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历史上的佛教(上)
三年前曾作《东鲁梵林拾叶录》28题。不久前忽得省博肖贵田先生函,邀予参加佛教艺术与考古学术研讨会。于是找出旧稿,略作改动,又新增2题,易名为《兖州历史上的佛教》以参加会议。会议9月17日—21日在泉城举行,其间得聆多位专家报告,得见众多文物精品,大长知识,深受教益。予亦在会上介绍拙文15分钟。予观会议上文章,多以类型学之方法,附以图片表格,生动直观,而绝少有出入文献者。反观拙文,则予之落伍于时代,良可叹也。归来后深自反省,亦无如之何,唯暂将拙文贴此,以志鸿爪云尔。
想了解佛教在兖州历史上的流传与发展情况,最大的困难在于可供参考的资料太少。笔者现在所能做的只是把平时读书所得东鳞西爪的材料加以抄撮,略作评说,读者也许能从中获得某些启示,对进一步的探讨有所帮助。应该说明的是,兖州这个地名在历史上所包含的内容相当复杂。本文涉及的材料,重点在于今兖州(即古之瑕丘、瑕丘县、瑕县、嵫阳县、滋阳县),但也兼及今兖州周边地区。这是因为从东晋到隋的数百年中,并没有一个瑕丘县的建置;而且从南北朝到明清的一千多年中,这里又始终都是兖州的治所。与其斤斤计较于历史上复杂的沿革变迁,毋宁说本文是将兖州作为一个文化区域的概念看待的。共得30篇。
(一)竺僧朗与瑕丘
笔者所见有关兖州历史上的佛教的材料中,所涉及的人物最早者是活动于东晋十六国时的竺僧朗。
竺僧朗,《高僧传》卷五有传。他是西域高僧佛图澄的弟子,曾受到过前秦苻坚、前燕慕容德、后魏拓跋珪三国君主的礼遇,奉之为神圣,名重一时,是当时中国北方最有名的高僧大德。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卷三有一条:
卢县有金榆山。昔朗法师令弟子来此采榆荚,诣瑕丘市易,皆化为金钱。
文中的卢县,《汉书·地理志》记属泰山郡,《后汉书·郡国志》记属济北国,《晋书·地理志》同。据考,其治地在今山东济南市长清县西南。金榆山,应与金舆谷有关,而金舆谷又与琨嵛山、琨瑞谷、琨瑞谿有关,都存在着同音相转的关系。《高僧传》云:
竺僧朗,京兆人也……以伪秦苻坚皇始元年移卜泰山……于金舆谷昆嵛山中别立精舍,犹是泰山西北一岩也。峰岫高险,水石宏壮。朗创筑房屋,制穷山美,内外屋宇数十余区,闻风而造者百余人……
又,《水经注》卷八济水“又东北过卢县”句下:
……泰山朗公谷,旧名琨瑞谿,有沙门竺僧朗……隐于此谷,因谓之朗公谷。
还有《魏书·释老志》也有“沙门僧朗与其徒隐于泰山之琨瑞谷”的记载。
这个朗公谷,一般认为在今济南柳埠镇,该地有神通寺遗址,据说此寺即朗公所创。又有人说在今长清县,灵岩寺中现在还有朗公石之类的古迹。
瑕丘县,是今兖州之前身,瑕丘这个地名出现很早,又叫负瑕,春秋时候是鲁桓公庶子的采邑。秦代实行郡县制,始设瑕丘县,属薛郡;两汉均有瑕丘县。《晋书·地理志》中已无瑕丘之名,是已经撤销,直到隋开皇年间才又割邹、汶阳、平原三县地重设瑕丘县。从晋到隋这三百多年中只有瑕丘城而无瑕丘县,此谓之“县省名存”。竺僧朗的时代正是县省名存的时期。
竺僧朗“皇始元年移卜泰山。”皇始元年为公元351年。他的“移卜泰山”是佛教在中国北方传播的较早记载。他有弟子百余人,其中当然是泰山周围地区的人为多。弟子们采了榆荚到瑕丘市易,说明了瑕丘在当时是交通畅达、贸易发达的城市。这也大概是为什么后来在刘宋元嘉三十年(453),北魏军队南侵时把兖州治所须昌(今东平)毁坏一空后,兖州要迁到瑕丘的原因。
榆荚化为金钱当然是神话传说,这类传说在佛教典籍中是很常见的。但竺僧朗的弟子经常到瑕丘市易却应是历史的真实。这至少可以说明,在公元四世纪五十年代,今兖州一带已有佛教徒的踪迹了。
(二)慧重和僧钟
西晋末年以迄十六国时期,因战乱而南迁的兖州人或者他们的后裔中,颇有虔心事佛而有所成就者。如《高僧传》中所记载的慧重和僧钟。
《高僧传》卷五十有《齐瓦官寺释慧重传》:
释慧重,姓闵,鲁国人。侨居金陵。早怀信悟,愿言未遂,已长斋菜食。每率众斋会,常自为唱导,如此累时,乃上闻于宋孝武。大明元年,敕为新安寺出家,于是专当唱说。禀性清敏,识悟深沉;言不经营,应时若泻。凡预闻者,皆留连信宿,增其恳诣。后移至瓦官寺禅房。永明五年卒,年七十三……
传中说慧重是鲁国人,鲁国即今曲阜。
慧重卒于南齐永明五年(487)年七十三,则生于东晋义熙十一年(415)。他的多半生是在刘宋时代,文中的宋孝武指孝武帝刘骏。慧重正式出家前已一心向佛,而且已经以善于唱导而闻名于世,因此皇帝亲自批准他剃度出家,此时他四十二岁。出家后,就“专当唱说”,成了职业的讲唱僧人。
所谓唱说,是佛教宣传的一种形式。即把佛经里的故事,用通俗的引人入胜的方式讲唱出来,从而诱导俗众,推广教义。慧重在《高僧传》中被编入“唱导”部十人之一,传后有论曰:“唱导者,盖以宣唱法理开导众心也……夫唱导所贵,共四事焉,谓声、辩、才、博。非声则无以警众,非辩则无以适时,非才则言无可采,非博则语无所据……”看起来,一个杰出的唱导者,其实是一个杰出的表演艺术家。他不仅要有很高的天赋条件如嗓子(声)、口才(辩),还要有出众的艺术才华(才)和广博的学识(博)。传中说慧重“言不经营,应时若泻”,又说明他有极强的现场即兴发挥的能力。
敦煌石室发现的唐五代写本中,有一些被称为变文的,如《维摩诘经变文》、《目连救母变文》、《佛本行经变文》等,就是边讲边唱的形式,是后代讲唱文学的滥觞。慧重的讲唱比那要早数百年。
卷八有《齐京师中兴寺释僧钟传》:
释僧钟,姓孙,鲁郡人,十六岁出家。居贫履道,尝至寿春,导公见而奇之。谯郡王邺重其志操,供以四事。后请讲《百论》,导往听之,乃谓人曰:“后生可畏,真不虚矣!”钟妙善《成实》、《三论》、《涅盘》、《十地》等,后南游京师,止于中兴寺。永明初,魏使李道固来聘,会于寺内。帝以钟有德声,敕令酬对。往复移时,言无失厝。日影小晚,钟不食,固曰:“何以不食?”钟曰:“古佛道法过中不餐。”固曰:“何为声闻耶?”钟曰:“应以声闻,得度者故现声闻”。时人以为名答。尔后盘桓讲说,禀听成群。齐文惠太子、竟陵文宣王数请南面。齐永明六年卒,春秋六十……
传中说僧钟永明六年(488)六十岁卒,则其生当在宋元嘉六年(429)。鲁郡人,当时兖州属下有六郡,其中鲁郡下辖邹、鲁、汶阳等六县,治曲阜。
僧钟是北方人,但传中所叙其活动地区主要在江淮一带。大概他是早期南迁者的后裔,也许是出家后因战乱而南迁,现已不可考。他“尝至寿春”,寿春即今安徽寿县;“导公见而奇之”,导公是寿春石涧寺的着名高僧僧导。谯郡为今天安徽亳州。王邺大概是一个有钱的施主,钦佩僧钟的才学,所以“供以四事”。佛家以房舍(一说卧具)、衣服、饮食、汤药为四事,是一个僧人维持生存的基本条件。
僧导在听了僧钟讲《百论》以后,发出了由衷赞叹,这是对他学术水平的高度肯定。僧导不是等闲之辈,他是佛学大师西域人鸠摩罗什的入室弟子,其事见《高僧传》卷七。《百论》为古印度提婆所着,与《中论》、《十二门论》合称《三论》,此经曾由鸠摩罗什两度译为中文。僧导卒于刘宋大明元年(457),九十五岁,他听僧钟讲《百论》时已是八十岁的老者,而僧钟当时只有二十多岁,故有“后生可畏”之叹。
僧钟后来到了首都建康(今南京)中兴寺,此时他已是名声很大的高僧,因此南齐武帝萧赜敕命他在寺内会见北魏大使李道固。《资治通鉴》卷一三六记:“永明二年五月甲申,魏遣使员外散骑常侍李彪等来聘。”此年十月还有一次,不知与僧钟的相会是哪一次。这年僧钟五十六岁。李道固即李彪,顿丘卫国人,《魏书》卷六三有传。传中说他自幼读书,“笃学不倦”、“手抄口诵,不暇寝食”,是一个有着很高学养的人。僧钟与他“往交移时”的“酬对”,既是文化学术的交流,更具有国际间政治谈判的意味,僧钟“言无失厝(厝即错)”充分表现出他学识的高深、思维的睿智和口才的出众。
传中的“齐惠文太子”指武帝长子萧长懋,竟陵文宣王指萧子良,他们对他“数请南面”,可谓极度尊崇,奉若神明了。
僧钟在《高僧传》中列于“义解”门,表示他的成就主要在于佛学理论的研究方面。因此可以说,他是南朝时的一个着名学问僧。
(三)释法力的故事
南齐陆杲撰《系观世音应验记》中有一条《释法力道人》,:
释法力道人,精苦有崇行。欲于鲁郡立精舍而钱物不足。与沙弥明琛往上谷,乞得一车麻。载行空泽,遂遇野火;车在风下,无得免理。于时法力倦眠,比觉,而火势已及。因举声称“观”,未得言“世音”,便自应声风转火灭,无他而归。
念观世音可以立刻得消灾弥祸之效,是这条文字的核心内容。《观世音应验记(三种)》一书中近百条故事都是讲这一点的。这在今天看来实在是荒诞不经,甚至愚蠢可笑,但在当时却是相当多人坚信不疑的事,这也是当时社会意识形态的真实反映。
法力和他的弟子明琛为了在鲁郡创建寺院,到上谷(河北地)化缘,这件事情本身也反映了一种社会现象:采取各种方式,募集钱物以兴造塔寺,是佛教徒重要的工作;而向寺院施舍钱物,也是信徒的重大功德。佛教就是在这样的互动中发展的。
据《观世音应验记(三种)》一书后附日本学者小南一郎的文章,《系观世音应验记》一书编于南齐中兴元年(501),其时为北魏景明二年。因此,这个故事所反映的现实应是北魏中期的事情。
《法苑珠林》卷十七亦收有这段故事,文字略有不同。开头为:“魏末鲁郡释法力,未详何许人,勤营塔寺……”将法力坐实为魏末人。其实北魏亡于永熙三年(534),而由北魏分裂而成的西魏和东魏亡的时间更晚,因此称法力为魏末人并不确切。
北魏尤其其中晚期,佛教十分发达。前文说过,魏道武帝拓跋珪(386—408在位)曾礼敬竺僧朗,奉为神圣;他之后的明元帝拓跋嗣(409—423在位)亦崇佛教。除了曾经灭佛的太武帝拓跋焘外,此后的诸帝基本上都是信佛的。在当时,创建佛教寺院,兴塔造窟是最流行的事情。上到皇帝官宦,下到平民百姓,全民动员,遍地开花,把社会财力的相当大部分都用到建佛寺上去了。正如《魏书·释老志》所说:“今之僧寺,无处不有,或比满城邑之中,或连溢屠沽之肆。”据记载,孝明帝元诩(516—528在位)神龟元年(518)时,首都洛阳有佛寺五百所。到北魏灭亡的孝武帝元修永熙三年,各郡佛寺竟达到三万多所,僧尼有二百万人之多。从此种意义上说北魏亡于佞佛,亦不为过。当时兖州领有六郡三十一县,治瑕丘。可以想见,瑕丘及整个兖州的佛寺和僧尼都将是一个相当大的数量。释法力师徒为创建佛寺而远到河北上谷去化缘,正是这段历史的真实反映。
(四)兖州尼寺和沙丘城碑
《北齐书》卷四十三《羊烈传》载:
……烈家传素业,闺门修饰为世所称,一门女不再醮。魏太和中,于兖州造一尼寺,女寡居无子者,出家为尼,咸有戒行。
按,泰山羊氏是自晋以迄南北朝时的名门巨族。其中羊秀为晋太仆卿,羊哲为济南相,羊规之为宋营州刺史,羊祉为魏兖州、梁州、徐州刺史,羊灵珍为魏兖州别驾,羊深为魏中书令,羊烈为北齐义州刺史、兖州大中正等,不可遍举。文中的太和为北魏孝文帝元宏年号,为公元477—495年间。北魏兖州治瑕丘,故羊氏在兖州所建尼寺应在瑕丘。《比丘尼传》卷一的《洛阳城东寺道馨尼传》和卷四的《禅林寺僧念尼传》,就分别记述了羊氏家族的两位高尼,但她们并非在瑕丘修行。赖非先生着《山东北朝佛教摩崖刻经调查与研究》一书第四章《刻经周围的寺院、僧人、经主》,引此则时径直称为“瑕丘尼寺”。尼寺即比丘尼之寺,是女性僧人修行的地方。无独有偶,在1993年从兖州泗河南大桥下出土的一件残碑上,也提到了“比丘尼之寺”:
……若夫邑义人等……以大齐河清三年,岁次实沉,于沙丘东城之内,优婆尼、比丘尼之寺,率彼四众,奉为太上皇帝陛下、师僧父母、俾闰含灵一切有识。于是法堂巍巍,廊庑赫奕,磊硌而重叠,峨峨以连属。又乃敬造阿弥陀连座三佛……
从上引这段碑文看,这是在修造一座尼寺并造佛像后所刊的纪功德之碑。文中的邑义是北朝时候民间佛教信徒以村舍为单位结成的组织,从事修窟造像、诵经礼拜等活动。其负责者称邑义主,成员称邑义。河清为北齐武成帝高湛年号,河清三年为公元564年。沙丘城应即为瑕丘城。优婆夷指在家修行的女性佛徒,比丘尼指受过具足戒的女性佛徒。四众指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泛指出家在家的奉佛之人。太上皇指北齐武成帝高湛。按《北齐书·帝纪第七》载,“河清四年夏四月……太史奏天文有变,其占当有易王。丙子,乃使太宰段韶兼太尉,持节奉皇帝玺绶,传位于皇太子。大赦,改元天统元年……于是群臣上尊号为太上皇帝。”可见,高湛是在河清四年因“天文有变”才禅位给其子高纬的,河清三年是还没有“太上皇帝”之称的。所以此石的刊刻时间并非河清三年,而应在天统元年(565)之后。
从北魏太和年间到北齐河清、天统年间大约有80年的时间。这个尼寺是羊氏所造的那个尼寺吗?很值得研究。赖非先生说:“一州治中有两处尼寺可能性不大。此题记中的比丘尼寺很可能就是羊氏当年所造的瑕丘尼寺,其位置在沙丘东城之内,距今金口坝不远。”其说很有道理。
附带提及,赖非先生书中还有慈云寺,云:“在兖州西。孙星衍《寰宇访碑录》北朝卷载(兖州)晋阳山上有摩崖刻经,正书,无年月,上书‘慈云寺薛子岫等人’。今晋阳山已夷为平地,慈云寺遗址也无处找寻。”按,兖州城西之山为嵫阳山而非晋阳山。笔者所见《寰宇访碑录》滋阳部分似无此条,现手头无书,无法复按。但查万历二十四年《兖州府志·寺观志》,济宁州有:“慈云寺,在州西晋阳山上。”先生殆将济宁州误为兖州欤?
(五)泗河金口坝残石·嵫山摩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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