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辛苦,到西园寺时天已经全黑了。西园寺是这次重点考察的寺院。西园寺是西园戒幢律寺的简称,始建于元代至元年间,算起来至今已经有七百多年的历史了。岁月如洗,寺院几经焚毁,又几经修复,斗转星移,才有了今天这样的规模。寺院对我们的到来给予热情的接待。已经错过了过堂时间,但寺里还是为我们准备了一大锅面条和几盘小菜。虽是素面,晚饭吃得有滋有味。过完堂,弘法部的成峰法师又过来简单介绍寺院里的基本情况,然后让另一个法师带大家到住宿的地方休息。这次到苏州本来是抱定吃几天苦的决心,没想到寺院这样好客,实在让我们为打扰了诸位法师的静修而深感不安。

以前我对出家人生活的印象多是从小说电视电影中获得。那里面寺院是青灯古佛,和尚或者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或者是行踪不定的云游僧人,或者是面壁破壁的苦行僧,当然还有疯疯癫癫的酒肉和尚。不过现在据我的观察,这所寺院已经相当现代化了。有的地方也烧蜡烛,但这已经只是一种形式,主要的照明工具还是一百年前爱迪生发明的电灯。就拿我住的地方来说,里面有空调,有电蚊香;卫生间里面浴盆、电热水器一应俱全。尽管水龙头开关已经松了,出来的水不是很烫就是很凉,总要调上老半天,不过至少从表面上看比学生宿舍要好多了。虽然寺院仍然有常住僧和暂住僧,但各项管理制度相当规范严格了。比如我们进宿舍后,智圣(音)法师过来让我们押学生证或身份证。智圣法师是看起来有点婆婆***和尚。在他的办公室里,我看到和尚从外地回来后写的销假条,比我所在的学生宿舍管理科还要规严格。挂单时,有个老和尚叫智圣,问钟楼里的……(没听清)是谁让买的?智圣说不清楚。老和尚就把他训了一顿:以后这些事情都要经过智圣手,智圣给他盯着点。我想,以前的寺院庙产丰厚,有自己的土地,可以按时收租;现在寺院大多靠捐助和门票收入生活,要养几十口,甚至近百口人,还要有各种日常支出,如果没有一个严格的财务制度,记成一本糊涂账,那是根本不行的。因此智圣法师在寺院里的作用还是蛮重要的。

寺院吸收了很多的现代文明成果。听成峰法师介绍,寺院的图书馆已经采用了微机管理,可以方便僧人阅览;寺院也使用数字技术来弘法,提高弘法效果。但是我感到,月桂飘香下的寺院仍然谨慎地守护着自己的传统,使寺庙在喧嚣的闹市中成为一方“人间净土”。这个从第二天早晨僧人们做的第一堂功课——上早殿就可以看出来。

晚上睡得晚。因为刚来,没有发现抽屉里的电蚊香,睡觉老能听着蚊子的运动声。早晨三点多醒来。听到隔壁有人在痛苦地喘气、咳嗽,这时就睡不着了。大约挨到四点半,听到由远及近的打梆声。过了十分钟,响起了钟声。赶紧穿好衣服出去看。院子里已经有信徒在那了。等着人都到齐了,就由带队法师领着我们到大雄宝殿等着。不多时,僧人们排着队静悄悄地鱼贯而入。穿黄袍子的是比丘,穿深袍子的是刚入门的沙弥。有个沙弥还没有剃头。看得出起来这么早对谁都是一项苦差事。有的法师也没睡清醒。在做法事的过程中,能看到跟在级别较高法师后面走过来的僧人自觉排在队伍后面去。我想可能是早上没起来,最后又被管纪律的法师从被窝里拖出来的缘故。其实做法事是个合唱的过程,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在我看来没有多大区别,况且还有偶尔来住个一两天的僧人,更没有必要跟常住僧一起来做功课。但寺院严格制度,对所有僧人一视同仁。记得有本书叫《细节决定成败》,有句古话也讲“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在小事上不防微杜渐,很难保证僧人们都能靠自己的修行来约束自己,见贤思齐而不“温饱思淫欲”。严格规范的制度是一个团队向共同目标迈进的保证。

僧人们上早殿做得功课有简化版和完整版。简化版是日常上早殿的程式,四十来分钟就结束了;而完整版是有人来作法事的程式。这次我们看到的是较复杂的版本,一直持续到六点半多。和尚和沙弥们分成两部分,东西相向而站。女居士和来考察的女同学面东而站,男沙弥和男同学面向西站好。只有当需要磕头时才面向佛祖。大殿东西两面是金身菩萨,正中是三尊佛像。最西边的是阿弥陀佛,它代表无量光、无量寿。东边的是消灾延寿药师佛,有延生的含义。早上做的法事就是向药师佛祈求延生,因此是为生人做的法事。晚上还有一堂功课,仪式的含义就变成超度亡灵了。中间是释迦牟尼佛,只有经过他的阐释,人们才知道上面两尊佛所代表的含义。下面还有阿难伽叶,以及韦陀菩萨。仪式开始时,先有一名大约职能相当于乐队领唱的僧人一声高唱,然后大殿就开始跟着唱起来了。虽然中间也有只动嘴唇不出声的滥竽充数者,但僧人们脸上大多是虔诚的表情。出800元资举办这次法事的信士跟在普仁法师的后面。普仁怎么做,他在后面也跟着怎么做。我离得较远,看不太清楚。仪式很长,到了快结束时,僧人们排队按顺时针方向绕大殿走,再绕着一排排垫子走到佛像前,然后再顺着一点点绕回来。这时我才发现在香案的后面还有几个手持乐器的和尚。普仁法师离开后,僧人们又念了几段经,才按顺序依次离开。

早晨吃的这顿饭才应该叫斋饭。因为它是由斋主请客。吃完饭,我们就在寺里散步。从早饭到八点钟,僧人们一般还要回去再睡一会儿。现在人还不多。我看到有个僧人在踢足球。西园寺真是很大,而且设计得也很奇特。有的路看似已经到了尽头,但是穿过假山就到了另一处。所以如果没有老师领着,我们这些初来者肯定要迷路的。在寺院西边有一个很大的放生池,传说里面有一个四百年的老鼋。不过实际年龄也可能是八百年,因为在四百年前的人们把它放生时,它可能已经安安稳稳活了四百年了。

上午按计划应该前往定慧寺。正好路过苏州一条有名的商业步行街观前街。在观前街棂星门下我把暑假现学的一点东西现卖给同学。因为我去过孔庙和孟庙,也曾去过南京的江南贡院。那里前面都有棂星门。但是这里的棂星门的“棂”是带“巫”的,而孔庙孟庙以及江南贡院的棂星门的“棂”是没有“巫”的。这就是从儒家的“敬鬼神而远之”的正统观念出发,因为儒家的学说是面对现世的学说,对巫术鬼神兴趣不大。然后我就请他们注意棂星门的纹饰。棂星门的柱子上应该是有云彩的,代表着“天”,所以不能在上面加顶的。但是孟庙和泰山天街上的这样的建筑都是加上顶了的,代表的象征意思很混乱,是现代人加上去的,是错误的。我这么一说把他们都说傻了。其实我原来也不清楚这里面有这么深的学问,都是在暑假时一同出去旅行的文化美术专业的同学告诉我的。在文曲星殿外的墙上,挂着从唐代有科举以来苏州状元的名字。可惜除了翁同龢之外,大部分人的名字已经在岁月流逝中默默无闻。我想起前段时间国子监门前要给各省高考状元立碑的新闻。现实就是这样,领跑的不一定是笑到最后的;能被历史记住名字的往往是开始默默无闻的。

定慧寺是西园寺的下院。本来是一个唐宋古刹,但是建国后一直被其他单位占用。这几年随着文物保护意识的增强,重新又作为寺院开放。不过来得不凑巧,原先打算听的僧人的弘法讲座已经开始了。里面有很多人,没有座位了。因为下午在西园寺仍有一个类似的讲座,现在就跟着老师转一转定慧寺。定慧寺规模不大,僧人也很少,不过主要的佛都有。我最感兴趣的是听讲解四大天王的象征含义。在湛山寺我也看到四大天王的雕塑,听到的解释是这四个天王代表“风调雨顺”的意思。这次听的跟以前大不一样。提多哪叱是东方天王,在弹着琵琶,这象征了治理国家应该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太紧或太松动都不能奏出动听的音乐。因此它也叫持国天王。南方天王又叫增长天王,手里握着一把剑,它代表着治国要从伦理上治理,而这主要靠智慧。西方天王一只手握着龙,一只手拿着宝珠。所有龙的生命都在这个珠子上。这样尽管龙是变化无穷的,但是有珠子在手,再厉害的龙也要听从命令。治国需要掌握治国的规律,才能长袖善舞,得心应手。所以它叫广目天王,意思是高瞻远瞩。北方天王是四大天王里面的财神,相当于道教里赵公明的角色。它拿着的伞的象征含义是,人一生要接受许多知识,但是接受任何知识的时候都要有所选择,而伞的作用就是把坏的知识给过滤掉。所以它又被称作多闻天王。看完天王,又看到门口的韦陀菩萨。手拿降魔杵的韦陀菩萨也许是最早的公安局长。它的职能是维护寺院的安全,并且对坏人施行惩罚。从韦陀菩萨握降魔杵的不同手势上,还能看出这个寺院到底是个子孙庙还是个十方丛林来。在门口的时候有同学问为什么有的门上写着“不二法门”而有的不是?当时我离得较远没听清对这个的解释。

回到西园寺的时候正好赶上吃午饭。我一直带着牛肉干,没好意思拿出来吃。午饭还是很丰盛的,甚至还有素鱼。佛教徒不能吃肉。《贤首戒疏》中“食肉戒”说,“一切众生肉不得食,夫食肉者断大慈悲佛性种子,一切众生见而舍去,是故一切菩萨不得食一切众生肉,食肉得无量罪。”不过这个素鱼除了营养价值不如真鱼外,口感跟真的鱼没什么两样。我想,费了这么多脑筋,说到底还是既想吃鱼又不想破戒,而这实在是两全其美的办法。可惜鱼不会讲人话。如果有人用面捏了我的形象做馒头吃,我恐怕是要跟他拼命的。

中午那个在放生池里休养生息的老鼋果然爬到池中央的小岛上晒太阳。旁边还有一堆小乌龟。池子里莲花形的喷头喷出水帘,呈现出一条彩虹。西园寺另一处灵异的地方是五百罗汉堂。据说你如果找到和你年龄对应的那个罗汉,那么他的表情就代表你的命运。听上去很玄。午间小憩时,我发现在寺院里住着,连梦也与和尚有关。做梦梦见惹得老和尚生气,把我给赶出寺院。午睡醒来,想起下午三点还要去寺院的小课堂听成峰法师作的讲座。

小课堂铺着红木地板,收拾得很干净。进去都要脱鞋,学员和老师都是席地而坐。讲台上面挂了一幅字,写着:“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字写得龙飞凤舞,看得不是很清楚,意思也不甚了了。成峰法师作的讲座是每周六面向青年信徒作的讲座,已经讲了三次了。我看信徒以女士居多。搞笑的是有个人还抱着小狗一起来听。佛家讲众生平等,莫非想让它听了讲座之后也能点亮身上的佛性?不过小狗狗自始至终都安静地呆在怀里,没有乱嚷乱叫。成峰说,今天天气很好,这应当感恩三宝因缘,让我们来了解佛法;讲座前大家依然来唱三宝歌。之后成峰就开始两个小时三宝歌的讲解。先前的三次讲座已经讲了三宝歌的前两部分,这次是说第三部分。中间还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让人活动活动已经坐麻了腿。上半场重点分析了“三法硬”(音):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盘寂静。下半场重点放在比丘僧团和比丘尼僧团的作用上。他的讲座有两处值得注意的地方。第一,他的讲座注意与时俱进,能和国家宣传的东西紧密结合起来。他说,如果国家把六合净提倡到社会每一个角落,必然会实现***所提倡的和谐社会。第二,他反复强调僧团的好处,鼓励居士出家。“大家有机会多走走寺院,回家就会发现烦恼太多”;“身体要出家”;“出家的僧人有无量的功德,胜过在家清静修行的菩萨”。他还有句话的大意是,虽然有些出家的僧人身上也存在这样那样的缺点,但是他们能够出家,就比在家清静修行、经文念得很熟的居士要高一等。等到讲座快结束,唱完三宝歌时,成峰还是重复了这样的意思。他说,如果不皈依三宝,就不是真正的佛教徒;“信”与“皈依”不同,“信”只不过是同情者;皈依佛就不可以皈依外教,但他又强调可以了解外教。听成峰的口气,寺院还要办一个面向青年学佛者的辅导班。这个辅导班就利用学佛者的业余时间,学时比较长,学得可能也比较深入。

等逛完石路步行街回来,已经很晚了。本来想去图书馆,看看表应该已经关门了。即使仍然开着门,黑灯瞎火在寺院里乱转也是挺可怕的事情。经过大雄宝殿的时候,我看到门虽然关上,但里面还亮着灯。灯光是白炽灯光,我想里面应该有值班的僧人。回去后往床上躺的时候,我想今天早上看到的第一堂功课还有不清楚的地方,而且这样的机会难得,就决定第二天早晨继续早起来去上殿。

不过实在太累了,早晨挣扎了好半天才从被窝里爬出来。外面星光灿烂,没有一个人,于是独自向大雄宝殿走去。此时最亮的地方是大雄宝殿,里面已经有身着褐色长袍的女信士在对着佛祖磕头。我看到身着灰色制服的餐厅服务人员已经买菜回来。她们进到观音殿。一个人小声说“赶快赶快”,另两个人把菜篮子一放,就面向观音磕头。我进了大雄宝殿。一个法师也进来,面对着佛像,下跪,磕头,然后向后面走去。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很不安。走出大殿,抬头看到猎户座立在夜空。猎户使我很早就能辨认的星座,因为它中间代表匕首的三颗星很容易看出来。此时我想起泰戈尔的诗句:“在暮霭无声的指引下,猎户座闪现星空。”一名女信士打开大殿的侧门,整理好长袍,双手交叉,顺时针沿着大殿前的庭院走。里面的女信士拜完佛祖还要拜两面的罗汉。我进殿转到后面,看到三个法师在那里小声聊天。一个揉着眼睛的法师说这里晚上冷,另一个说你可以多加点衣服。我在殿前站好,鼓声响起。这是由慢而快的鼓点,好像每敲一下夜色就减去一分。法师们仍然像昨天那样过来站好。不过今天的程式是简化版,结束得也早。我看了两点昨天没有太注意的地方。第一个是僧人们的手势,有的时候是放在胸前,有的时候是双手合十。我观察,当他们唱的时候是双手合十,而念经的时候是两手放在胸前。第二个是当仪式快结束围着大殿转的时候,僧人们念的是“消灾延寿药师佛”。这个在昨天没听清念叨的是什么。做完第一堂功课,外面有个人在撞钟。僧人们又到食堂里继续唱。这是僧侣们第二堂功课。

从智圣法师的办公室里拿回学生证,看到一个僧人在扫地。有人说还想再进去看看。我想都呆了这么长时间,该看的基本都看过了。这时日光射进大殿;早晨的轻尘在升起降落;东方的太阳照耀在佛的头上;阿难伽叶在细心地倾听;大殿前水池里的乌龟慢慢划上来,吐纳着气泡。一切显得安详又从容,好像未曾有人来打扰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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