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僧船子德诚事略

唐代诗僧船子德诚事略

胡传淮

船子德诚，唐代诗僧、神僧，生活于九世纪前期，蜀中遂州（今四川省遂宁市）人。宋代北涧居简禅师（1164—1246）《西亭兰若记》云：“诚禅师，号船子，蜀东武信人。”《遂宁县志·沿革》（民国本）载：“代宗大历二年（767），于（遂）州置静戎军，以县为治。昭宗乾宁四年（897），改军曰武信，升节度使，治遂州。……宣和五年（1123），升都督府武信军节度使。”因此，武信，即唐宋时代的武信军，治遂州，即今遂宁市。宋代蜀武信长江县（今遂宁市大英县）痴绝道冲禅师（1168—1249）拜谒法忍寺船子道场后，作诗云：“与师同是遂宁人，来访遗踪愧后生。当日相逢定槌杀，也教知道有乡情。”诗中也表明德诚禅师为遂宁人。

德诚禅师节操高逸，度量不群。幼于成都净众寺出家，后出三峡南游，为唐代高僧药山唯俨禅师法嗣，与道吾、云岩为同道友。他与二人分别时说：“公等应各据一方，建立药山宗旨。予率性疏野，唯好山水，乐情自遣，无所能也。他日知我所知之处，若遇灵利座主，指一人来，或堪雕琢，将授平生所得，以报先师之恩。”

德诚禅师在药山尽道30年以后，遂至华亭洙泾（今上海市金山区）吴江边泛一小舟，常为人摆渡接送四方来者，随缘度日。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时人莫知其高蹈，因号“船子和尚。”

一日，夹山到华亭，船子问：“大德住甚么寺?”夹山曰：“寺即不住，住即不似。”船子曰：“不似，似个什么?”夹山曰：“不是目前法。”船子曰：“甚处学得来?”夹山曰：“非耳目之所能到”。船子曰：“一句合头语，万劫系驴橛。”船子又问：“垂丝千尺，意在深潭。离钩三寸，子何不道。”夹山拟开口，被船子一桡打落水中。夹山才上船，船子又曰：“道!道!”夹山拟开口，船子又打。夹山豁然大悟，乃点头三下。船子曰：“竿头丝线从君弄，不犯清波意自殊。”夹山问：“抛纶掷钩，师意如何?”船子曰：“丝悬绿水，浮定有无之意。”夹山曰：“语带玄而无路，舌头谈而不谈。”船子曰：“钓尽江波，金鳞始遇。”夹山乃掩耳。船子曰：“如是，如是。”遂嘱曰：“汝何去，直须藏身处没踪迹，没踪迹处莫藏身。吾三十年在药山，只明斯事。汝今既得，他后莫住在隍聚落，但向深山里、镬头边，觅取一个半个接续，无令断绝。”夹山乃辞行，频频回顾。船子唤道：“阇黎！”夹山乃回首，船子竖起桡子曰：“汝将谓别有。”乃覆船入水而逝。事见《五灯会元》《蜀中广记》《中国佛学人名辞典》《巴蜀禅灯录》等。

船子德诚，既是唐代高僧、神僧，亦是唐代诗人、词人，作有《拨棹歌》39首，歌词句法类于唐代张志和《渔父词》，皆吟咏渔人生活而寓以释道玄理，为后世并称。如：

三十余年坐钓台，钓头往往得黄能。锦鳞不遇空劳力，收取丝纶归去来。

三十年来江上游，水清鱼见不吞钩，钓竿斫尽重栽竹，不计功程得便休。

苍苔滑净坐忘机，截眼寒云叶叶飞。戴箬笠，挂蓑衣，别无归处是吾归。

问我生涯只是船，子孙各自睹机缘。不由地，不由天，除却蓑衣无可传。

本是钓鱼船上客，偶除须发着袈裟。佛祖位中留不住，夜深依旧宿芦花。

清华大学葛兆光教授在《禅宗与中国文化》一书中，对德诚诗极为推重，并赞德诚《船居寓意》诗：“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说：“万顷澄澈的湖面上，月明星稀，水波不兴，只有一只孤舟独下钓丝，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轻轻荡起了微微的波纹，一圈，又一圈，伸展开去。动，恰恰反衬了静；人，恰恰反衬了无人，宇宙空寂，令人身心俱忘。千尺钓丝，意在鱼而又不在鱼，月明满船，在意之外又在意之中。这里，是多么空旷浩渺的景与多么自然淡泊的情!”

德诚诗词，淡雅清远，自有林下一种风流，备受历代缁素喜爱。宋代诗僧北涧居简在《西亭兰若记》中，称德诚诗词“照耀天地，虽乳儿灶妇能歌之”，真是达到了凡有井水处即有人歌德诚词的普及程度。

历代禅师和文人对船子德诚的咏赞、和作，多达219人!其中有宋代着名诗人黄庭坚、名臣张商英、名僧道潜、佛印、居简、清代诗人厉鹗等人题赞。如：

唐代愚公谷人《船子和尚东游泊钓船处》云：“和尚东来泊钓船，一溪秋水月明天。此中定有高人出，为忆前身几百年。”此诗于会昌元年（841）十一月刻于石；清嘉庆六年（1801）三月廿七日法忍寺天空阁毁于火，在灰烬中得此石刻及诗。

宋代且庵赞诗云：“萧萧芦荻映江流，短棹孤篷泛小舟。细雨斜风浑不管，一心只在钓竿头。”宋代诗僧道潜禅师赞颂云：“钓鱼船子住溪滩，些些活计夹山传。太湖三万六千顷，影在波心心在天。”慈受深禅师赞颂：“箬笠蓑衣自在身，棹头不肯入红尘。我惭白发未归去，笑杀华亭这老人。”解空观禅师赞颂：“船子料应无可做，故来此处弄钓竿。夹山不在一楫上，明月芦花夜夜寒。”石桥宣禅师赞颂：“离钩三寸若为酬，不犯清波得自由。船子踏翻归去也，至今遗恨满沧洲。”白牛乡禅师赞颂：“一叶轻舟逐晓风，朱泾来谒老禅翁。寒波拍岸师何在，只见孤蟾挂碧空。”

宋代名臣张商英赞颂：“芦苇萧萧江岸秋，长天独月向西流。离钩三寸无人道，笑倚兰桡自点头。”着名诗人黄庭坚赞颂：“荡漾生涯身已老，短蓑箬笠扁舟小。深入水云人不到，吟复笑，一轮明月长相照。”“谁谓阿师来问道，一桡直与传心要。船子踏翻才是了，波渺渺，长鲸万古无人钓。”名士赤城罗适赞颂：“船子飘然去不归，袈裟唯得旧时衣。朱泾野水清如染，只与山川照落辉。”鲁子言赞颂：“几年江上下金钩，得个鱼儿便罢休。小艇踏翻归去也，朱泾千古月波流。”

明代朱从善咏赞云：“携手来萧寺，秋风欲暮天。重寻船子迹，同悟夹山禅。载月怜清旷，垂纶得自然。联吟惭名拙，漫附白云篇”。

清代名士咏赞云：“地僻林深气郁葱，一湾春水淡蒙蒙。当年垂钓人何处，恍在迷离烟雨中。”程飞凤咏赞：“船子遗踪何处存?潮穿石窟络苔痕。一滩秋水无人钓，烟雨萧萧锁寺门。”施士恺咏赞：“茅茨滩水杳无踪，寥寂空怀船子风。千载留将公案在，至今人尚问推篷。”

清代着名学者厉鹗咏赞：“船子高风去不还，霜天如洗白鸥闲。明年若买蓑兼笠，合并华亭落照湾。”徐祖鎏咏赞：“不须趺坐始参禅，个里能得三味诠。滩尚在，灯已传，歌词流播万千年。”周云桂咏赞：“茫茫烟水漫寻思，何处波平不钓丝。一自踏翻船子去，机缘千古少人知。”成章宣咏赞：“不把袈裟换绿蓑，惯随行脚念弥陀。一声佛号千声梵，都逊前滩拨棹歌。”周陛联咏赞：“船子风流不可攀，夕阳仍照翠微湾。滩头寂寂无人到，诗思禅心一味闲。”倪斌咏赞：“船子棹歌三十九，歌余还觉逸篇多。我游滩上云和月，补作当年一曲歌。”卢槐茂咏赞：“沙平岸阔水潺潺，船子当年寄此间。俗累净时孤艇远，禅心淡处一竿闲。不嫌高处收纶晚，好向湾头载月还。踪迹欲藏藏不得，机缘终古播人寰。”姚映奎咏赞：“古寺萧萧芦荻秋，昔年船子此勾留。一竿一叶今何在?门外寒滩空自流。”

为了纪念船子德诚，唐代咸通十年（869）在华亭建兴寺（宋代更名为法忍寺）为德诚立像，供人瞻拜；宋代理宗景定三年（1262），在船子游歌处，建西亭兰若以纪念之；元代于法忍寺侧创别室名“推篷室”，纪念“唐神僧船子委篷以去”；清代嘉庆三年（1798），重建“推篷室”。宋·智园《法忍寺结界记》、宋·林希逸《西亭兰若记》、宋·北涧居简《西亭兰若记》、元·明本《推篷室记》、清·朱栋《重建推篷室记》，俱详载其事，可见历代禅师、居士对德诚的纪念咏赞不绝。

《船子和尚拨棹歌》，有以下几种刻本。

一，元至治二年（1322）壬戌，释坦上人刻本。坦上人为元代法忍寺首座。其书上卷为宋人吕益柔刻石于枫泾海会寺之船子和尚拨棹歌39首；下卷为“诸祖赞”，乃辑录投子青、保宁勇以下宋元诸禅师咏赞，兼及黄山谷（庭坚）、张商英、赵子固诸居士和作。

二，明万历四年（1576）云间超果寺僧智空重刻本。

三，明崇祯十年（1637）法忍寺僧澄澈再刻本。

四，清嘉庆九年（1804）法忍寺僧漪云上人刻本。从元至清共四刻，元刻本现为海内孤本，藏于上海图书馆；明代二刻，存亡不可知；清刻本仅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有藏。

改革开放以来，对船子德诚的研究、宣传也多了起来。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的《新编白话禅宗妙语》（洪丕谟编），选录《德诚禅语》二则，即：棹拨清波、钓尽江波。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禅诗二百首》，选录唐代船子德诚诗6首。

20世纪80年代，《船子和尚拨棹歌》被选入《上海文献丛书》第一种，1987年10月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影印出版，陆定一为《上海文献丛书》题词，赵朴初为《船子和尚拨棹歌》题签，着名学者施蛰存为该书作序，并在序中云：“船子和尚，古之高僧也。在今上海市金山县法忍寺住持多年，故法忍寺素称船子道场。《续高僧传》、《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诸书均有其小传，且载其咏渔父生涯之偈语三首，黄山谷、张商英、赵子固等宋元诗家颇引用之。……此书为新发现之唐代文学、佛学文献。法忍寺今属上海市，又得为上海市文献，印行此书，可谓一举三得矣。”《上海文献丛书》编委会在《船子和尚拨棹歌》一书后记中说：“本书不仅提供了有关上海的史料，还有助于研究佛学、词学和促进中日文化交流。”中华书局1999年12月出版的《全唐五代词》收入了释德诚《拨棹歌》39首。

船子诗词在台港澳地区及外国也有影响。2002年5月28日至30日，香港浸会大学中文系召开了“唐代文学与宗教学术研讨会”，蔡荣婷教授宣读了论文《唐代华亭德诚禅师拨棹歌所呈现的意函》，论文探究了禅门渔父词的意象，此文已收入2003年香港浸会大学编辑出版的《论文集》中。

鉴于目前人们对船子德诚禅师事迹着述知之甚少，今特抛砖引玉，以期引起佛学界、文学界对他的重视。挂漏之处，尚望方家郢政。

原载：《芝溪集》，胡传淮着，2003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