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明末清初云南禅僧的诗文书画

李豫川

十七世纪中叶,云南的诗文书画艺术出现了一个高峰,而尤以僧人的诗文书画艺术最为突出。

明末清初,新旧朝代更迭时期,兵戈扰攘,遍地烽烟。当时云南为南明政权所踞,一批不愿做亡臣、富于民族气节的中原知识分子纷纷勤王人滇。清世祖顺治十八年(1661)4月14日,南明永历帝朱由榔被吴三桂用弓弦勒毙于昆明篦子坡金蝉寺。许多文臣遗士为逃避来自各方的迫害,纷纷遁人空门。他们这样做虽得到了一时的安宁,却摆脱不了对故国明月、故园山水的思念,摆脱不了对如烟往事的回忆,于是便把这些情感寄托于诗文书画之中,借以排忧遣愁。

除了时代因素之外,云南僧人的诗文书画艺术还得力于唐代南诏国和宋代大理国时期佛教文化的熏染,诸多有利的条件,使云南释门艺术有了比较深厚的文化底蕴。时代造就的这些方外艺术巨子功力非凡,使得他们与外来僧人共同组成了一个阵容强大的诗文书画艺术家群体。当时比较着名的有普荷担当、周理彻庸、苍雪南来、大错和尚、白丁过峰、知空学蕴、把茅和尚以及后期的通明、果成等人。

普荷担当(1593-1673年)

俗姓唐,名泰,字大来,其先祖为浙江淳安人,明初因戍滇而落籍云南晋宁。祖父唐尧官,系嘉靖四十年乡试解元;父亲唐懋德,曾官陕西临洮同知。他自幼颖悟,善诗文书画,十三岁补博士弟子员。明熹宗朱由校天启年间赴京应试不第,工诗,有《修园集》存世。三十五岁后漫游中南数省,师事晚明最杰出、影响最大的书画家董其昌,学其行草书体。过会稽(绍兴)时,参学于曹洞宗中兴道场云门寺湛然圆澄禅师门下;回到云南不久,闻中原大乱,遂于五十四岁时从水目山无住禅师受具足戒。无住见他深悟禅理,遂以曹洞正宗十三世传法与他。后在鸡足山宝莲庵“罔措斋”养静习禅,高卧山中,潇洒挥毫。不久遵师命,到定远县白马山传经寺担任住持。晚年往来于滇池、水目、洱海、宝台之间,与高僧名士结交。康熙十二年冬月十九日,微疾,趺坐书偈“天也破,地也破,认着担当便错过,舌头已断谁敢坐?”置笔寂然而逝。世寿八十一岁,戒腊二十七龄,其徒广厦为师筑塔于点苍山佛顶峰下感通寺。

担当画宗元代倪瓒,不设色,多简笔淡墨,淡雅清逸,笔简意远,力主抒发个性,是典型的文人画代表。尝自题诗云:

大半秋冬识我心,

清霜几点是寒林。

荆关代降无踪影,

幸有倪存空足音。

又谓:“老衲笔尖无墨水,要从白处想鸿蒙。”可谓得其意矣。

他诗书画无所不能,而且造诣很高,当不在八大山人、石涛之下。但因长年僻居滇地,交通不便,故其作品流传范围仅囿于滇、川、黔等地,名不闻于中原,实为一大憾事!

周理彻庸(1591—1641年)

俗姓杜,云南县(今祥云县)海稍人,为大姚县妙峰山德云寺开山祖师,被誉为云南第五代禅宗泰斗。他11岁人鸡足山大觉寺,于可全座下落发为僧,崇祯七年(1634)偕徒洪如无住出滇云游。访名山,参大德,请藏经,至浙江鄞县太白山天童寺参临济宗巨子密云圆悟大师。南禅提倡顿悟,密云大师示“狗子无佛性”话头,彻庸以“转身撞着屋头墙,天根进出一轮月”开悟。密云见彻庸精研佛乘,深悟禅理,遂付僧伽黎衣,嗣法临济宗第二十五世。彻庸师徒辞别密云后,到南京请得藏经一部返回云南,供奉在妙峰山。继而在德云寺筑戒坛,“开场选佛”。一时“海众云集”,佛法大盛,承曹洞宗法兼挑临济,“以棒喝传宗”,嗣法弟子数十人,不少后来成为开创住持一方丛林的高僧。彻庸为僧严守戒律,精研佛经,善书法擅诗文,着述颇多。他善于将禅机意境融人到书法艺术中,达到了二者一体的境界,深为古今书家所推崇,认为他禅机书学的高度修养,绝非一般人可比。彻庸书学苏东坡,笔法流畅自然,纯任天趣,绝无刻意经营之举。

苍雪南来(1588-1656年)

云南呈贡古城人,俗姓赵,自幼聪颖,童年即随父在昆明妙湛寺削发为僧。稍长,往宾川县鸡足山寂光寺,为水月儒全侍者,负责文书事宜。十九岁后出门远游,遍参名山大寺,在江苏吴县铁山承接一雨禅师衣钵,为华严宗雪浪大师再传弟子。晚年住持苏州中峰山,讲演贤首法藏及清凉澄观大师著作不辍,于楞严、唯识、法华、三论等诸经论亦有深入。着有《华严经海印道场忏仪》、《华严大疏》、《法华珠髻》等,为华严宗匠。其人国学功底深厚,博学多闻,擅诗善画,尤工于诗。与陈继儒、钱谦益、吴伟业、朱彝尊等为方外交,有《南来唐集》四卷。明末清初诗坛领袖王土祯推举其为明代三百年第一诗僧,评曰:“近日释子诗,以滇南苍雪为第一。”

明末清初,许多文人对逝去的朝代怀有一种眷恋之情,而对清王朝又流露出不满,这种思想感情,往往反映在他们的作品中,苍雪和尚的《金陵怀古》就是如此:

石头城下水淙淙,

西望江关合抱龙。

六代萧条黄叶寺,

五更风雨白门钟。

凤凰已去台边树,

燕子仍飞江上峰。

杯土当年谁敢盗?

一朝伐尽孝陵松。

南京城下,西来的长江滔滔东流,钟山龙蟠虎踞,气象雄伟。六朝古都的繁华已经灰飞烟灭,到处是一片萧条,剩下的只有黄叶纷飞的寺庙和五更风雨中的白门钟声。∵凤凰已从凤凰台边的树上飞走了,燕子仍在燕子矶江边的山头飞翔。这一联的上一句暗示明王朝的灭亡,下一句燕子本该“飞人寻常百姓家”,但燕子却仍在江边山头飞,连寻常百姓家也不见了,更显得萧条凄凉。∵当年谁敢盗明孝陵上一杯土?而今天孝陵上松柏都被砍伐光了。

苍雪禅师的诗篇,确是“伤心亡国之音,令人不忍卒读”,常有沧桑之感和浓郁的逃名避世之意,充分反映了明末遗民在当时那种生活环境中的思想感情。禅师不但在当时的僧侣诗坛上执其牛耳,而且还是爱国的诗人。同时,他又是明末遗老逃禅避世、暗中搞复国活动的庇护者。他的名诗很多,不胜枚举。他圆寂后,门徒司行敏等人将其生平诗作编订成册,名为《苍雪和尚南来堂诗集》(四卷)。

苍雪写诗,主要是通过对湖光山色等自然景观的描绘来表达自己的超然物外之情,把佛家的顿悟与诗家的妙语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如他所写的《雪后登清凉台》:

台上清凉望六朝,

松巅高洁出僧寮。

东风有意催花醒,

春雪无声到地消。

烟起万马悬树杪,

江流一带锁山腰。

楼台多少南中寺,

不尽寒中送暮潮。

堪称富蕴禅意的代表作。他作诗多学唐人,服古功深,极富禅意,达到了佛家最上乘的境界。苍雪的行草,笔触苍劲雄浑,沉郁磅礴,流露出强烈的亡国怀乡之情。

大错和尚(1602-1673年)

俗姓钱,名邦芑,江苏镇江市丹徒区人。南明隆武年间,选贡官中书,被桂王召见后,授监察御史,不久升任四川巡按兼提学使。刚动身,福建即为清兵占领,永历帝立于广东肇庆,后退人贵州安龙。邦芑人川后,联络川中将领,战守有功,升左都御史掌院事。不久,张献忠在川北被清兵一箭射死,部将孙可望、李定国退人贵州,攻取遵义,又长驱人滇。邦芑收复遵义,永历帝命他兼贵州总兵。永历五年(1651),孙可望受封秦王,复人贵州,骄横强暴,强授邦芑职爵,邦芑拒不受,退隐于贵州余庆县蒲村开柳湖山下,结茅为庵。两年之间,可望派人持刀逼召十三次,邦芑拒不就范,于顺治十一年(1654)削发为僧,作偈曰:

一杖横担日月行,

山崩海立问前程。

任他霹雳眉边过,

谈笑依然不转睛。

改所居处为“小年庵”,部下随其出家为僧的有十一人。又改柳湖故居为“大错庵”,与诸弟子同住,参禅静修。孙可望闻邦芑为僧后,怒骂不止,又命人写信劝告,邦芑以诗作答:

破衲蒲团伴此身,

相逢谁不讯孤臣。

也知官爵多荣显,

只恐田横笑杀人。

孙可望见诗甚怒,命人将邦芑押解至贵州,欲杀之,恰遇安龙十八忠臣之变,群情激愤,可望怕引起民愤,只得把他释放。

邦芑削发后,慕鸡足山之胜,常欲登山一游,叩迦叶人定之处,但直至顺治十六年冬,才得以实现多年的夙愿。登山后,攀悬崖,探幽壑,搜奇吊古,纵情游览,数十日而不倦。

顺治十七春,澜沧兵备道、四川人曹延生以巡查之便,来游鸡足山。向寺僧索阅志书,僧人张目直视回答无有。曹氏以鸡足山是迦叶***道场,与五台、峨眉、普陀、九华并称,缺少志书,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遂于次日率领僧众向邦芑拜请撰述山志,以光名山。邦芑再三辞谢,均未获允。于是与无尽、眼藏、子眉诸僧,聚居文笔山西北“片云居”。每日攀危崖,登险峰,走遍了山中的所有古刹。深入山洞,驻足名泉,阅读古碑,观察珍禽异兽,浏览奇花异草,访问僧人、山民和香客……所到之处,无不尽力探索,搜集轶闻,讨论精选,尽可能做到资料的真实全面。经过一百四十天的辛劳,完成志稿十卷。《鸡足山志》始于徐霞客,经邦芑重修,内容更为完整充实。

邦芑离开鸡足山后,晚年驻锡湖南衡山。康熙十二年(1673)修《宝庆府志》未成,卒于邵阳(即清代之宝庆府)旅次,葬于南岳山下。

邦芑擅书法,取法二王及怀素。笔触流畅,洒脱俊逸,每为人题诗文,均署“大错和尚”。着有《大错和尚遗集》四卷、《梅柳诗合刻》一卷、《鸡足山志》十卷。

白丁过峰

字行民,亦称民道人、云南人,明楚藩王后裔。明亡,出家为僧,游于云南,居无定所。擅为兰图,笔力挺秀飘逸,构图严谨,寓意深远。除绘兰凭空取势,不给根土,寓无土可安外,亦有危崖间突进丛兰,缀.以数枝荆棘,暗寓困境之中的存活。他在绘兰技法及寓意方面均有独到之处,有人尝谓当时的兰竹大师郑板桥画兰学自白丁。然郑燮自谓“石涛和尚客扬州数十年,见其兰幅极多,学一半,撇一半,未尝全学也。”诗曰:

十分学七要抛三,

各有灵苗各自探。

当面石涛还不学,

何能万里学云南。

“云南”即指白丁。他专精水墨花卉,其题材大多是庭院中常见的花木,画法则是双勾与点染相结合。笔墨简淡率意,清峻疏爽。他的水墨写意花卉,抒发了艺术家的个性和胸怀,倍受后世画家的青睐。郑板桥谓其作画,不令人见,画毕微干,用水喷嘤,其细如雾,笔墨之痕,因兹化去,甚负时誉。晚年为香海庵僧人本元当司书,亦能急就印章,自录一谱,本元尝为之作序,今佚。八十余岁时殁于昆明。

知空学蕴(1613-1689年)

俗姓王,云南洱海(今祥云县)人。十四岁辞父母,人鸡足山寂光寺投水月禅师剃度为僧。初随周理彻庸、西蜀了凡诸宿参究禅理,精修戒律,博览群书,后在旃檀林老僧崖下建“玉林轩”闭关习静数年。再登水目山谒曹洞宗洪如无住禅师,得其印可。顺治十五年(1658)六月,无住和尚欲付法于他,知空未嗣法而辞无住下山,在滇西道上遇见奉永历帝之命到楚雄、永昌平叛凯旋归来的晋王李定国。他将李定国邀至鸡足山,要求免除山中赋役,得到允许后,又随晋王至昆明,向永历帝贡献山果,受到嘉奖,钦赐寂光寺为“护国兴明寺”。是年十二月,吴三桂率清兵人滇,永历帝仓惶西逃。知空在鸡足山无法立足,遂只身进入楚雄崇山峻岭中的九台山,“把茅三载”。在居士姚泰廷的帮助下,兴建了气势恢宏的“大方广寺”,开堂讲经,听众常数百人。得到在昆明慈云寺弘法的临济宗密行寂忍大师的赞誉,命人到九台山,传临济宗三十三世与他。后又应非相之请,在祥云水目山大寺为众受戒。年七十七登座示众无疾而终,其弟子奉肉身于楚雄九台山,建塔供养。

学蕴能诗善文,其行草书甚得晋唐人笔意,洒脱遒劲,运气生动,自成一体。擅墨梅写意山水,画作流畅纵横淋漓,深具禅理。有《草堂集》行世。担当和尚曾赠诗:

别久休嗟路不通,

九台高峙在空中。

怪来闻问无温语,

独有凝寒可赠公。

把茅和尚

云南昆明人,俗姓朱,单名昂,字子眉,担当之甥。孙可望人滇时,朱门遭难,被担当携往鸡足山为僧,法名把茅。师从担当学诗文书画,擅长山水,法其师而能变通。然笔墨不及担当老辣,而以秀逸、简淡、清疏自成一格。

清代中后期,云南僧人的诗文书画艺术渐人低谷,表现为作品数量锐减,已见不到有激愤感情的作品,这是由于遗老们的怀旧之情已被时间消磨殆尽。此时比较着名的禅门艺术家仅有通明、果成等人,此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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