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路上奔跑的少年僧,身影像小兽一样敏捷。因为是每天都往返的路,现在他闭着眼睛也能走到山顶上。

从少年僧身上已经找不到小时候的天真活泼了。几年之间长高了一大截,任谁看也是个挺拔帅气的少年。

奔到山顶的少年僧,在摩崖石佛前停下喘了口气。脚下暗绿色的树林和山谷延伸开来,少年僧看着,眼睛眨都没眨。他再不会像从前一样觉得晕眩了。他转向石佛,开始合掌祈祷。像平静的湖面一样波澜不惊的心上,一直隐藏着的问题忽然一个接一个浮现出来,在脑海里相互碰撞回响。我从哪里来?会去向哪里?是谁生了我?又是谁抛弃了我?我应该是谁?到底是谁?…&helli

为了甩掉这些想法,少年僧剧烈地摇着头。他突然神智恍惚,瘫坐在地上。他的心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纷乱过。许多没有答案的问题,没来由地久久在心里徘徊。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少年僧骤然觉得微微不自在,好象有人藏在某个地方观察着自己一样。他向四周望去,在石佛旁发现了两条蛇。它们互相缠绕着,成为一体不分开。那种姿态看起来有点恶心,但又有种强烈的吸引力,使少年僧无法移开目光。少年僧拿过一根树枝,想把蛇分开,但是两条蛇以不可思议的力量继续缠绕着。

少年僧转过身,开始走下山。

他慢腾腾地下到半山腰的时候,看见远处的一柱门附近站着两个人。这么早来有什么事呢?少年僧疑惑地加快了脚步。

少年僧走到近处。这看起来像母女的两个人,望着庵的方向在说什么。看到少年僧,两个人合掌打招呼。

「师父,你好。」

「你们好。」

少年僧也合掌回礼。

「能带我们到茱山庵吗?」

「当然可以,请上船吧。」

少年僧先扶着母亲模样的女人上了船,然后又去帮助少女。少女的脸像纸一样苍白,胳膊也很纤细,但能感觉到很有力量。

在船上,少女虽然捂着嘴,强忍着咳嗽,但是没有用。咳嗽声打破了湖中的宁静。少女好象身患重病。少年僧沉默地划桨,偷偷看着少女。他在一棵大柳树下稍微停顿,然后向少女说道:

「据说这棵树已经活了三百年,施主也会活得像这棵树一样长久的。」

载着母女俩的船抵达茱山庵,老僧接待了她们。

「谢谢老师父,这里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在这样山青水秀的地方疗养,身体很快就能恢复过来的。」

和老僧寒暄了几句之后,母女俩进入佛堂烧香拜佛,老僧在一边敲着木鱼。但是没拜几次,少女的额头就冒出了冷汗,疲软地瘫坐在地上。

少年僧在院子里望着远山。虽然也很担心少女的健康,但另一方面,思绪飘飘荡荡的,就是无法归拢到一处。

少女为什么会来这里呢?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染上重病呢?

做完法事之后,母亲向老僧说道。

「老师父,无论如何,请让我们家朱颜恢复健康吧。」

第二天早上,母亲把女儿留在庵里,独自离开了。送走母亲回来的路上,少年僧在心里偷偷地念少女的名字。朱颜,朱颜……第一次叫女孩子的名字,感觉很陌生,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甜蜜的感觉缭绕不去。

少年僧回到庵里,看到少女随随便便倒在佛像前睡着了,可能是拜佛拜累了。

少年僧蹑手蹑脚地回屋拿了床被子,给少女盖上。他的心突然猛跳起来,犹豫了片刻之后,躺在少女的身边。少女身上有一股从未闻到过的淡淡的香气。少年僧脸烧得厉害,悄悄地把手伸进被子底下,触一下少女的身体。他有窒息的感觉,想吞口口水,但是口水好象全干了,喉咙发痛。少女突然间从梦中醒来,看到身旁吓得魂飞魄散的少年僧,不由自主地掴了他一巴掌。事情发生得太快,不知所措的少年僧马上跪到佛像前,双手合十。回过神来的少女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过分,挨近少年僧,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小声说道:

「嗯,对不起。」

这时,佛堂的门吱嘎一声开了。少女赶紧把手放下来,逃到庵外面。看到推门进来的老僧,少年僧好象犯了弥天大罪被当场捉住似的,慌乱中顺手抓住木鱼开始敲。老僧奇怪地说道:

「怎么回事儿啊,你可是从来不念经……」

第二天,少女坐在院子里遥望远山。郁郁苍苍的森林散发着清新的气息。少女深呼吸一下。在湖上划船的少年僧靠过来问道:

「想坐船吗?」

少女轻轻地点了点头。

少年僧赶紧伸过手去,扶着少女。船悠悠地滑向一柱门。

少女下了船之后,往山路上走。少年僧慌忙把船绑在柱子上,拉开几步距离,跟在少女身后。

山谷里,清澈的溪水潺潺流动。

好象看到的是非常奇异的景象,少女兴致勃勃地欢呼着,跑过去把脚浸在水里。

「啊,好凉啊!」

天气很热,但是水冷冰冰的,清凉刺骨,少女不由得轻颤了一下身子。明净见底的溪中,鱼儿摇着尾巴嬉戏。少女撩起裙子一角,随着鱼群往小溪下游走去,弯着腰仔细观察水面。她伸出手想捉住一条,但是小鱼总能绕过少女的指尖,马上逃开。

「哎,怎么这么机灵呢?」

少年僧觉得少女的存在很是新奇。他想从更近的地方看她,所以悄悄地爬到能看得清少女的大石头上。趴在那里,屏住呼吸痴痴地望着少女。

异常白晰的脚踝,手臂浑圆的曲线,光洁的皮肤,乌黑的头发底下露出嫩白而颀长的脖子……从来没这样近距离观察过女子的少年僧,第一次知道了女子是种多么美丽而奇异的存在。少年僧呆呆望着少女,不留神失去了重心,从大石头上滑下来。

「呃呃……」

还没来得及求助,就扑通一声摔进小溪里。

「啊,吓死我了。」

少女吓了一跳,往后退几步。少年僧从水里伸出头,一触到少女的眼光,又不知所措地把头缩进水里。

片刻后从水中走出来的少年僧,手里抓着些东西。

少年僧向少女伸出握着的手。

少女犹豫了一会儿,也伸出手。

少年僧把一条香鱼放到少女的掌上。很小很漂亮的一条鱼。

少年僧问道:

「喜欢吗?」

「嗯,太漂亮了。」

少女一分神,还在手掌里挣扎的小鱼掉进水里。

少年僧望着少女,灿烂地一笑。

少女也跟着羞涩地笑了。

少年僧慢慢走近少女。几天来因为少女而产生的异样的兴奋、战栗和好奇,动荡着少年僧的心。少年僧慢慢抬起手,凑近少女的脸颊。少女紧闭双唇,一动不动地站着。时间好象已经停止了,第一次感到周围是这样的寂静。我为什么会来这儿,做了和尚?她为什么也在这里?少年僧的手指顺着少女脖子的线条缓缓下滑。少女悄然闭上双眼,全身轻颤着。当少年僧的手抚摸上少女胸脯的时候,少女突然叫出声来,推开少年僧。毫无防备的少年僧扑通一声仰倒在水里。

云黑压压的,马上就要下大雨了。少年僧和少女急急忙忙离开山谷,上了小船。

少女回到庵中,蹲坐在院子里陷入沉思。少年僧叫什么,多少岁了,为什么会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当和尚?她对少年僧的所有事情都很好奇。在同一片天空下,竟然有这么一个不沾染红尘的世外桃源,与逼迫嚣杂的城市并存,少女觉得不可思议。天空开始落下雨点,但少女仍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专注地盯着湖面。水中似乎突然漂过一件蓝色的衣服,快得让少女吃惊,身体像触电般抖动一下。那是什么呢?是被急流缠绕的水草吗?可这样平静的湖里会有急流呢……难道昨天老师父讲的故事是真的,三百年前因缘姑娘果然投湖自尽了吗?少女觉得身上一阵阵寒冷。

如果吃下只长在茱山池畔的神奇药草,就能够回到帝王的身边,幸福地生活了……少女想着因缘悲伤的爱情。

爱情到底是什么呢?相思又有多苦,居然能把一个女人逼到死亡的边缘?少女怎么也想象不出来。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莫名其妙地记起少年僧的脸。一想到少年僧手足无措的模样,少女不知不觉地笑了,发现自己的脸微微有些热。少女想起接过小鱼时,碰到少年僧的手那种触电的感觉,悄悄地摊开了自己的手掌。

少女被微声惊扰,回过头来,发现少年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身后,撑着伞为她遮雨。

老僧把好几种药草放在石臼里捣烂。

少年僧和少女都在努力地避开对方的眼神。少年僧把老僧弄好的药汁递过去,少女接过来喝。

「一口气喝下去吧。」

「太苦了,师父。」

少女喝了一口药,皱着眉头用手掩住嘴,抱怨道。

「当然苦。你以为自己这一生只会吃到蜜水吗?」

少女收拾好药碗,来到院子里,看见少年僧坐在船上,皱着眉头让船在岸边打转。少女觉得有趣,微笑地看着他。少年僧突然站起来,扑通一声跳进湖里。少女吃惊得紧盯着他消失的那块湖面。好一会儿,少年僧总也不露出头来。少女靠近湖,伸着脖子往水里看。但是什么也看不到。少女开始担心得直嘀咕。

「怎么了吗?」

少年僧的胳膊突然从水中探出来。少女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拉进湖里。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少女慌张地挣扎着。少年僧这时已经上了船,把手伸给少女。少女拉着少年僧的胳膊攀上船。她被水浸透的白色连衣裙下,身体轮廓清晰可见。看到少女柔和的曲线和白晰的皮肤,少年僧觉得某种热热的东西往上直涌。他好不容易抑制住冲动,干咽了一口口水。

少女坐好了,少年僧开始划桨。

「师父,你好象太顽皮了。」

「觉得施主吃了药草之后精神会健旺些。」

不好意思的少年僧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

「衣服干以前不能回去,会被师父骂的。」

少年僧把船摇向一柱门的方向。

下了船,两个人默默地沿着山路走到溪边。浑身湿透的少女依然喘着气。少年僧紧握着少女的手,心里掺杂着喜悦和恐惧,怦怦乱跳,腿也抖得厉害。这种感觉异常美妙。树丛也好象知道少年僧的心事一样,风吹过时,簌簌地向他招呼。

少年僧指着溪边的大石头说道:

「那里阳光好,躺一会儿,衣服就会干的。」

他一下子跳到石头上,脱去上衣,躺下闭起眼睛。

少年僧不知此刻是幻是真,应该怎样接受这种陌生的感觉呢?他头脑一片混乱。

少女悄悄在少年僧的身旁躺下。少年僧被随风飘来的淡淡香气弄得心神恍惚。少女握住他的手。周围万物好象都凝固不动了,一片寂静。少年僧和少女就这样相互握着手,躺了很久很久。

从那天起,少年僧的心就像自陡坡滑落的石块,向漫无边际的地方滚去。他偶尔感到这样的自己有些陌生,但看到少女一天天恢复生气,就觉得欣慰。月光异常明亮的一个晚上,少年僧辗转反侧。少女美丽的脸庞和湿透了的身体,总是浮现在眼前。

老僧似乎睡得很熟。少年僧探头望另一侧的少女,正好撞上少女看他的专注的目光。少女的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也闪闪发光。

少年僧蹑手蹑脚地出门,望着月下波光粼粼的湖水,少女的脸又浮现在月亮的倒影中。少年僧想抹去那张脸,心里默想着佛祖。但是佛祖的脸上仍重叠着少女的脸,而且愈加鲜明。少年僧摇着头,握住拳,用力捶打地面。

吱嘎一声,少女出现在门边。看到少女白晰的脚,少年僧的心又开始狂跳起来。

「睡不着吗?」

「嗯。」

「我也睡不着。就出来了。」

少年僧想到了什么,向着船跑过去。少女也跟着少年僧。

两个人不说话。少年僧载着少女往湖中央划去。

那棵据说活了三百年的柳树立在黑暗中,碧绿的枝条浸到湖水里,宛如浣发之女。少年僧把船靠在树干旁,柳枝像屏风一样围绕着他们。在透过来的黯淡的月光中,少女的眼睛闪着热烈的光。少年僧不禁闭上双眼。少女静静贴近喘着粗气的少年僧,抓住他抖得厉害的手。少年僧的心脏就要爆开,他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突然抱起了少女。

「朱颜,我快要疯了。」

少女在少年僧怀里,感觉非常幸福,身体一点也不难受了。已经活了三百年的柳树……少年僧说过的,活得像柳树一样长久的话,好象真的能变成事实。

早上,老僧睁开眼睛,发现身旁没有人。再看对面,也不见少女的踪影。老僧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马上穿起衣服走到院子里。他吹灭石柱上的油灯,向四周张望。庵里的船浮在平静的湖面上,随波轻轻晃动。老僧仔细一看,少年僧和少女在船上,相互倚靠着睡得正甜。船被水波推着,渐渐靠过来。老僧从院子里抓了一只鸡,他把绳子系在公鸡的腿上,将公鸡扔进船中。公鸡扇着翅膀落在船头,双脚紧抓着船板,响动声竟没将两人吵醒。老僧慢慢拉动绳子,船就向庵这边慢慢靠近。

老僧轻声上船,把堵住船底洞的塞子拿开,然后回到庵里。

「啊,好凉!」

幸福地依偎着的梦中人,被涌进船舱的水给浸醒了。

他们惊慌失措地起身,船摇摇晃晃失去了重心,翻了。两人在湖里挣扎着。

全身湿透的两个人进入佛堂。老僧正在诵经。少年僧和少女跪在地上,像罪人一样低下头。

「师父,我错了。」

「都是自然之事。」

老僧转过头,问少女:

「现在不难受了吧?」

「是。」

「原来这就是对症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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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身体康复了,就没必要留在这儿,离开吧。」

「什么?」

喊出声来的竟然是少年僧。

「不可以,师父。」

「你要当心。因爱生出执着和欲望。从执着中又会生出杀气。」

老僧留下不知所措的两个人出了门。老僧冥想片刻,记起《经集》里的一段话:

有爱情的地方

就有烦忧

有爱情的地方

就有恐惧

不执着于爱情

就不会烦忧或恐惧

爱是恨的根源

不爱

亦不会恨

爱而不得

会觉得痛苦

由爱生恨

不如从未相遇

少女把行李都放上船,却犹豫着不马上离开。

少女回过头,看见少年僧依然背着身,一动不动地坐着。老僧在船上大声地干咳,像是在催促少女。本想见少年僧最后一面的少女,失望地上船。船慢慢划开,茱山庵消失在她记忆的那一端。

跪在佛像前的少年僧,脸因为痛苦而变得狰狞。忽然,像久蓄熔岩的火山爆发一样,少年僧大吼着破门而出。但船已经快到一柱门了。少年僧望见少女正走下船。白色连衣裙在翠绿的草木衬托下,渐渐远去,终于成为一个白点,消失在少年僧的视野中。少年僧强忍泪水,紧紧攥着拳头,望着少女消失的地方,站了很久很久。

那天晚上,少年僧做了个梦。一条花纹绚丽的蛇爬过山谷中的石块,与另一条花蛇缠绵。梦醒后的少年僧有不祥的预感,再也睡不着,脑海里不由自主总是浮现出少女的脸。他感到深深的失落和一种如果不填满就无法忍受的空虚,既像汹涌而来的饥饿,又像难辨的疼痛。少年僧痛苦得使劲摇头。真的这样做吗?真的可以吗?少年僧被一股涌起的热流,激得全身战栗。

通宵不眠的少年僧,终于迎来了黎明。

少年僧目光地看着天花板,好象下定了什么决心,猛然站起来,整理衣服。推开门的少年僧,在佛像面前停住,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他把佛坛上的木佛像放进自己的包袱。

少年僧最后一次望望四周,坐上了船。少年僧虽然很想回头,却怕自己会心软改变主意,只管咬着牙向前划。

少年僧突然对自己觉得很陌生。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天,平生第一次划桨。本来遗忘了的很多事情,为什么现在会这么清晰地想起来呢?

「是这样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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