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路上的睒子故事与艺术

作者:张鸿勋

闻名于世的古丝绸之路,不仅是一条促进中外经济往来的商贸之路,也是一座沟通东西文化交流的友谊桥梁。仅以文化交流而言,就广泛地涉及到宗教、哲学、医学、科技、工艺、语言、文学、音乐、舞蹈、绘画、民俗等等,泽及后世,极为深远。我国民间广为传布的“二十四孝”中所谓“郯子鹿乳奉亲”一事,就是通过丝绸之路、从古印度经中亚传入中国内地,经过千年流传改造本土化、世俗化后,融入我国社会生活,转变中国孝道故事的一个极好例证。

所谓郯子鹿乳奉亲,事见《二十四孝》载:

周郯子,性至孝,父母年老,俱患双眼,思食鹿乳。郯子顺承亲意,乃衣鹿皮,去深山入鹿群中,取鹿乳以娱亲。猎者见而欲射之,郯子具以情告,乃免。

老亲思鹿乳,身挂鹿毛衣;

若不高声语,山中带箭归。

此处所据,是1999年12月中国书店出版的《二十四孝》本。此本依次收虞舜,汉文帝,(周)曾子、闵损、仲由、郯子,(汉)董永、(后汉)江革、黄香、(汉)姜诗、丁兰、郭巨、(晋)杨香、(汉)蔡顺、(后汉)陆绩,(魏)王裒、(吴)孟宗、(晋)王祥、吴猛,(南齐)庾黔娄、(唐)唐氏、(宋)黄庭坚、朱寿昌等二十四人孝行事迹。每人事迹以四言标目,如“孝感动天(虞舜)”、“亲尝汤药(汉文帝)”、“啮指心痛(曾子)”之类。每事配以单幅画图,如“鹿乳奉亲”之图,背景是深山中有一奔鹿,郯子头顶鹿角、身披鹿皮、拱手向二武士作讲说状;武士中年轻者执枪,年长者执弓箭,其旁有一犬向郯子作吠状,使画面气氛增添了活气(图1)。每人孝行的介绍,极为简略,文后附以五言诗一首作结,对于这一刊本的底本所据,中国书店未作任何说明,不过从其文句看,似乎是据日本天保14年(1830年)刻本《分类二十四孝图》或民国乙亥(1935年)潮阳郭氏双百鹿斋刻本《二十四孝图说》翻印。《二十四孝》除此本外,还有其他印本,如1933年北平古物陈列所珂∵版影印的清宫藏南宋画家赵孟坚和画家刘松年合作的《赵子固二十四孝书画合璧》等,其文句与中国书店本差不多,如郯子一则,其文为:

图1采自《二十四孝》(中国书店1999年12月版。)

周郯子,性至孝,父母年老,俱患双眼,思食鹿乳。郯子乃衣鹿皮,去深山入鹿群之中,取鹿乳供亲。猎者见而欲射之,郯子具以情告,乃免。

至于1923年北平永盛斋刻本《二十四孝图说》、《百孝图》等本中的郯子故事,与上引大同小异,故不再一一介绍了。

传说中的郯子鹿乳奉亲故事发生在周朝,具体说是春秋时期的事情。当时距鲁国不远,在今山东省郯城县西南二十里有一诸侯小国,即郯国。杨伯峻着《春秋左传注》对郯国有个简介:

郯音谈,国名,据昭十七年传,为少皞之后,则为己姓;然《史记•秦本纪赞》云:“秦之先为嬴姓,其后分封,以国为姓,有徐氏、郯氏。”则似又郯出于伯益。《汉书•地理志》谓为“少昊后,盈姓”,盈即嬴。则其所自出从《左传》,姓则从《史记》也。《楚世家》顷襄王十八年有郯国,则郯国至战国犹存。[1]

郯子的先祖,在《左传•昭公17年》中有个十分详细的自白:

秋,郯子来朝,公与之宴。昭子问焉,曰:“少皞氏鸟名官,何故也?”郯子曰:“吾祖也,我知之。……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自颛顼以来,不能纪远,乃纪于近。为民师而命以民事,则不能放也。”仲尼闻之,见于郯子而学之。既而告人曰:“吾闻之,‘天子失官,官学在四夷’,犹信。”

从这一段话可知,郯子自称神话人物少皞(昊)的后裔;郯国是一个由以挚(鸷)鸟为主,以众鸟为百官组成的鸟图腾崇拜联盟侯国。《春秋》之例,于当时所谓夷狄之国,皆以“子”称,故它又是生活在中国东部沿海一带东夷集团中的一个小国。《春秋左传》涉及到它的记载,有如下数则:

1.宣公4年(前605):“四年春,公及齐侯平莒及郯,莒人不肯。”

2.宣公16年(前593):“秋,郯伯姬来归,出也。”

3.成公7年(前584):“七年春,吴伐郯,郯成。”

4.成公8年(前583):“晋士燮来聘,言伐郯也,以其事吴故。……使宣伯帅师会伐郯。”

5.襄公7年(前566):“七年春,郯子来朝,始朝公也。”

6.昭公16年(前526):“齐侯伐徐。……二月丙申,齐师至于蒲隧,徐人行成。徐子及郯人、莒人会齐侯,盟于蒲隧。”

7.昭公17年(前525):(见前引)

8.定公3年(前503):“冬,盟于郯,修邾好也。”

9.哀公10年(前485):“公会吴子、邾子、郯子伐齐南鄙,师于鄎。”[1]

《左传》所记郯国之事,若以初见记载的鲁宣公4年算起,到《史记•楚世家》最后见到它的楚顷襄王18年(前281)止,共历三百多年,郯国之君不知传了多少代,其间竟毫不见有郯子孝亲的记载;向以用字深寓褒贬着称的《春秋》,在宣公16年把嫁于晋国的郯伯姬,中途因晋国发生王孙苏与召氏、毛氏争政之乱而被弃遗并遣回娘家的事,因其关乎“诸侯出夫人”之礼(《礼记•杂记(下)》)都着于经传,如果真有郯子孝亲之事的话,就不会不写入《春秋》之中吧?所以郯子鹿乳奉亲一事之有无,是很可怀疑的。不过郯子孝亲一事虽于史无据,但若作为故事来看,其基干情节:孝顺的郯子——年老病眼的父母——着鹿皮入山觅鹿乳——几误中箭等,按此类型寻找,那就是从古代印度传来的睒子孝亲故事。

季羡林先生早已指出,我国二十四孝中的郯子孝亲故事,是通过译经从印度传入我国的睒子故事。而睒子故事原本是古印度民间广为流传的一个传说,其最初的记载,则见于完成于纪元前4~3世纪,由—个名叫蚁垤(V∵ālmiki,一译瓦尔米基或跋弥)的行吟诗人所完成的史诗《罗摩衍那》之中。[2]《罗摩衍那》(一译《腊玛延那》,意译为“罗摩游记”或“罗摩传”)与《摩呵婆罗多》并称为印度两大史诗,都是享誉世界的两部史诗。《罗摩衍那》在印度有许多互有差异的版本,经印度学者精校后,编订为7卷,约2万4千颂(一颂两行,一行16个音)的定本,经季先生译成汉文,收入《季羡林文集》第17~24卷。它的篇幅虽长,但其故事的基干情节却并不复杂。季先生将其故事梗概简述为:

大神毗湿奴化身为四,下凡生为十车王的四个儿子。长后憍萨厘雅生子罗摩,小后吉迦伊生子婆罗多,另一后须弥多罗生子罗什曼那和设睹卢祗那。罗摩娶遮那竭王从垄沟里拣起来的女儿悉多为妻。十车王想立罗摩为太子。小后要挟他,放逐罗摩14年,立自己的儿子婆罗多为太子。罗摩、悉多和罗什曼那遵父命流放野林中。十车王死后,婆罗多到林中来恳求罗摩回城即国王位。罗摩不肯。十头魔王劫走了悉多,把她劫到楞枷城。罗摩同猴王须羯哩婆联盟,率猴子和熊罴大军,围攻楞伽城。神猴哈奴曼立下了奇功。后来魔王被杀。罗摩同悉多团圆,流放期满,回国为王。[3]

在这基干故事之中,一如印度其他故事书,象《五卷书》、《故事海》,或阿拉伯着名的《一千零一夜》等,都穿插了大大小小、许许多多的其他故事,形成故事中套故事的独特结构。睒子的故事,就是穿插在《罗摩衍那》这部史诗第2篇“阿逾陀篇”第57~58章中的一个小故事。

这个故事是在十车王放逐了长子罗摩以后,夜半时分,他回想起过去的一件罪孽,向正在思子伤心的长后憍萨厘雅倾诉。原来十车王年轻时就能够闻声射箭命中任何东西,在一个炎热天气的夜晚,他驾车执箭去萨罗逾河边闲玩。这时,忽然听到水的咕咕响声,十车王以为遇到了来河边饮水的大象,于是随手向水响处射去一箭,但出人意外地:

“接着从黑暗中传来了

森林居民说话的声音:

‘啊,啊!’说着倒入水中,

那里有人在说话呻吟。

怎么这一支箭竟射中了

象我这样苦行者之身?(2,57,18)

我在夜里来到了

这寂静的河边汲水,

我却被这毒箭射中,

我做了什么坏事?对谁?(2,57,19)

我本是仙人,与世无忤,

住在林中,以林产品为生;

……(2,57,20)

身上穿着树皮和兽皮,

我头上梳了辫子。

谁会想到把我来伤害?

我对谁干过什么坏事?

……(2,57,21)

断送了我的性命,

我没有什么忧愁,

只是我身死后,

我要为父母担忧。(2,57,23)

那一双老人年纪大了,

长时间来由我来抚养。

在我化为五种元素以后,

他们倚靠谁把生命延长?(2,57,24)

……

你只射出了一支箭,

就把我自己射死;

你同时也就射死了

我年迈双亲两个瞎子。(2,57,30)

他们俩眼瞎体弱,

正等着我打水回去;

他们好久就忍着渴,

满怀希望等在那里。(2,57,31)

……

国王呀!这一条小路,

就通向父亲的净修处。

你去安慰他一下吧!

但愿他不一怒把你咒诅。”(2,57,35)

在诉说完这些话后,那个苦行者死去。“出于无知犯了大罪”的十车王,循着苦行者所指道路找到了那对盲父母,向他们讲述了前边发生的一切;悲痛欲绝的盲父母让他带路,来到儿子的尸旁,呼天抢地,大放悲声,诉说自己的失子之痛。这时死去的苦行者降临在父母面前,说是因其对父母做了善事,而“获得了天上神仙的躯体”,让父母勿过分悲哀。可是这父亲仍然向十车王发出了这样的诅咒:

既热你现在已经让我

由于丧子而痛苦难当;

国王呀!同样我也让你

为儿子担惊害怕而死去![4](P353-376)(2,57,46)

这个故事的基本情节:国王夜游——误射为盲父母觅水的苦行者——找到盲父母——盲父母到独生子尸旁——盲父咒国王将遭报应,与我国二十四孝中的郯子鹿乳奉亲故事相较,虽然郯子故事是为病目的父母入山寻鹿乳,也并未被箭射中而死,射猎者也就未受到什么诅咒,但是他们的身份同为国王,同样披着兽皮在丛林或山中为病目父母觅水或觅乳,同样遇到射箭者,只是最后结局不同而已。但从故事类型学而言,二者应属同一类型。换句话说,这两个故事之间应存在着一定的嬗变关系。经季羡林先生考察,我国的郯子孝行故事并不是直接受《罗摩衍那》的影响才形成,因为《罗摩衍那》在古印度属于伶工文学,是靠流浪到各处的艺人以传唱故事为生的世俗文学,所以在古代从未被我国全译为汉文。它之传入我国,是由佛经的汉译才来到了我国。这些汉译佛经是:

《六度集经》卷5(三国吴、康僧会编译)

《僧伽罗刹所集经》卷3(符秦、僧伽跋澄等译)

《睒子经》1卷(姚秦、圣坚译)

《佛说菩萨睒子经》1卷(失译)

《杂宝藏经》卷1(元魏、吉迦夜共昙曜译)

《善见律毘婆沙》卷2(萧齐、僧伽跋陀罗译)

《经律异相》卷10(南朝梁、宝唱纂集)

《法苑珠林》卷49“忠孝篇”(唐、道世着)

上述诸本,内容与文句的繁简虽有差异,但其故事人物、基本情节、孝行主题等,却无大的不同。现举《六度集经》卷5“忍辱度无极章”第3《睒道士本生》,现引其全文以见其事:

昔者菩萨,厥名曰睒。常怀普慈,润逮众生。悲闵群愚不睹三尊,将其二亲处于山泽。父母年耆,两目失明;睒为悲楚,言之泣涕。夜常三兴,消息寒温。至孝之行,德香熏乾,地祗、海龙、国人并知。奉佛十善,不杀众生,道不拾遗。守贞不娶,身祸都息。两舌、恶骂、妄言、绮语、谮谤、邪伪、口过都绝;中心众秽、嫉恚、贪餮、心垢都寂。信善有福,为恶有殃。以草茅为庐,蓬蒿为席。清净无欲,志若天金。山有流泉,中生莲华,众果甘美,周旋其边,风兴采果,未尝先甘。其仁远照,禽兽附恃。二亲时渴,睒行汲水。迦夷国王入山田猎,弯弓发矢,射山糜鹿,误中睒胸。矢毒流行,其痛难言,左右顾眄,涕泣大言:“谁以一矢杀三道士者乎?吾亲年耆,又俱失明,一朝无我,普当殒命。”抗声哀曰:“象以其牙,犀以其角,翠以其毛,吾无牙角光目(日)之毛,将以何死乎!”王闻哀声,下马问曰:“尔为深山乎?”答曰:“吾将二亲,处斯山中,除世众秽,学进道志。”王闻睒言,哽咽流泪,甚痛悼之。曰:“吾为不仁,残夭物命,又杀至孝。”举哀云:“奈此何!”群臣巨细,莫不哽咽。王重曰:“吾以一国救子之命。愿示亲所在,吾欲首过。”曰:“便向小径,去斯不远,有小蓬庐,吾亲在中,为吾启亲:‘自斯长别,幸卒馀年,慎无追恋也。’”势复举哀,奄忽而绝。王逮士众,重复衷恸。寻所示路,到厥亲所。王从众多,草木肃肃有声。二亲闻之,疑其异人,曰:“行者何人?”王曰:“吾是迦夷国王。”亲曰:“王翔兹甚善,斯有草席,可以息凉;甘果可食,吾子汲水,今者且还。”王睹其亲,以慈待子,重为哽噎。王谓亲曰:“吾睹两道士以慈待子,吾心切悼,甚(其)痛无量。道士子睒者,吾射杀之。”亲惊怛曰:“吾子何罪,而杀之乎?子操仁恻,蹈地常恐地痛,其有何罪,而王杀之?”王曰:“至孝之子,实为上贤。吾射糜鹿,误中之耳。”曰:“子已死,将何恃哉?吾今死矣!惟愿大王牵吾二老,着子尸处,必见穷没,庶同灰土。”王闻亲辞,又重哀恸。自牵其亲,将至尸所。父以首着膝上,母抱其足,呜口吮足,各以一手,扪其箭疮,椎胸搏颊,仰首呼曰:“天神、地神、树神、水神!吾子睒者,奉佛信法;尊贤孝亲,怀无外之弘仁,润逮草木。”又曰:“若子s审奉佛,至孝之诚,上闻天者,箭当拔出,重毒消灭,子获生存,卒其至孝之行;子行不然,吾言不诚,遂当终没,俱为灰土。”天帝释、四大王天、地祗、∵龙,闻亲哀声,信如其言,靡不扰动。帝释身下,谓其亲曰:“斯至孝之子,吾能活之。”以天神药灌睒口中,忽然得苏,父母及睒,王逮臣从,悲乐交集,普复举哀。王曰:“奉佛至孝之德,乃至于斯!”遂命群臣:“自今至后,率土人民皆奉佛十德之善,修睒至孝之行,一国则焉。”然后国丰民康,遂致太平。佛告诸比丘:“吾世世奉诸佛,至孝之行,德高福盛,遂成天中之天,三界独步。时睒者,吾身是;国王者,阿难是;睒父者,今吾父是;睒母者,吾母舍妙是;天帝释者,弥勒是也。”菩萨法忍度无极忍辱如是。[5]

以此经所述与《罗摩衍那》相应部分比对,虽一为诗颂,一为散文,文体有异,但二者故事情节内容,几乎全同。不同的是:叙述者一为十车王,一为佛说;射猎者一为十车王,一为迦夷国王;被射杀者一为无名姓的苦行者,一为修道士睒;结局一为苦行者成仙升天,十车王受盲父母诅咒,是悲剧;一为睒由天帝释灌药而复活,迦夷国也由此奉佛,“国丰民康,遂致太平”,皆大欢喜。特别是,《罗摩衍那》中这段故事,虽也有因果报应思想,但总体上尚保持着民间诗歌反复咏唱的朴实叙事风格,而《睒道士本生》在结尾处,由“佛告诸比丘”云云,将十车王这个故事中的人物一一比附为佛教人物,轻轻巧巧就把民间传说故事,转化成了佛教故事。这是编造佛本生故事者最常用的手法,这样的套语几乎成了滥调。

睒子故事进入佛本生故事后,也就成为佛教艺术的题材之一。位于今印度中央邦首府博帕尔附近、距毗底萨(今比尔萨)西南约8公里处,有一座建成于公元前3~1世纪初的山奇佛塔(S∵āchi∵Stu-Pa),是印度着名的早期佛教建筑艺术。大塔下有四座砂石塔门,每座塔门约高10米,由三道中间微拱的横梁和两根方形的侧柱以插榫法构成。在横梁和侧柱的嵌板上,布满了浮雕、半圆雕或圆雕,以人物和背景变换来展现发生在不同时间、地点的一系列佛本生和本行故事,同中国传统的绘画长卷十分相似。大塔的西门上就镌刻着一幅睒子孝亲故事浮雕(图2):

图2山奇第一塔

采自《中国美术全集•绘画卷》第16册。

整个画面由人物、草木、鹿群与茅屋组成:右上方是两间茅屋,为睒子盲父母所居处;左上方为鹿群,左下角是引箭射鹿的国王和中箭的睒子。雕刻简单古朴而凝重,这是睒子故事最早见于艺术的表现。又,在南印度德干高原文达雅山的悬崖上,有古代佛教开凿的阿旃陀石窟(Ajanta)。其中约建成于公元前1世纪的第10窟右廊壁上,也绘有连环面形式的睒子故事画。该画虽已剥落严重,但大体情节尚可辨识。它包含有:国王入山狩猎;盲父母隐居池边草庐,睒子与鹿交谈;睒子肩负水罐汲水,国王引箭误中睒子;国王与濒死的睒子交谈;国王至草庐前,向盲父母陈述睒子身亡事;国王引盲父母至睒子尸处;帝释以药拯睒子、睒子复苏、盲父母目复明,皆大欢喜。而约建成于公元5世纪的阿旃陀石窟第17窟,却仍是单幅多景式构图。画面下方是上身赤裸、下身着裙的睒子,肩负内坐盲父母的两筐前行,表现了睒子侍奉父母入山隐居。在其上方,则是国王引箭,一侍者双手托起中箭倒地的睒子;最上方仅存一马头和两马腿,应该是国王到盲父母隐居处之类的情节。(注:有关阿旃陀图刻的介绍,皆据《敦煌研究》1988年第3期刊刘永增《苏藏一幅敦煌壁画内容异议》一文。)除印度外,睒子故事传入师子国(今斯里兰卡),还有了能流动展现的经变彩画,见东晋法显(337/342~418/428年)所撰《佛国记》(亦称《高僧法显传》或《历游天竺记》)载其在师子国所见:

佛齿未出十日,使一辩说人着王衣服,骑象上,击鼓唱言:“菩萨经三阿僧祗劫,苦行不惜身命,以国、妻子及挑眼与人,割肉贸鸽,截头布施,投身饿虎,不恡髓脑,如是种种苦行,为众生故。……却后十日,佛齿当出,至无畏山精舍。……”如是唱已,王使夹道两边作菩萨五百身已来种种变现,或作须大拏,或作睒变,或作象王,或作鹿、马。如是形象,皆彩画庄校,状若生人。然后佛齿乃出,中道而行。[6]

所谓“睒变”,就是以睒子本生为题材的变现彩画。[7]至于其具体内容,则不得其祥了。

睒子故事何时传入我国?以目前所知,较早收有该故事的译经是《六度集经》。此经8卷,依大乘佛教所说6度,分为6章,收佛经91篇。这些经并非编者自译,有的就是前人所译。编集者是三国时吴国的康僧会。康僧会生年不详,据梁、僧佑《出三藏记集》卷13载,他祖籍康居(当今中亚撒马尔罕北),世居天竺,因其父经商,移居交趾(今两广境内)。十余岁时,双亲并亡,前出家。吴赤乌10年(247)赴建业(今江苏南京),居孙权为其所建的建初寺,从事传教译经,于吴末帝天纪4年(280)卒。《六度集经》中的《睒道士本生》的传入,正在此时。可是据梁、释慧皎《高僧传》卷13“经师•论”载:

天竺方俗,凡是歌咏法言,皆称为呗。至于此土,诵经则称为转读,歌賛别则为梵音。昔诸天賛呗,皆以韵入弦管;五众既与俗违,故宜以声曲为妙。原夫梵呗之起,亦肇自陈思,始着《太子颂》及《睒颂》等,因为之制声,吐纳抑扬,并法神授;今之“皇皇顾惟”,盖其风烈也。

说梵呗《睒颂》创自曹植,并不可靠,陈寅恪于《四声三问》一文中已加辩驳:

《睒颂》者即据康僧会译《六度集经》五《睒菩萨本生》而作之颂。考《高僧传》壹《康僧会传》云:会以赤乌十年始达建业。《魏志》拾玖《陈思王植传》云:(太和)六年发疾薨。吴大帝赤乌十年,即魏齐王芳正始八年,上距魏明帝太和六年,即植薨之岁,已十五年之久。陈思何能于其未死之前,预为未译之本作颂耶?其说……为依托,而非事实,固不待译辨也。[8](P340)

事虽伪托,但睒子故事撰成偈颂传唱,则是可能。于此可见至迟三国时睒子故事已在我国流传。

睒子故事随着佛教传入我国后,沿着丝绸大道,由西向东,在绘画、雕刻等艺术上,都有表现。***拜城附近克孜尔石窟中的第7、8、17、63、114、157、178、184、186等窟,森木塞姆石窟第26窟,克孜尔尕哈石窟第11窟等的壁画中,都有睒子经变故事画。这些壁画,大约绘成于两晋、南北朝时期。[9]其特点是少有表现完整故事的画幅,往往是选择睒子故事中一、二核心情节,以单幅菱格图式,夹绘在众多佛本生故事画群之中。如第17窟的一幅,是菱格顶端为穹庐中趺坐的睒子盲父母,其下是左侧为身着甲胄、骑在马上张弓欲射国王,右侧为跪坐泉边正弯身汲水的睒子(图3),构图非常简洁。又,第114窟的一幅,构图与第17窟相似,只是趺坐在穹庐的盲父母放在了下方(图4)。而第178窟中的一幅,却未有睒子的盲父母出现,只是在主题像上绘有装饰性的猴、禽鸟、奔鹿而已(图5)。这些菱形画中的人物,其发型、饰物、衣着、提壶等,都呈现出浓郁的当地民族的风格,特别是睒子的图像,全是汲水而非身披鹿皮,说明它们是按佛经故事绘制而成,尚未转化为中土故事。

图3、图4均采自谢生保《从〈睒子经变〉看佛教艺术中的孝道思想》(《敦煌研究》2001年第2期。)

图5睒子本生克孜尔第178窟

采自贾应逸、非青编《***壁画线描精品》(***美术摄影出版社1993年8月版。)

睒子故事进入当时“华戎所交一都会”的敦煌后,在文学和艺术的表现上,更为多样。敦煌遗书中,有5个残卷专收孝行故事:伯2621卷23则、伯3536卷3则、伯3680卷3则、斯5776卷6则、斯389卷5则。经王庆菽先生综合校理,拟名“孝子传”收入《敦煌变文集》卷8,睒子故事即见于伯3680卷(补以伯3536卷),其文为:

闪子者,嘉夷国人也。父母年老,并皆丧亡。闪子晨夕侍养无阙,常着鹿皮之衣,与鹿为伴,担瓶取水,在鹿群中。时遇国王出城游猎,乃见间下有鹿群行逐,王张弓射之。误中闪子,失声号叫云:“一箭煞三人。”王闻之有人叫声,下马而问。闪子答言:“父母年老,又俱丧明,侍养无人,必应饿死。”语了身亡。诗曰:

闪子行尊孝老亲,不恨君王射此身;

父母年老失两目,谁之一箭煞三人。(注:据《敦煌宝藏》第137册第127-128。***新文丰出版公司1990年版。又,斯2269号、北图“号”字14,“人”字22等卷,皆为其异本。)

又,***黄永武主编的《敦煌宝藏》第137册收录的德化李盛铎原藏敦煌遗书本《佛说父母恩重经》,亦载其事:

……昔丁兰木母,川灵感应;孝顺董黯,生义之报德;郭巨至孝,天赐黄金。迦夷国王入山射猎,挽弓射鹿,误伤闪胸,二父母仰天悲号。由是至孝,诸天下药涂疮,闪子还活。父母眼开,明诸日月。不慈不孝,(不)感应。闪子更生,父母开目。人之孝顺,百行为本。外书内经,明文成记。……[10](P107-128)

这两则“睒子”都作“闪子”,应是同一人。因它们都是取自梵文Sy∵āmaka(商莫迦)或Sy∵āma(睒摩)音译的首音,在《广韵》中又同为失冉切咸摄开口三等上声琰韵的书母字,只是用字不同而已。至于敦煌壁画中以睒子故事为题材的作品,则更多了。据敦煌文物研究所统计,现存洞窟中敦编第461窟西壁龛楣(建于西魏),第299窟窟顶西、北、东坡,第301窟窟顶北坡,第438窟窟顶北坡(以上建于北周),第302窟窟顶前部下段,第417窟窟项东坡(以上建于隋),以及西千佛洞第12窟(建于北周)等,都绘有睒子故事的壁画。[11]这些壁画的表现形式有两种:一种是立体式单幅画,如西千佛洞第12窟,其图分上下两层,自右而左(以像的左右定位),上层先绘睒子跪奉父母;其下层乃国王骑马射向睒子,再转上层,依次是国王向盲父母跪告;国王携盲父母去睒子亡处;盲父母抚尸痛哭,天神飞降;其下层是睒子再生,皆大欢乐(图6)。另一种是横卷式连环画。它一般是按故事的发生、发展、高潮、结束来展开画面,第299窟的睒子故事画是其代表作。此图绘于该窟主室顶藻井外围之西坡北段、北坡、东坡北段,成一“凹”字形。画面表现了该故事的六个情节,构图如图示:这六个情节是:(1)迦夷国王趺坐宫殿,前立拱手二大臣,后为一立侍;(2)在执曲柄伞侍从的遮护下,国王骑马向茂密山林走去;(3)国王纵马张弓欲射飞驰的奔鹿,睒子坐在溪边,旁立一鹿;(4)国王跪在内坐盲父母的穹庐前,作述说状;(5)国王引携盲父母前行;(6)盲父母抚睒子尸痛哭,天神降临。全图由右向左从两头开始展现,恰好使国王误射睒子这一关键情节,处于中央部位,表现了画家精心的构思(图7)。

图6敦煌西千佛洞第12窟睒子经变

图7莫高窟第299窟窟顶睒子经变

图6、图7均采自谢生保《从〈睒子经变〉看佛教艺术中的孝道思想》(《敦煌研究》2001年第2期。)

沿着丝绸之路向东,则有天水麦积山石窟第127窟前坡北魏时所绘的《睒子经变》图以及陇西县和清水县宋金墓砖彩绘二十四孝中的睒子鹿乳奉亲图。前者长7.6米,高1.4米,呈梯形横贯第127窟前坡,是麦积山现存最为完整内容也最为丰富的一幅北魏后期原作壁画。对此壁画,麦积山石窟艺术研究所刘俊琪先生历时3年完成了临摹工作,并先后发表过两篇研究文章。[12]据他介绍:“全图以朝臣送行、观猎、狩猎、误射睒子、睒子倾诉、国王告知盲父母、国王背盲父母去看睒子、盲父母哭尸八个场面组成。”“这幅北朝壁画,无论对物象形神的刻画、画面布局,还是对山川河流,即山水的处理,均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图8)至于陇西县和清水县宋金墓砖雕画,分雕于二块砖上右侧为一人骑马,身背数箭,左手执弓,右手前扬,前有一人牵马,马后上方墨书“国王出游”;左侧为头顶鹿角、身披被一箭穿透鹿皮的睒子半身像,身旁站一人,左手执棒抗肩,右手抬起,两人间墨书“剡子行孝”、“嘉□人也”两行(图9)。由于是砖雕,故其图像简单而呆板,谈不上什么艺术,仅备一格而已。

图8麦积山石窟第127窟窟顶睒子经变(局部)

采自谢生保《从〈睒子经变〉看佛教艺术中的孝道思想》(《敦煌研究》2001年第2期。)

图9睒子鹿乳奉亲

采自魏斌等《甘肃宋金墓“二十四孝”图与敦煌遗书〈孝子传〉》(《敦煌研究》1998年第3期。)

展现睒子故事的雕刻艺术,进入中原内地后,偏北则有山西大同云冈刻于北魏时期的第1和第9石窟中《睒子经变》浮雕。第1窟的一幅,残缺过甚,大多画面不可辨认,只有第9窟前室腰壁的那幅,虽也有残损,但基本尚保存完整。据谢生保先生介绍,这幅“《睒子本生》从西壁南部开始,延伸至北壁。纵高0.8米,横长约4米。西壁三个画面。第一个画面是:妙行菩萨下凡投胎,盲父母施舍财物;第二个画面是:睒子肩驮盲父母入山,盲父母在草庐中修行;第三个画面是:睒子辞别父母去汲水,睒子同泉边的野兽戏耍。北壁两个画面:第一个画面国王入山狩猎,侍从紧随后面;国王射鹿,误中睒子。第二个画面是国王亲到草庐前向睒子父母谢罪;盲父母听后,举手哀痛,呼唤天神。共用5个画面表现了故事的主要内容,但没有天神下凡救活睒子、盲父母重见光明的情节。每个画面旁边原有石刻榜题,现已风化,不见字迹”。[14](图10、11)从中原向西南行,则有四川大足石窟刻在宝顶山大佛湾宋代第17号龛的《大方便[佛]报恩经变》中的《睒子经变》。该窟为平顶窟,高7.1米,宽14.7米。全图以释迦佛半身像为中心,东西两侧的岩壁面上,分三层雕刻着12组该经变相图。“释迦因地睒子行孝图”就刻在西壁上层。图中仅刻睒子父母抚尸痛哭,国王肩负弓,腰系箭壶,面向睒子父母站立;又刻有经文,引述《睒子经》内容,相当于该图的解说辞。至于在甘肃、山西、河南、北京、辽宁等省市多处发现的宋、金、辽、元以来历代墓室壁画或石棺线刻中包含睒子行孝在内的二十四孝图,都有不少,就不再一一介绍了。

图10云冈第9窟前室西壁睒子经变

图11云冈第9窟前室北壁睒子经变

图10、11均采自谢生保《从〈睒子经变〉看佛教艺术中的孝道思想》(《敦煌研究》2001年第2期。)

睒子故事传入我国后,并非一下子就融入我国民众社会生活、被认可为中国二十四孝之一的。它有一个逐渐世俗化、本土化的过程。这就不能不简单考察一下我国传统文化中的孝道问题。

在统治我国思想的儒家伦理道德体系中,“孝”是具有特殊重要地位的一种传统道德观念。儒家六经之一、先秦时期孝道文化总结和升华的《孝经》,“开宗明义章”就说:“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大戴礼•曾子大孝》篇也说:

夫孝者,天下之大经也。夫孝,置之而塞于天地,衡之而衡于四海;施诸后世,而无朝夕;推而放诸东海而准,推而放诸西海而准,推而放诸南海而准,推而放诸北海而准。《诗》云:“自西向东,自南向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

在这种文化氛围下,孝行事迹的传说故事就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并且自汉以来,历代都有人搜集、整理、编纂《孝子传》褒扬其事。不过《汉书•艺文志•六艺略》虽有《孝经》11家、59篇的着录,但尚无孝子事迹的着作,《隋书•经籍志•史部》则多了起来,计有:《孝子传赞》3卷(王韶之撰)、《孝子传》15卷(晋辅国将军萧广济撰)、又,10卷(宋员外郎郑辑之撰)、又,8卷(师觉授撰)、又,20卷(宗躬撰)、《孝子传略》2卷(佚名撰)、《孝德传》30卷(梁元帝撰)、《孝友传》8卷(佚名撰)等。到了《旧唐书•经籍志•史录•杂传类》除继续着录上列各书外,又增添了《杂孝子传》1卷(佚名撰)、《孝子传》1卷(卢盘佐撰)、又,3卷(徐广撰)等。不过这些着作大多亡佚,至清道光间茆泮林从唐宋类书《初学记》、《艺文类聚》、《太平御览》及其他有关着作中,辑得《古孝子传》十种,计有汉刘向以下萧广济、王歆、王韶之、周景式、师觉授、宋躬、虞盘佑、郑缉之,以及佚名等十家残存孝行人物事迹和茆泮林辑录的《孝子传补遗》10则。值得注意的是,这11种《古孝子传》辑佚中,并无睒子孝行故事,虽然并不排除未能保存下来的可能,但11种辑佚中竟然未有片言只语涉及睒子,就不能不认为在隋以前,睒子故事虽早已传入中国,但只在佛教界内传布,尚未融入中国孝行人物之中。之所以如此,是同那时一些儒者排斥佛教有关。佛教传入中国后,发展虽很快,且得到多数统治者的支持,但也引起了一些儒者的反对。特别是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心“孝”与“忠”上,更是大受儒者攻击。他们说,和尚剃度出家,既毁形伤体,又断绝后嗣;身披袈裟,不拜王者,有违事亲报父母恩和君亲之教。梁僧佑《弘明集》卷3所收晋孙绰《喻道论》一文中,就引有对此的责难:

周孔主教,以孝为首,孝德之至,百行之本,本立道生,通于神明。故子之事亲,生别致其养,没则奉其祀。三千之贵,莫大无后。体之父母,不敢夷毁,是以乐正伤足,终身含愧也。而沙门之道,委离所生,弃亲即疏,勌扌敕ⅲ衅涮烀玻仙站常侨庵祝戎新罚忱砩饲椋酥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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