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京图——解读《宝相寺瘗葬佛牙舍利记》

熙宁变法使北宋进入了空前繁荣时期。《清明上河图》与《东京梦华录》是今人识读东京汴梁盛世繁华的最佳图文资料。

东京宫城东西门之间有一条横街,街南西侧的“东府”就是宋神宗熙宁三年专门为当朝宰相王安石所设立的相府。

帝都风物弹指九百年。公元1994年3月,山东省汶上县宝相寺太子灵踪塔出土佛教圣物佛牙等,储存佛牙的石函上镌刻《宝相寺瘗葬佛牙舍利记》,赋予《清明上河图》新的解读。

铭文记载:中都县(今汶上县)郭内赵世昌,于熙宁六年二月二十三日躬诣京师,于嘉王宫求得佛牙一支、舍利数百颗……

让我们走进熙宁时代看佛牙的流转是非常清晰的:沈括的《梦溪笔谈》记载,熙宁五年,佛牙由执政官王安石取入“东府”。此时的宰相王安石正与皇室矛盾冲突几近白炽化,想必为了争取皇室的理解与支持,王安石宁肯割舍宝物——或有“送礼周旋”之嫌,实乃形势使然。沈括随后记载,佛牙由东府“流布士大夫之家”,最终易主而为嘉王宫藏,也就不难理解了。

高太后生有四子一女,长子赵顼,即宋神宗,次子歧王赵颢,三子颜早夭,寿康公主和幼子即嘉王赵頵。当时歧王和嘉王两位亲王受到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昵爱,仍居住在禁中(皇宫)。《邵氏闻见录》:“神宗友爱,二弟不听出于外,至元佑初,宣仁太后始命筑宅于天波门外”。元佑元年,哲宗亲临天波门外赵頵王府,赐宴并授其子弟官爵。也就是说,直到神宗去世哲宗继位,嘉王才搬出宫城,定居宫城外的王府新第。由此可见,《瘗葬佛牙舍利记》中所谓“京师嘉王宫”是指嘉王在京师宫城内的“别宫”,嘉王的府第称“宫”而不称“府”,即缘于此。

《宋史·宗室传三·益王頵传》:∵益端献王頵,熙宁四年二月赵頵晋嘉王,位至太尉。頵少好学,长博通群书,工飞白篆籀。颇好医书,手着《普惠集效方》,且储药以救病者。元丰八年正月,邢恕阴谋策划立赵頵为帝,而赵頵是非常明智的,没有参与宫廷政变的阴谋,可见他并无政治野心。元佑三年二月,左司谏丰稷弹劾二王奢侈应受罚,结果丰稷招致免除谏官职务的下场。元佑三年七月赵頵去世,谥端献,年仅三十三岁。

神宗特制了玉鱼袋赐赵頵。国朝仪制,亲王玉带是不可以佩带“玉佩鱼”的——一种玉腰带上的饰品,系皇帝专用(《梦溪笔谈》五一四)。又,《宋史·舆服志五·诸臣服下》:神宗熙宁六年,熙河路奏捷,宰臣王安石率群臣贺紫宸殿,神宗解所服白玉带赐之。八年,岐王颢、嘉王頵言:“蒙赐方团玉带,着为朝仪,乞宝藏于家,不敢服用。”神宗不许,命工别琢玉带以赐之。颢等固辞,不听。请加佩金鱼以别嫌,诏以玉鱼赐之。亲王佩玉鱼自此始。可见这位小弟在皇室的地位非同一般。

有一次,神宗同弟弟嘉王赵頵一起玩击球的游戏,神宗约以玉带为赌注,嘉王却说:“我若胜了,不求玉带,只求废除青苗、免役法。”神宗默然。想必游戏至此也不欢而散。

又一次,曹太后哭着对神宗说:“王安石是在变乱天下啊!”神宗见祖母如此伤心难过,心里十分内疚。偏在这时,岐王赵颢也从旁劝说:“皇兄应该遵从太后的懿旨,新法是不会带来什么好处的”。神宗心烦意乱,恼羞成怒道:“是我在败坏天下,那你来干好了!”岐王诚惶诚恐,痛哭失声……神宗面临朝廷和后宫的双重压力,内心的烦躁、矛盾可想而知。

从以上两例也可看出神宗对两个弟弟的态度有明显不同。

《涑水记闻》记:熙宁二年四月,王安石初参大政,着作佐郎章辟光上言:“岐王、嘉王不宜居禁中(宫城),请使出居于外。”太后闻之大怒,告诉神宗“辟光离间兄弟,宜加诛。”章辟光扬言∵“王参政教我上此书……”。神宗令有司治章辟光离间之罪,王安石极力援救章辟光,说他无罪,结果法吏审讯未获批准.这无疑使两宫和二王更加痛恨王安石。

熙宁六年正月上元夕,王安石从御驾至宣德门,将入,亲事官攒骨朵止之,马势不止。大阉张茂则叱止之,遂目亲事官执其驭者而殴之。驭者辩以“相公马有何不可?”茂则曰:“相公亦人臣,得无为王莽者乎?”——这就是“宣德门事件”(林希《野史》)。由此可见王安石与后宫关系之紧张。宣德门事件既便非二王指使,至少可以说,宫中连阉人亲事官流也深受内宫影响,没有把王安石这个宰相放在眼里。

朝廷没收了向皇后的父亲、国丈向经的部分财产;曹太后的弟弟、国舅爷曹佾也受到了违犯市易法的指控。他们自然十分仇视王安石。以两宫太后、皇后和亲王为首的皇室内宫与外戚联合起来,众口一词,极力诋毁新法。熙宁七年(1074),天下大旱。守旧派把自然灾害与王安石变法联系起来,硬说是变法触怒了老天爷。后宫、亲王和外戚对王安石的新法群起而攻之,终至王安石罢相,这是后话。

赵世昌系太祖皇帝五世孙,爵洋州侯。按《宋史·宗室世系》谱:太祖次子燕王德昭→四子舒国公惟忠→长子鲁国公从恪→三子洋州侯世昌。与神宗赵顼、嘉王赵頵是“五服”上的堂兄弟关系。

太宗制:宗室子弟均居住在京城,“赋以重禄,别无职业”。不允参加科举考试但仍授予虽有职无权、有名无实却奉禄优厚的官爵;不准出补外官,只能留在京师,养尊处优,自是衣食无忧——为防止∵“宗室之祸”故。到了神宗一朝,开国百年,宗室数百户,是一笔不小的财政开支,所以神宗对宗室制度进行了改革。熙宁二年十一月,下诏“别其亲疏,异其等杀”:不再给予五服以外的宗室子弟赐名、授官、拿国家补贴的特殊待遇;但允许宗室通过科举致仕,量才授官。

这一变革直接触及大多数宗室成员的利益,使不少远房的金枝玉叶失去了得到官爵的机会,因而招致他们的强烈不满。这些宗室子弟不仅向朝廷上书,甚至群起围攻王安石本人,拦住他的马叫嚷:“我们和皇帝都是同一祖先,相公不要为难我们。”王安石理直气壮地厉声呵斥:“祖宗亲尽,亦须祧迁,何况贤辈!”人群才不得不散去。(陆游《老学庵笔记》)

赵世昌当于熙宁三年后离开京师,定居中都.这符合出土石匣铭文上的记载——铭文只记∵“中都郭内赵世昌”,而没有冠其爵位、官职,叙述平淡低调。事实上,此时的赵世昌充其量是个有皇家血统的远房“富家翁”而已。

铭文中提到他的儿子“进士中”和女婿“进士张玮”。熙宁二年后宗室子弟始允科考,赵中考中进士,定在熙宁二年以后。∵“进士出身”已成为宗室子弟延续发达的唯一出路,所以赵世昌极重名禄,连择婿也要选“进士”——诚如今人之重文凭——并郑重将“进士”这一名禄郑重刻在石匣上以示光耀。

赵世昌作为离开京师不久、蕃寄中都的皇族一脉,跋涉六百余里,匆匆于熙宁六年二月二十三日“躬诣”京师,这个时间正是赶“清明祭祖”,同时还有为儿子求取“荫补”功名的目的。熙宁六年三月,神宗特赐奏名进士诸科及第出身等近六百人,其中或有赵世昌之子赵中。——赵世昌此时的心情正是“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两宫和二王本来对大批宗室成员被“逐出”京师甚为不满,赵世昌等宗室远亲的到来或许更令曹太后唏嘘伤感一番吧。

此时赵世昌年龄约四十岁左右。嘉王赵頵时年十八岁。赵世昌虽与神宗和嘉王同辈,年龄悬殊却有二十岁。这位“外放”的宗室大哥理当受到嘉王赵頵特别优厚款待。此时传世的神圣“道宣佛牙”还供奉在大相国寺,而嘉王宫所藏的佛牙是不久前由咸平县发现并由东府王安石转赠的“悟空佛牙”。赵世昌于嘉王宫求得佛牙舍利是在情理之中。

再来欣赏《清明上河图》最后一帧,就会有新的感受:

赵世昌骑高头大马,着轻裘布衣,戴斗笠,掮软鞭,神情忧郁但不失王胄之高贵,由于远途劳累而略显疲惫,双目微闭若有所思,俨然一个世外高人。再看前后,随行十人,有九个公差,均戴官帽侍候左右。前有公人问道,继有随行僧人,背经夹,心悦而步疾。因刚入城,二公人恐马惊而夹定马头,马后二人,一人扛露营大帐蓬,后有脚夫挑担,担内当是进京晋见之土特礼品,尚有路途用当。各色人等表情描绘细微:有的欣喜,有的从容,有的因初到京师而左顾右盼、目不暇接……形神兼俱,传神入微。想当初张择端绘制此神品定有原形,必有深意。

一篇近九百年历史的《宝相寺瘗葬佛牙舍利记》,寥寥不过二百字,仿佛为我们打开了一卷发黄的“清明上京图”:一派车水马龙热闹繁华的帝京市井景象,一位风尘仆仆锐意改革的实干家,一个受两宫太后和当朝皇帝昵爱的小王爷,一群落魄外放苍凉感伤的宗室远族……遥远的历史人物粉墨登场,诩诩如生,跃然石上。可想见当时庙堂之上君臣宰执唇枪舌剑的正面交锋,皇宫之内母子之间、兄弟之间、外戚之间微妙曲折的斗争,宗室王胄丧失特权流落江湖凄凉落寞与奋发掘起的复杂心情……如何不让九百年后的今人感慨深思呢!(摘自《佛牙之谜》,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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