;失去爱子后,叶二娘蜕变成了残杀婴儿的凶魔。萧远山还将玄慈方丈与叶二娘通奸一事公诸于众,依佛戒领受杖刑后,玄慈自杀而死。为宣泄心中的仇恨与怨毒,萧远山不但杀了萧峰养父母乔三槐夫妇及萧峰启蒙师父玄苦法师,还杀了丐帮徐长老等人;又火烧单家庄,一手炮制出铁面判官单正一家的灭门惨祸,萧远山的复仇之举演变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与萧远山由善变恶相似,小说《倚天屠龙记》中的谢逊原本人品与武功俱佳,可一场人间惨祸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谢逊师父成昆假装醉酒,奸污谢逊之妻,并将谢逊家人仆从尽数杀死。为了报仇,谢逊以成昆之名肆意杀戮,以期激得成昆现身。深陷复仇漩涡的谢逊不但将个人的悲愤与怨毒化为对整个江湖社会的憎恨与仇视,也将其悲愤与怨毒发泄到了无辜的江湖人士身上。佛家以“狮子吼”喻指佛陀讲经演法时显大威力,如狮子之吼,可降服一切邪魔;但谢逊却用其“狮子吼”功夫伤人害命。趁着天鹰教在王盘山上举行扬刀立威大会之际,谢逊长啸而来。他先打碎了众人所乘船只,断了大家的退路,再施展“狮子吼”功夫制服众人,夺了屠龙刀。数十位武林高手被谢逊“狮子吼”功夫所害,或五内俱毁而亡,或神经错乱,精神失常,或损伤经脉,致聋致残。谢逊狂性大发,恣意妄为,成了江湖社会人人闻之色变的大魔头。

二、生忏悔心

在佛家文化中,忏悔有着至为重要的意义;原始佛教规定,教徒若有过犯,须随犯随忏,至大乘佛教,忏悔更成为修行的重要方法。中山大学哲学系副教授冯焕珍博士认为,“佛教为令众生远离苦海而安立了戒定慧三学,众生只要依三学修行,就能够改邪归正、远恶从善、离苦得乐。然而,众生过去无始以来与三学相悖或相异的见解和行为太广太深,这极大地阻碍了他们对三学的信仰与实践;即使他们现世迷途知返,也难以圆满践行三学,经常出现的也是偏离三学的思想言行。因此,只要众生想在思想、言行和生命品质上有所改善,就一定要先修行忏悔。”

忏悔,梵文音译为“忏摩”,原指对自己所做之事感到后悔,请求他人容忍、宽恕。梵音“忏摩”译为中国化的“忏悔”二字,则具有了改过迁善,去旧更新之意:“云何名忏?云何名悔?忏者,忏其前愆:从前所有恶业,愚迷、骄诳、嫉妒等罪,悉皆尽忏,永不复起,是名为忏。悔者,悔其后过:从今以后,所有恶业,愚迷、骄诳、嫉妒等罪,今已觉悟,悉皆永断,更不复作,是名为悔。故称忏悔。”佛家认为,透过慈心愿力至诚忏悔,与佛菩萨感应道交,可令众生福慧增长,消除恶业。“业力说所昭示的自作自受原则更为强调众生个体的自我选择与道德责任,而业由心造、回转有道的原则,则为众生通过修行解脱成佛,指出了一条可以操作的道德完善之路。”有了忏悔,作恶者才有可能从“心”开始,止恶从善,获得解脱,而不至于长此沉沦下去。

在金庸小说中,忏悔有着为其他精神力量所无法取代的价值——忏悔不仅意味着灵性的复苏,也意味着对自我的拯救。在小说《天龙八部》中,得段誉相助,走火入魔的鸠摩智虽保全了性命,却失去了武功;不料,就在这时,鸠摩智猛然醒悟过来:“老衲虽在佛门,争强好胜之心却比常人犹盛,今日之果,实已种因于三十年前。唉,贪、嗔、痴三毒,无一得免,却又自居为高僧,贡高自慢,无惭无愧……如来教导佛子,第一是要去贪、去爱、去取、去缠,方有解脱之望。我却无一能去,名缰利锁,将我紧紧系住。今日武功尽失,焉知不是释∵尊点化,叫我改邪归正,得以清净解脱?”有了针对其身语意三业活动的觉察与反省,鸠摩智的忏悔显得颇有深度,也颇具理性色彩。

由于推崇佛家“大慈大悲、大智大慧、大愿大行”精神,金庸小说格外注重转恶为善,转迷为悟,也格外注重灵性的复苏与良心的发现。在一灯法师劝诫、开示之下,小说《神雕侠侣》中的慈恩灵性复苏了。复苏后的他但觉自己一生行事,无一而非伤天害理,禁不住跪在一灯法师面前,放声太哭起来。在终南山下,慈恩内心善恶交战之际,再次痛哭失声。在一灯法师点化下,慈恩回想其往昔种种所为,尤其是因其恶行致死刘瑛姑之子一事,不由得痛心疾首,追悔不己地呜咽道:“死了!死了!好好的一个小孩儿,活活的给我打死了……小孩儿是我弄死的,你打死我抵命罢!”慈恩的忏悔是痛彻心扉的,也是惊心动魄的。

佛心者,大慈悲也,“佛陀通过意会性方式所传达给世人的只是一颗永恒不变、清净无染的慈悲心。一个真正的学佛者通过意会性的方式所能领悟到的最高境界,也正是那颗清净无染的慈悲心。”一灯法师对慈恩不离不弃,即便慈恩打得他吐血,他也淡然处之,只是以其慈悲心包容慈恩,开导慈恩,他对慈恩倾注的心血是一种自然的悲心流露。同样的,在小说《倚天屠龙记》中,为了消除江湖劫难,少林寺高僧空见法师愿以其血肉之躯,换得世人的幸福与安泰。为了化解谢逊心中的仇怨,空见法师甘愿身受谢逊十三记“七伤拳”的打击。打最后一拳时,谢逊假装自杀,慈悲为怀的空见法师出手相救,却被谢逊打中致命一拳,当场圆寂。空见法师的圆寂深深触动了谢逊,良心发现的他伏在空见法师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学诚法师认为,“每个人都有一颗善良的心、能够觉悟的心,通过心来主导言语和行为,造种种的业;反过来说,所有的身语表现,都是内心活动的体现。如果能够了解自己的心,让心时刻缘着光明面,缘着善法,并依着戒定慧用功,善业就能不断累积,如同古人讲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逐步就能够离惑业苦,得究竟乐。”惨遭辱妻杀子之痛的谢逊被仇恨迷住了心智,做出疯狂的复仇举动:可在其怨毒、凄厉之外表下,亦怀有一颗赤子之心。冰火岛上,殷素素临盆时小无忌的啼哭声不仅温润了谢逊的心灵,唤醒了他内心深处的父爱,也促使其心灵深处至善一面的觉醒。在少林寺地下囚室,日夕听三位高僧诵经,接受佛家思想熏陶,谢逊幡然悔悟,起了一心向佛之心。了却师恩仇怨后,谢逊自废武功,坦然领受前来报仇的一批批江湖人士赐予他的轻贱与侮辱,以此向世人谢罪。止恶修善乃安身立命之道,通过忏悔,赎罪,谢逊不仅在慈悲佛法中获得心灵的依托,也重新寻回内心的宁静与祥和。

三、开悟智慧

金庸先生以般若智慧观照江湖世界,并对江湖世界的世道人生予以阐发,其小说展现出悲天悯人的佛家精神情怀。在小说《天龙八部》中,少林寺铜镜上刻有《金刚经》四句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偈语开示人们破除一切执着,了悟本心。佛家精神境界虽空灵透脱,但其终归是落实在人生关怀上。在那枯井中,鸠摩智失去武功而灵性复苏。经由反省、忏悔,摆脱贪、嗔、痴的纠缠,识心达本的鸠摩智明了业因果报而转迷为悟,此后,鸠摩智果真成长为弘法利生的一代高僧。

佛家以“一灯”喻指大智慧如同一盏明灯,明灯能破除一切黑暗,大智慧亦能破除一切愚痴。在一灯法师点化下,慈恩开悟了:“只听得一灯喝道:‘冤冤相报,何时方了?手中屠刀,何时方抛?’……慈恩面如死灰,刹时之间大彻大悟,向一灯合十躬身,说道:‘多谢和尚点化!’一灯还了一礼,道:‘恭喜和尚终证大道!’两人相对一笑,慈恩扬长而出。裘千尺急叫:‘二哥,二哥,你回来!’慈恩回过头来,说道:‘你叫我回来,我却叫你回来呢!’”慈恩勘破野心欲望,契悟本心而开悟。不过,佛家所说开悟亦有层次之分,见到无物可执之空性属见性。见性并不等于消除烦恼,只是,见性者会更清楚地觉照烦恼,对治烦恼。伤害刘瑛姑之子是慈恩一大心病,在其临终之际,在一灯法师相助之下,慈恩求见刘瑛姑表示忏悔,听到刘瑛姑宽恕他的承诺后,慈恩这才圆满解脱,安然而逝。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世间的一切皆可成为众生开悟的因缘。不过,对业障深重者来说,悟得自性光明,亦需凭借无比殊胜的因缘契悟方可。小说《天龙八部》中的无名老僧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消解了慕容博和萧远山对贪欲与仇怨的执迷。心明识佛,识佛明心。在无名老僧点化下,慕容博和萧远山经历了死去活来的生命体验,终于觉醒了——慕容博明了其王霸雄图尽属虚幻而开悟,萧远山抛开心中的深仇大恨而获解脱,放下妄想执着,大彻大悟的他们当即皈依佛门。

师父是空,弟子是空,无罪无业,无德无功——谢逊大彻大悟后如是说。谢逊的开悟经过深思熟虑,并经过至为痛苦的生命体验,有着非同寻常的精神品质。小说《倚天屠龙记》中写到,当张无忌与少林寺三僧苦战时,在少林寺地下囚室,谢逊正心怀一颗虔诚之心,念诵“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等《金刚经》经文。《金刚经》强调心的觉悟,其宗旨在于以金刚般无坚不摧、无障不破的般若智慧对治烦恼,进而达到对实相的了悟。在少林寺高僧点化下,又经《金刚经》洗礼,谢逊观心察念,返本归元,识得自性而大彻大悟。法性本空,一切如幻,谢逊剃度为僧,皈依佛门。

金庸先生对佛家精神怀有坚定的信心,在其小说中,众多作恶者放下屠刀,摆脱执迷,得大自在。需要说明的是,在金庸小说中,作恶者经由忏悔,赎罪,获得解脱,最后皈依佛门,具有浓重的理想主义色彩。在金庸先生所营造的江湖世界中,作恶者只要放下屠刀,真诚悔过,就能得到世人的宽恕,佛门亦可成为其安身立命之所;而在现实社会中,这样的人生却不易实现——如果依据当今法治时代刑律,诸如慕容博、萧远山、谢逊等犯有众多命案之人,无论其是否悔过:都将面临法律的庄严审判。

当然,小说毕竟是小说,不能将小说与现实混同。金庸小说以作恶者的忏悔与觉悟警示人们,应弃恶扬善,解脱烦恼,开启智慧之门。在金庸小说中,无论是鸠摩智、慈恩的解脱自在,还是慕容博、萧远山、谢逊的大彻大悟,都彰显了佛家“大慈大悲、大智大慧、大愿大行”精神。悉心体悟金庸小说所彰显的佛家精神,返观内心,觉照习气,转变业识,净化心灵,人的精神品质将会获得很大提升。我们应遵循“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之旨,慈悲济世,行善利他,去惑证真,开悟人生大智慧;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作者简介:

仲浩群(1965-),男,山东莱州人,现任教于茂名学院文法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从事文学评论及文学理论研究。

出自:∵《山花∵》∵2009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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