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访仙游寺

到达,晚九时整。

秦岭北麓已夜色笼罩,山头隐隐贴在天幕上。脚下的水面在一闪一闪地发亮。我知道,这就是仙游寺的所在了。

原本从下面的黑河河川绕过山脚便进入叫作“金盆”的盆地,仙游寺在那里蹲踞了差不多整整1400年。现在,它已经沉入百十米深的水下了。为了解决西安市几百万人的饮水问题,仙游寺像我佛舍身饲虎一样,供献出了自己。我积存了几十年的仙游寺情结,却竟然没有在它迁出之前解开。我不知道那种状况蕴含着什么:本来已经安排妥当去仙游寺,而当车停在大门口时,突然接到一个紧急的公事电话而不得不取消行程,最后却在毫无结果的等待中度过了一天。

那天虽然阴云密布,闷热异常,但还是总想赶着在仙游寺拆迁前进行一次告别游,同时也是我的处女游,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

今天我来了,却人是而境非。仙游古寺知何处?万顷碧波千尺深。站在高高的山头上,那传说中弄玉和萧史“仙游”居住的“玉女洞”、东汉学者马融读书的“石室”、苏东坡“调水”的“玉女泉”、岑参“石潭积黛色,每岁投金龙”∵歌咏的黑龙潭等等,随着原来河两岸的仙游寺都看不到了,站在寺中观赏体味“斜阳晓照”、“狮山象岭”、“九峰叠翠”等等景色的立足点也在水下了。既然如此,便打定主意晚上来。

那座有名的法王塔,就是五十万块古砖被作了五十万个记号整体从下边搬迁到东山头的隋塔,就在不远处。笃信佛教的隋文帝在仁寿元年(601年)他的诞辰之日,下令从京城分送舍利到全国,修建30座佛塔,仙游寺塔就是开手第一座。他在这里早就修建的仙游宫可能不久就改为寺了。1998年10月20日,当法王塔地宫开启时,中央电视台《新闻30分》栏目还作了现场报道。2003年6月15日,随着住持法师将最后一块砖放到塔顶,法王塔搬迁成功。据说这是全国现存唯一的隋塔。

山头冷风凄雨,塔太孤单了,于是在它的旁边修建了一座博物馆。

2008年7月15日,即农历的六月十四日,是我选的游仙游寺的时间。

现在已经尘埃落定。

公元756年7月15日,也就是唐天宝十五载六月十四日。中午,在前一天天未亮由京城长安偷偷出逃的唐玄宗一行到达马嵬驿。傍晚,兵变发生了。玄宗在无奈的悲凄中“赐死”了与自己恩爱相处了16年的杨贵妃。三尺白绫让历史由等待进入迷惘,被吸进再也无法逃逸的漩涡。

五十年,一直要等到整整五十年过后的唐宪宗元和元年(806年),时为周至县尉的白居易和朋友陈鸿、王质夫等人游仙游寺,才吟唱出了让民间传说成为千古绝响的《长恨歌》,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它却让迷惘更加浓厚,使漩涡更为流急诡谲。

马嵬驿距仙游寺不远,在仙游寺西北方十多里处,隔渭河遥遥相望。

不知道一千五百五十二年前的六月十四日傍晚是什么天气,好像六月十三日下过雨。

西安的昨天也下过雨。几天前艳阳似火,夕阳如血,然而似乎年年如期而到的一场冷雨,阴霾四布。杨贵妃的香消玉殒为什么碰巧是这样的日子?

一千五百五十二年前的戌时,一切归于安静,杨贵妃的尸体已经入土,唐玄宗惨然踏上南往蜀州的道路。

然而,有人说,黑暗中有几个人急匆匆渡过渭河,直奔南山下。他们在关中通往汉中的四条栈道中选择了一条最荒蛮、最难走然而却是最捷近的路线——傥骆道,很快就闪进莽莽深林。若干年以后,消息从日本传回:杨贵妃没有死,她被人保护着,从马嵬逃到汉中,再由汉江南下长江,最后东渡大海到达日本!

从这里看,仙游寺向西翻过那一道山梁就是傥骆道的北口骆峪,不过沿着仙游寺所在的与骆峪平行的黑河上溯,到一个现在叫厚轸子的地方也可以走上傥骆道。那里是傥骆道秦岭北麓最重要的站点。

我在想,如果我在这一队行人中,决不会让大家舍近求远拐往西面的骆峪进入傥骆道,我会建议从距离马嵬驿更近便的黑河谷进入。因为这条道是特殊的六月十四日后那几天里更能避开行人、更便于隐蔽的最佳选择。

我还想,白居易、陈鸿、王质夫等人为什么偏偏在仙游寺议论马嵬的故事,仅仅是因为斜对面是马嵬驿、隔山梁是骆峪口吗?会不会有可能在当时人们的传说中,仙游寺正好就是杨贵妃在生死关头逃难经过的地方呢?

很值得推敲。

虽然不是唐人的专利,但唐人无疑开了最具影响的先河。他们在佛寺里写爱情,也写佛寺里的爱情。

元稹是白居易最好的朋友,白居易写了《长恨歌》,元稹写了《连昌宫词》;陈鸿写了《长恨歌传》,元稹写了《莺莺传》。按照白居易“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的自得说法,好像《莺莺传》也是元稹不服气的产物。我感到很有韵味的是,仙游寺和普救寺都是因为发生过经典奇特的爱情故事才名闻天下。我们可以推测,如果没有《长恨歌》和《莺莺传》,这两座寺会名传千古吗?

按照《旧唐书·杨贵妃传》、《资治通鉴·唐纪》的说法,杨贵妃是死于佛堂的;按照《唐国史补》、《杨太真外传》的记载,杨贵妃死于佛堂的梨树下。不管是佛堂中还是佛堂前,都与佛寺有关。可见白居易他们在仙游寺里谈论爱情、歌唱爱情,在唐人眼里是很正常的。后代的志怪中写佛寺里的情事,总是人与鬼怪之间的卿卿我我。唐人浪漫,但不怪邪。佛寺是人间的,发生的是人与人的爱恋,即使悲惨如杨贵妃李隆基,失落如崔莺莺和张生,也是人与人之间的。这是不是与唐人的心理有关?你看唐代的佛菩萨就已经世俗化为可亲可爱的凡间人物了。当然在唐人心目中,佛寺是圣洁的、高贵的,不像后来小说中写的有些佛寺竟然成为僧尼淫乱之所,尽管那的确是人与人的苟且。

我们不再觉得仙游寺除了庄严就是阴冷,它还有温馨。温暖它的正是白居易他们。

这或许是唐人佛寺文学的一部分。

杨贵妃和李隆基是否有真实的爱情,留给华清池、马嵬坡。站在仙游寺畔,望着秦岭黑黝黝的山峦,我倒更愿意思索杨贵妃到底死没死。

杨贵妃东渡日本之说,在日本古已有之。据中国学者研究,在11世纪的日本杨贵妃就已经家喻户晓,杨贵妃逃亡日本的说法是在相当于南宋前期时传入中国的;到了相当于中国明代前期的时候,日本的能氏剧还演义着杨贵妃本人在蓬莱山与玄宗所派道士见面的剧目。

很明显,日本人不希望杨贵妃死,要她到日本建功立业,还要生儿育女。1963年日本就有姑娘拿出家谱证明她是杨贵妃的后代,着名演员山口百惠也说她是杨贵妃的传人。有人说,这反映了日本对中华文化的情结。

不过中国人尤其是男人们心理上有不舒服的地方:蓬莱仙山难道就是那个动不动就闹地震的小岛国?说什么也不能让杨贵妃生下一大群短腿儿矮个儿的“三寸丁”!纯粹地作贱糟蹋美人!既然有杨贵妃活着一说,就不能让她到日本去风情万种,还是留在我们国内为妥。于是,就有了四川省营山县营山乡太蓬山为杨贵妃逃难和终老之地的说法。

谁知道花样翻新,近年***学者考证出杨贵妃已经被人带往遥远的美洲去了。

还有更具情调和韵味的:贵妃逃生后流亡江湖,与玄宗在汉江一个小岛上秘密会见,点燃了襄阳叛乱,然后贵妃主动流亡日本。因秘密暴露引发了宫廷政变,玄宗被囚禁。后肃宗明白真相派人去日本邀请贵妃返华,被婉言谢绝。故而“长恨”。既照顾了个人感情,又兼顾了中日情感。

真的不知道我们的贵妃以后还要流亡到哪里,做些什么,如果她没有死。

记得给华清池演大型山水实景剧《长恨歌》的演员讲课时说过,不管别人说杨贵妃死没死你们都要认为没有死,这种亦人亦神、亦尘世亦仙境的感觉最好,最能出戏。不过现在我可以公开我的观点:我同意杨贵妃死了的看法。

我只想说,杨李的爱情是一个真实的悲剧,人们从心理上感情上不愿意接受这个凄惨的现实,因而按照我们的老传统,让它在冥冥中以大团圆结束。所以,脱胎于民间传说的《长恨歌》就在天上人间海上世界驰骋了一番,把人世间真正的缺憾和怨恨用彼岸虚拟的圆满和想象的平抚作一弥补和消解,这种处理和梁祝化蝶、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手段是一样的。其实,白居易心里非常明白,如果没有最终的遗憾,如果确实有“天上人间会相见”的那一天,何来“此恨绵绵无绝期”!

当然,这种非花非雾、亦虚亦实、缥缈变幻的结果,宁肯说已经演变为一种文学意境了,强作历史考证只能是刻舟求剑,徒增烦琐。最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弱水三千,取一瓢饮之焉耳。

剧作者和演员都是他们自己,演出结束,是台上台下“血泪相和流”。

爱到不能再爱,聚到不能再聚,爱得地羡天慕、分得神哭鬼泣,所以,才有了《长恨歌》的淋漓酣畅和聆听者的心惊神摇。

然而,悲剧的责任由谁来负?唐玄宗没有回答,杨贵妃更无法回答。

写作《长恨歌》的动机,《长恨歌传》中有这么一段话,千百年来被人们重复了不知多少遍:

“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

传是给歌作注解的,歌中不方便说来不及说不愿意说的传中可以说。陈鸿的话代表了正统观点,在当时恐怕是不讲不行的:倒不是害怕通不过审查,而是担心失去士大夫的立场,被人非议。从《长恨歌》看,“感其事”做得非常到位,作者激烈的感情碰撞和缠绵的爱恨哀乐表露得很充分,而“惩尤物”——谴责女祸、“窒乱阶”——堵塞祸路就不是那么让人能明显感受到了。或者是作者故作冠冕堂皇之言,或者是作者的春秋笔法太高明,或者是像有人说的《金瓶梅》笔法,劝善惩淫是作者幌子。

我希望是前者,更愿意结合后者。

“尤物”,《红楼梦》的尤氏姊妹被称为尤物,《莺莺传》里被始乱终弃的崔莺莺也划入尤物之列。尤者,美中之美也。美固然美,然非人乃玩物也。这就是说,女人在那个社会里只能是器具工具或什么具之类,只能是供男人欣赏把玩的东西,所以出了问题,只可以谴责作为“物”的女人,不可以惩罚作为“人”的男人。男人弄丢了江山是弄丢了自己的,责任他自己负;女人弄丢了江山是弄丢了所有权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难道不是害人吗?还不是灾祸吗?难道不该负责任吗!所以在那个时代叫“女祸”,况且对皇帝还有一个“为***讳”的规则。我们不能拿现在男女平等的观念去理解。女人再漂亮,再可人意,地位再高,也是让地位更高的男人赏玩的尤物,只不过属于“高级”类别罢了。这种男女社会角色的转换在封建社会里恐怕只能等到进入武则天那个辉煌而暂短的时代才会有所改变。

那么,男人一点责任也没有吗?不是的。男人承担的是作为主家的责任,即

辨“物”不清、用“物”不慎、置“物”不当的责任,相当于我们现在说的领导责任。当然,他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时,对立面会就出头的,当然也是男人社会里的另一部分男人。女人没有发言权。就算那首据说是女人写的“君在墙头竖降旗,妾在深闺哪得知。四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诗似乎很解气,但仔细品味,还是她们发出的无助申诉。

所以,我不喜欢那些站在男人立场上给予杨贵妃的同情,我倒是想问问现在的男人们:你们的歌颂、争辩、惋惜中难道就没有哪怕是一点点把杨贵妃当作“尤物”的心理吗?

夜深了,不知是潮气还是雾雨,像思绪一样粘着人,无法抹掉也无法甩开。

一千多年,说长也确实长,说短呢也确实短——地球绕着太阳不过才转了一千多圈。然而,就这一千多圈,多少事讲不清楚了,多少事成为谜了,还有多少事被永远雨打风吹去了。

人们能说明什么?人们都在说着自己认为能说明的东西。那些个喋喋不休也可能接近事实,也可能纯粹是郢书燕说。

好在地方还在——可游,感情还浓——可发,纸笔还有——可写。

不刻意发别人所未发,只随意发自己所欲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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