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离与担当——再访法源寺

（一）∵

第四次到法源寺，是四月。∵

旅游介绍中说，四月的法源寺，不仅粉红的海棠开满了，满院还飘着丁香的味道。这个，我2006年已经体会到了。∵

那次是一个人。同样是四月。∵

入了山门，过大雄宝殿，再穿过被团团簇簇紫色白色的丁香海围绕的毗卢殿与观音殿，之后就是卧佛殿。∵卧佛殿前方，是观音殿的楼阁。∵

楼阁左右就是两株印度海棠。∵

2005年7月，在满树绿叶的海棠下，金爻问，你为什么确信有一个西方极乐世界呢？∵

我回答不出。∵

旁边正在打扫尘埃的老人却忽然指着海棠说，这叫西府海棠，你们来晚了，早两个月，全是花，可漂亮了。∵

一年的时间，我依旧回答不出金爻的问题。∵

我坐在已经拆除了低矮栏杆的卧佛殿前石阶，头上是有着300年历史的银杏，杏叶绿得可观。阳光只能透过一点点隙缝，点在我眼睫毛，稍稍一点的移动，都能晃到我的眼中，并不刺目，只是那么一闪。∵

是的，只是在我的双眼中那么一闪，眼前两株海棠的花瓣就动了起来，淡淡晕着点点粉红的花瓣仿佛睡眠中被惊醒似的，蓦地一颤，离枝，飘舞，洋洋洒洒交织着翩跹着，雪一般落下半空……∵

书上说这叫海棠飘雪。∵

当时的老人没有说文人喜欢的雅词。∵

我来的时候也没有预备这样的场景，等我醒悟过来，拿出相机，与探奇的人们一起能寻找到的是满地花瓣。∵

时间很快就过了两年，而我依旧回答不出。∵

卧佛殿内，释迦牟尼吉祥而卧，微笑着，对着每个参观者。他说，在这里向西方经过十万亿佛土，就是西方极乐世界。他说，那里有位佛，叫阿弥陀佛，他的这块国土里面的众生“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他又说，佛是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

那么，由此，我就相信了在西方，有个极乐世界了吗？∵

金爻在摇头。∵

我也摇头。∵

在2007年的4月。我和悄璇、张云，三个人坐在我曾经坐过的那个台阶。∵

海棠花开得比去年更甚。∵

不过，我们没有看到花飘雪。∵

飘一般走过的是男男女女，欢欢笑笑地举起相机凑向海棠。∵

正在拍电视片的导演不得一次又一次重拍被行人打断的古琴表演。∵

弹琴的僧人很年轻，穿着黄褐色僧衣，坐在粉红色海棠树下，认真地一遍再一遍地弹着琴。琴声依然盖不住一声又一声的手机铃声。∵

我们三个人坐着。∵

没有人问有关佛与极乐世界的问题。∵

三百年的银杏树叶子初绿，点缀在色泽斑驳老旧的古殿的楼柱旁。∵

（二）∵

当家的大和尚带着一群人，带着那位“牙好胃口就好的”演员，指着观音殿内的一尊千手千眼观音铜雕述说不是很久远年代的故事，述说着这尊观音与周总理的故事，述说当年很多人都发现观音的千手都不断地在滴白色的水珠，把垫布都湿透了。∵

而应该是去年吧，大学问家李敖来法源寺。一群两群三群四群的记者与看客们围在他的周围，把这座金爻以为的仅有的安静的寺庙重新接上了红尘的热闹。∵

几天，我在李敖很有耐心地观看了许久的观音殿前的那个大石雕盆旁仔细观看。只见上面飞马仙禽，痕迹依旧。∵

这是一座一千多年的古寺。∵

这里曾经发生过许许多多的忠烈故事，无论是文天祥还是谭嗣同，满腔的热血浇铸在一间寺庙中，使得原本的超脱人间的幽静染上碧色丹心。∵

这里也曾经被文人所包围，四月底结丁香寺社，做海棠辞，饮酒赏花，把一个红尘俗世过得热热闹闹。∵

即便是现在，离开不远处的报国寺里面，人们熙熙攘攘着，在无数古旧珍宝中淘选着玉石古木。∵

杨花在报国寺的上空飘舞，虽然没有飘到法源寺中，但是，佛门终究无法脱离外面喧嚣的世界。∵

（三）∵

下午4点是晚课。∵

电视台摄像机下，这场晚课做得稍微盛大一些，行香时甚至走出大雄宝殿外绕了长长的长龙。∵

张云说没有听出晚课的内容。∵

我也没有听出来，但是我听到了自己熟悉的五会念佛声。∵

2003年，我选择净土宗修行时候，曾经每天两柱香地念唱，从泪流满面到汗滴如雨，湿透全身。∵

“阿弥陀佛身金色，相好光明无等伦。白毫婉转五须弥，绀目澄清四大海。光中化佛无数亿，化菩萨众亦无边，四十八愿度众生，九品咸令登彼岸……”∵

阿弥陀佛四十八大愿，希望所有信仰他的人都能往生他的极乐世界，“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四边阶道，金、银、琉璃、玻璃合成。上有楼阁，亦以金、银、琉璃、玻璃、砗磲、赤珠、玛瑙而严饰之。池中莲华，大如车轮，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洁。舍利弗，极乐国土成就如是功德庄严。”∵

可是唯物主义者说，这是人们面对苦难无法解脱时的一种幻想；佛学研究者则说，那是佛经的一个比喻；先锋派的佛学家甚至认为，宣传这些不是佛的本意……∵

2006年，我在河北柏林寺中短修。一名小学三年级的孩子，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寺院禅修室外背诵《佛说阿弥陀经》。∵

他说，为什么要问相信不相信呢？本来有这样一个世界啊。∵

为什么如此确信呢？因为佛是“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

那么，你愿意去这个世界吗？当然！∵

单位同事净念新近助印了几本佛教书籍，都是藏密佛教中的古代和当代觉者的开示。其中最关键的一个观念，就是学佛者必须学会出离心。∵

没有出离之心，依旧热恋这块土地，这块被称为五浊恶世的娑婆世界，你就注定无法真正修成。∵

《佛说阿弥陀经》中有一种鸟，名为共命之鸟，音声绝美，能使人忘忧。这种鸟是一对爱恋到生生世世无法舍弃的情人化成的。因为他们无法放下对方，无法放下就不能修成佛果。同样的，我们这样的人，如果对当世如此的爱恋无法割舍，那么就只能继续留在这里，在六道中不断轮回，不断尝试着“生死离别、老病纠缠”的种种苦，永不能脱离。∵

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并非佛果，却是一个让你不会在六道中轮回，可以全心全意去修行的乐土。只有你强烈地不愿意留在这样一个世界中，一心发愿一定要去极乐世界你才能有机会抵达这块净土。∵

梁漱溟说，佛教就是一个出世的宗教。∵

一切人间佛教的说法都是在将佛教真谛带歪。∵

（四）∵

曾经染红过法源寺的碧血早就没有了痕迹。∵

丹青只是留在竹简上。∵

现代的人更愿意在踏青的时候，沉醉在海一般的丁香花丛中。或者在海棠雪飘落的时候，选摘几首应景的流行歌曲抒发情绪。∵

数十只麻雀聚在树下争吃寺庙僧人洒下的谷物，忽而被游人的脚步惊起，飞快窜出花丛，散落在四围的高树上。∵

一名佛教徒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叩首。∵

我们这些现代的佛教徒与普通游客有不同呢？也许会更加主动地将那道红色的血痕埋下，用深色的海青遮蔽。然后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在这块土地上念诵“南无阿弥陀佛”，求度西方极乐世界的机会。他们把功德本铺开，记录下放生是多大的功德，供养师傅是多少功德，念诵经文多少遍的功德又有多高呢……∵

佛教徒出离心真的很重了吧？∵

每年春节早晨三点，官员与富豪的轿车都挤在雍和宫门前，为的是巨款买下头一柱香。∵

这该有多大的功德呢？∵

是不是比佛教徒每日恭敬的问安与修行来得更深呢？∵

他们不是为了脱离娑婆世界，求的却是现世安乐与富足。∵

佛教徒呢？到西方极乐世界是为了什么？∵

莫非却是他方的一种安乐与富足么？∵

（五）∵

旅游手册上介绍的法源寺却是一间佛教图书馆。∵

然而，四次拜访，终究没有见到藏经阁。∵

一次偏向西边小门，竟然走到我梦寐以求的中国佛学院。课堂前一块牌匾写着许多已经不在的佛教名人巨藏赵朴初等名字。∵

还没等我细细膜拜，就被校工赶了出门。∵

从2006年起，法源寺已经不是我和金爻走过的那座静谧少有人知的古寺。∵

如果金爻重游，也不用再傻傻地从路口那些破落的胡同里，绕上一圈两圈才能找到入口。附近几条胡同都在翻新修整。临街的大块土地被辟成大广场，人们在悯忠纪念亭边遛狗游玩放风筝。大大的刻有“南无阿弥陀佛”的影壁后就是法源寺。三三两两说着各地言语的乞丐向每个买票不买票的人述说苦难，甚至连广东小城市新会也在旁边开了佛具店。∵

山门两旁也开了法物流通处，一度被禁的湛愚老人的《心灯录》也在其中摆着。负责人是位简单的湖南妇女，很耐心地查对我选中的《佛教日用文选》和《唯识学讲义》的价钱，一边解释，这些钱全部会归入寺庙，现在开支太大啊。∵

是啊，开支太大了。寺院从2005年开始翻新，到了2007年依然到处是瓦片和脚手架。∵

也许，这将是一个全新的法源寺。∵

靠西临着佛学院的长廊正在装修成寮房；当家大和尚带着青年僧人忙忙碌碌地，引导参观团拍摄录像。年轻的义工在大雄宝殿前摆了两张长桌，桌面是崭新的结缘的佛经和佛像。∵

他们有的很热心地给游客指点路途。有的则拿着《金刚经》默默念诵。∵

（六）∵

现在的知道分子们喜欢说《金刚经》。他们开口就说梦幻泡影的偈子，闭口就说无所住而生其心，口不开不闭的人则把佛说……即非……是名……名相弄得有模有样，最近，连王朔也出书为众人讲解《金刚经》来。∵

可是，是否有人注意到了，《金刚经》说“若菩萨以满恒河沙等世界七宝，持用布施。若复有人，知一切法无我，得成于忍，此菩萨胜前菩萨所得功德”，《地藏菩萨本愿经》也有类似的说法。中心意思只有一个，你所做的一切功德，没有一项你比过你广布佛法，帮助困苦人们解脱苦海啊！∵

这种助人脱离苦海就是菩萨精神！∵

所谓菩萨，就是为了将这个世界乃至更多世界受苦的人度离，让所有人的幸福安乐的修行者，他们宁愿自己不成佛，也要一遍再一遍地重新回到红尘中来救苦救难。这是一种慈悲者的胸怀，所谓慈，就是给人与喜乐；所谓悲，就是为人拔除苦难。∵

要拥有这种精神境界，需要的是什么？∵

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念佛祖云；是不断去施舍钱财修建寺庙，供养法师；是小心翼翼地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以求把功德积累多多，把佛名念得响亮，等待死去那瞬间阿弥陀佛来接引你？∵

一名自命先锋佛教的人冷眼看身边求佛者，闷哼一声，举手将许多和尚奉为经典的《楞严经》付之一炬——他要寻找没有走出印度释迦真谛。∵

他高声批判着现在的佛教，如同在国外已经兴盛了很久的“批判佛教”的呼声一样，他们要找“何为如来真实意”。∵

我才疏识淡，自不敢将眼前的经典看作糟粕，强要以辩证唯物主义去分割，所以不能与他们为伍。但是，我却记取了他一个见解。∵

真的佛教徒应该学会“担当与出离”。∵

出离是佛教的基本教义，而担当才是佛教徒的精神。∵

没有出离心，不能真正接近佛法触摸佛的真意，明了世间真相；什么事情都不敢担当，把自己一身的热血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去斤斤计较每日自己积累的功德，菩萨的普愿何在？∵

（七）∵

法源寺门口的大广场，丁香玉兰还有殷红的桃花都开得很盛。∵

没有人注意这些景色，他们在打球，在遛狗，在放风筝，在聊天。∵

他们都很开心。∵

佛说所受接苦、诸行无常，这一切快乐都会变迁消失，他们都要迎接老病、分别乃至身不由己的争斗，所以他们终究是要感受到苦的。∵

可是，阳光把大家照耀得那么和谐。我虽然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可是我却不忍心去告诉这群人，你们终将是要受苦的呀。我无法如同尼奥那样穿行在真实与虚拟时空中，努力去唤醒所有沉迷在虚假世间的人们。∵

我缺乏这种能力，更缺乏这种勇气。∵

这种勇气人类自古就有了，谭嗣同为了唤醒国人不惜引颈试刀；布鲁诺则坚持他的真理而宁愿被烧死。我们佛教徒呢？出离心有了，为人类担当的雄心呢？∵

金爻在学习了许久心理学之后，忽然叹惜，也许心理学也无法解答心中对人生的迷茫与困惑。∵

我们已经许久不曾联系了，也许金爻也不会看见我这篇散记。∵

这样也好，我还不曾真正解答有关极乐世界的问题。∵

只是，我却依旧相信佛法可以解答我对人生的疑问。∵

这种人生的疑问，在我越困惑的时候，我觉得越接近佛法的真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