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洛阳伽蓝记》的抒情

孟光全

摘要:《洛阳伽蓝记》以含蓄温婉、灵活多样的间接抒情为主,清丽能给人留下想象回味余地;以刚直热烈的直接抒情为辅,情意鲜明恺切。

关键词:洛阳伽蓝记;间接抒情;直接抒情

杨衒之《洛阳伽蓝记》[1](以下简称《洛》)以元魏洛都佛寺为线索,叙事、写人、状物融合,关注王朝与佛寺之盛衰,流露浓厚的黍离之悲、麦秀之感。

抒情有直接、间接两种,***学者林文月将《洛》抒情分为热笔、冷笔两种[2],给人不少启迪。

《洛》抒情灵活多样,以温婉含蓄的间接抒情为主,在叙事、写人、状物中自然流露心声,读来含蓄深沉、婉细动人;又穿插直接抒情,尽情展现作家情意,真挚感人。

一、刚直热烈的直接抒情

《洛》很少直接抒情,它多出现在叙事写人关键处,话的分量很重,鲜明传达情意,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卷一写元魏晚期永宁寺种种变故,尔朱兆叛乱,乱军竟顺利渡河,擒杀魏庄帝,“是日水浅,不没马腹,故及此难。书契所记,未之有也。衒之曰:‘昔光武受命,冰桥凝于滹水;昭烈中起,的卢踊于泥沟;皆理合于天,神只所福,故能功济宇宙,大庇生民。若兆者蜂目豺声,行穷枭獍,阻兵安忍,贼害君亲,皇灵有知,鉴其凶德!反使孟津由膝,赞其逆心,《易》称天道祸淫,鬼神福谦,以此验之,信为虚说。’”作者直抒胸臆,强烈谴责尔朱,同情庄帝,质疑否定传统的善恶福祸思想,鲜明剀切,爱憎分明。

卷四宣忠寺,写城阳王元徽、寇祖仁恩怨故事,象曲折精彩小说。元徽兵乱中投靠寇;寇却恩将仇报,出卖元徽,寇终得恶报。作者说,“崇善之家,必有余庆;积祸之门,殃所毕集。祖仁负恩反噬,贪货杀徽,……使祖仁备经楚挞,穷其涂炭,虽魏侯之笞田蚡,秦主之刺姚苌,以此论之,不能加也!”鞭挞寇忘恩负义,揭露指斥小人的劣根性、险恶人心。

卷五记宋云等出使西域天竺。宋久别祖国,来到乌场国善持山:这里山谷和暖,草木冬青,甘泉美果,“鸟鸣春树,蝶舞花丛,宋云远在绝域,因瞩此芳景,归怀之思,独轸中肠,遂动旧疹,缠绵经月,得婆罗门咒,然后平善。”

异国之美引起“归怀之思,独轸中肠”,乐景写哀,叙写真切、朴素动人,可和晋法显《佛国记》媲美:“法显去汉地积年,所与交接悉异域人,山川草木,举目无旧,又同行分析,或留或亡,顾影唯己,心常怀悲。忽于此玉像边,见商人以晋地一白绢扇供养,不觉凄然,泪下满目。”人在异国他乡,一把祖国的、小小不起眼的白绢扇引来绵绵故国情,素朴真切。

卷二明悬尼寺记阳渠石桥,南朝刘澄之《山川古今记》、戴延之《西征记》记载有误,作者辨正后,热烈说到,“按澄之等并生在江表,未游中土,假因征役,暂来经过,至于旧事,多非亲览,闻诸道路,便为穿凿,误我后学,日月已甚。”谈讹误的原因及危害,既求真务实,也有维护元魏正统的殷勤用意,从细小处传达对元魏的爱。

总之作者爱憎分明,富于情感、理性,性情正直热烈。

二、含蓄温婉的间接抒情

《洛》用间接抒情最多、也最灵活:

1、借人物之口、谚语间接抒情

卷一写永宁佛塔,正面详述后,写名僧菩提达摩:“见金盘炫日,光照云表,宝铎含风,响出天外;歌咏赞叹,实是神功。自云:‘年一百五十岁,历涉诸国,靡不周遍,而此寺精丽,阎浮所无也。极物境界,亦未有此!’口唱南无,合掌连日。”以达摩之眼、之口盛赞元魏繁荣,可以感知作者的自信骄傲。

卷一瑶光寺为尼寺,本是皇族出家修行的幽美净土,但“永安三年中尔朱兆入洛阳,纵兵大掠,时有秀容胡骑数十人,入瑶光寺淫秽,自此后颇获讥讪。京师语曰:‘洛阳男儿急作髻,瑶光寺尼夺作婿。’”借谚语讽刺寺里尼姑的淫荡,佛国净地竟成污秽之地。昭仪尼寺为宦官所立:“太后临朝,阍寺专宠,宦者之家,积金满堂。是以萧忻云:‘高轩斗升者,尽是阉官之嫠妇;胡马鸣珂者,莫不黄门之养息也。’”先叙社会背景,再借言尖锐讽刺朝政弊端,不露声色却简劲。

高阳王寺叙高阳王奢华,“贵极人臣,富兼山海。居止第宅,匹于帝宫……僮仆六千,妓女五百,隋珠照日,罗衣从风……雍嗜口味,厚自奉养,一食必以数万钱为限。海陆珍羞,方丈于前”,再对比写李崇富足却吝啬,“恶衣麤食。亦常无肉,止有韭茹、韭葅。崇客李元佑语人云:‘李令公一食十八种。’人问其故,元佑曰:‘二九一十八。’闻者大笑,世人即以此为讥骂。”对比写两类富贵者形象:用辞赋铺陈手法写元雍豪奢;紧扣李崇“食”细节,再借入木三分的讽刺画龙点睛,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景兴尼寺借赵逸之口讽刺史书、碑文的弊端,可看出作者的独立理性、尖锐批判。传世文献记杨衒之很少,要了解他,最可靠的还是《洛》。

《洛》能成为历史、地理、宗教等多方面名着,与作者卓越的眼光、博大的人文关怀、丰富的情蕴、高超的文学修养分不开。

2、借佛教灵异的人事物、场景气氛间接抒情

《洛》把佛教灵异人事与北魏王朝大事往往绾在一起,一笔写教内佛国、教外尘世两个天地,兼顾宗教、社会两面,富于人文、宗教关怀,深刻契合了北魏社会文化风貌。

佛教灵异的人事物,看似怪诞荒唐,却能深刻揭示元魏社会动荡、人心恍漾。借佛教灵异写人间变故,情意深藏其中。这种间接抒情全靠精心组织,把宗教灵异与社会动乱结合,虽不露声色,而无尽沉痛尽在言外。

作者往往先叙佛教灵异,结尾点明社会剧变:

卷一永宁寺写佛塔“为火所烧。帝登凌云台望火,……(众人)莫不悲惜,垂泪而去。火初从第八级中平旦大发,当时雷雨晦冥,杂下霰雪,百姓道俗,咸来观火。悲哀之声,振动京邑。时有三比丘,赴火而死。火经三月不灭。有火入地寻柱,周年犹有烟气……至七月中,平阳王为侍中斛斯椿所使,奔于长安。十月而京师迁邺。”叙佛塔焚毁、众人悲戚,尤其写比丘赴火而死,场面浩大,雷雨夹杂霰雪,气氛悲凄。接着写北魏灭亡,佛事与王朝的繁盛不再。元魏佛教即国教,永宁是国寺,她就不只是象征佛教鼎盛,还象征元魏国力、文化鼎盛,佛塔毁灭给人强烈震撼冲击,何况作者曾满怀崇敬去登临瞻仰过呢!作者情意深厚,百感交集,但没有直接抒情,而是像画家和盘画出,像高明音乐家慢慢弹奏,更像饱经沧桑的老人只是娓娓叙述,但读者能触摸到字里行间的情味儿。

卷二平等寺金像:“相好端严,常有神验,国之吉凶,先炳祥异。孝昌三年十二月中,此像面有悲容,两目垂泪,遍体皆湿,时人号曰佛汗。京师士女空市里往而观之。有一比丘,以净绵拭其泪,须臾之间,绵湿都尽。更换以它绵,俄然复湿。如此三日乃止。明年四月尔朱荣入洛阳,诛戮百官,死亡涂地。永安二年三月,此像复汗,京邑士庶复往观之。五月,北海王入洛,庄帝北巡。七月,北海王大败,所将江淮子弟五千,尽被俘虏,无一得还。永安三年七月,此像悲泣如初。每经神验,朝野惶惧,禁人不听观之。至十二月,尒朱兆入洛阳,擒庄帝,帝崩于晋阳。在京宫殿空虚,百日无主。”写佛像悲戚流泪,比丘擦拭。每次佛汗,人间就有巨大变故、人心洸漾。由佛汗带出四次巨大变故,一次次写来,元魏衰败就一次次加剧,人心就一次次动荡,作者的沉痛就一次次加深,而且作者还要一次次把沉痛压住,含而不露却动人。

佛像“无故自动,低头复举,竟日乃止。帝躬来礼拜,怪其诡异……七月中,帝为侍中斛斯椿所使,奔于长安。至十月终,而京师迁邺焉。”卷四记永明寺记佛像夜行消失,“其年冬,而京师迁邺。”

《洛》写元魏都洛到一分为二,都邺、都长安的历史,卷一、二、四都有“京师迁邺”字句,如果说洛都史是悲怆的命运交响曲,“京师迁邺”就是曲里反复出现的旋律,洛都毁了,元魏亡了,悲怆感伤一次次升起又咽下,只留下杨衒之独自咀嚼沉痛,追忆中让元魏在文字里得到复活永生。

3、借对比间接抒情

对比写法简洁劲直,《洛》中屡见:

景乐寺鼎盛时是人间乐园:“雕刻巧妙,冠绝一时。堂庑周环,曲房连接,轻条拂户,花蕊被庭。至于六斋,常设女乐,歌声绕梁,舞袖徐转,丝管寥亮,谐妙入神……召诸音乐,逞伎寺内。奇禽怪兽。舞拚殿庭。飞空幻惑,世所未睹。异端奇术,总萃其中。剥驴投井。植枣种瓜,须臾之间,皆得食之。士女观者,目乱睛迷”;而衰微时:“百姓出入,无复限碍……京师频有大兵,此戏遂隐也”。先用辞赋多方铺陈手法,详写昔日繁盛、佛事热闹;后冷冷加上一句,大乱后繁盛热闹都荡然无存。音乐还在耳边、舞姿幻术尚在眼前,但却什么都没有了,只留下残败死寂的舞台,昔日的演员观众都隐去,岁月成了最伟大的导演。

写王子坊用多重对比——景物对比:鼎盛时“帝族王侯,外戚公主,擅山海之富,居川林之饶。争修园宅,互相夸竞。崇门丰室,洞户连房,飞馆生风,重楼起雾。高台芳榭,家家而筑;花林曲池,园园而有。莫不桃李夏绿,竹柏冬青。”衰败后“经河阴之役,诸元歼尽,王侯第宅,多题为寺。寿丘里闾,列刹相望,祗洹郁起,宝塔高凌。”人物对比:元琛显贵却才能平庸形成对比;元琛、元融贪婪与崔光清廉对比;元琛、元融贪婪却一无所获、倍受嘲弄构成对比。作者是“狙击之辣手”,只平平实实地说,犀利的抨击讽刺蕴含其中,不显山露水,但读者自能体会蕴藏的韵味,这是抒情的至高境界。

其他间接抒情:借描述中国文物,人物对话、心理描写等间接抒情,抒发对祖国的爱与佛教的崇敬,此不赘述。

《洛》在《序》中还把两种抒情方式融合:

(北魏)笃信弥繁,法教愈盛。王侯贵臣,弃象马如脱屣;庶士豪家,舍资财若遗迹。于是昭提栉比,宝塔骈罗,争写天上之姿,竞摹山中之影;金刹与灵台比高,广殿共阿房等壮。岂直木衣绨绣,土被朱紫而已哉!暨永熙多难,皇舆迁邺,诸寺僧尼,亦与时徙。至武定五年,岁在丁卯,余因行役,重览洛阳。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垆。墙被蒿艾,巷罗荆棘,野兽穴于荒阶,山鸟巢于庭树。游儿牧竖,踯躅于九逵;农夫耕稼,艺黍于双阙。麦秀之感,非独殷墟;黍离之悲,信哉周室!京城表里,凡有一千余寺,今日寮廓,钟声罕闻。恐后世无传,故撰斯记。

对比写佛寺昔盛今衰,这种对比屡见于古典咏史纪行,特别是哀悼故国之作,如《诗经黍离》、《芜城赋》、《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西湖梦忆》、《陶庵梦忆》;接着直抒胸臆,直接点明“麦秀之感,黍离之悲”、写作意图,抒情味儿浓,情意十分鲜明剀切。

总之,《洛》抒情灵活多样:或含蓄婉转,或直截了当。以间接抒发为主,行文清丽含蓄,给人留下想象回味余地;又穿插直接抒情,爱憎分明,内心向读者敞开。杨衒之把握抒情的分寸真是恰到好处,值得珍视。

参考文献:

[1]范祥雍校注.洛阳伽蓝记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2月第一版。

[2]林文月.洛阳伽蓝记的冷笔与热笔[J].台大中文学报第l期,1985年11月,页105-137。

本文为四川省教育厅课题“洛阳伽蓝记研究”(编号:SA05-081)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内江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出自:∵《时代文学·上半月∵》∵2010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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