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访盘龙寺

此处确是一块风水宝地。我指的是眼前这条横亘东西数十里的荆山原。不妨先看看昔日流传富平一带的这首民谣:“荆山原头

四季青,松柏苍苍映太空。狐兔竞窜百鸟鸣,墓冢崔嵬罕人迹。”无须驰骋想象,就恍若走进一片翠色满目天籁满耳肃穆满怀的幽天美地。而在墓冢崔嵬中,原之东头是汉高祖刘邦父亲的万年陵;原之西头则是唐太宗李世民父亲的献陵。面对长眠于此的这俩老头,不用多想,便会马上意识到,所谓雄汉,所谓盛唐,其“源头”就在这里呀!何况,史载斯地还是轩辕黄帝和大禹铸鼎之处。这里则更是一条流贯华夏文明的重要血管了。

不过我今天踏访的,却是藏于荆山原一道河湾里的盘龙寺。

此前大体呈东南走向的荆山原,进入富平淡村地界,则向西北方向蜿蜒而去。距淡村镇两公里半处,一道深坡如渴龙饮水,直奔下边从耀县流奔至此的赵氏河(又称金定河)。河水在这里如龙盘曲,形成一道开阔大湾,难怪称此处为盘龙湾了。虽说如今河水就像过度减肥的美女,曼妙苗条中却不免失之于细瘦;但不分昼夜地涓涓细流,却被大跃进年代利用天然地势修的一座小水库储而蓄之,天旱时也颇能解解燃眉之急了。上世纪60年代末,我吃过这水库里的鱼。或许是年深日久不曾撒网捕鱼吧,库里最大的鱼竟有一米多长。大队油坊就在水库高崖上,可想而知,那顿裹着面糊油炸的鱼是怎样的美味了。赵氏河惠及当地的,还有湾里的菜地、粮田,以及过去大片大片的柿林。出于感激之情,当地民间曾附会出一位不知来自何朝何代的赵金娘娘,将之奉为河神,其祀庙就建在我今天要去踏访的盘龙寺内。

其实,盘龙寺早已毁于“文革”之中,今天踏访的,不过是其遗址罢了。之所以固执此行,实乃出于我对这片有“山”有水藏风聚气之地的特殊感情。上世纪60年代末,在“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市吃闲饭”的口号声中,母亲领着几个弟妹,从县城来此插队落户。进入新世纪,已返城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母亲病故后,便归葬于斯地。除了拜祭母亲墓地,也想对这块曾收留了我们家的土地多些了解。据说“文革”中造反派在荡平盘龙寺时,意外发现了赵金娘娘庙下的地宫,打开后,里面只有一大堆铜钱,遂哄抢一空。这些铜钱现在虽早已无存,却为后人追溯盘龙寺的创建时间提供了重要信息:盖其铜钱上清一色铸有“开元”二字,“开元”乃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由此判断,该寺当建于唐代或唐代之前。如是,这座饱经岁月沧桑,且不敢占据名山大川,自甘寂寞蛰伏于河湾的千年古寺,却没能逃脱“文革”之劫,也就格外使人感到痛惜了。

河湾里空无一人。几只野鸭被我的闯入惊扰窜空,随后两只小野鸭跟着从一片野苇中扑棱棱飞出。这里距离盘龙水库不过二三里远,一种寂寥的洪荒气息隐隐逼来。产生这种感觉并不奇怪,一片50万平方米的新石器遗址,便坐落在不远处河南岸高崖上。据说这里还出土过石斧、石刀之类东西,遂是距今一万年前或六七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更准确地讲是仰韶文化,突然变得“伸手可摸”。遥想彼时,先民们在这块土地上辛勤耕耘,使用的工具则是比较简单粗糙的石铲、石斧之类。同时,为了满足容器、食器、炊器、汲水器之需,此时先民们已掌握了烧制陶器的工艺,而且出于人类爱美的天性,先民们还在陶丕上刻上花纹,增加其装饰美。而那时的男人,除了耕种、制陶、狩猎,还有一项重要的活动就是捕鱼。如此想来,那时的赵氏河水量一定颇为浩大,水产丰富。周围环境,想必也是到处草深林幽鸟喧花明的宜居之处吧。为了争夺土地资源,这里是否发生过部落间的战争,我们不得而知;根据现在的资料和考证,能够隐隐约约知道一点的是,这里或许曾是都邑之地,而轩辕黄帝荆山铸鼎的具体地点,也许正是在此地吧?可惜这一切都化做历史云烟,唯有这片遗址尚存,却大道无声,“希言自然”(老子语),其奈何哉!

赵氏河在这里突然折向南流,又拐头向北,复返身流奔东去,恰好划了个大圆圈,似乎特意向高崖上的新石器遗址致敬。而在这绕流一周中,形成了一个三面环水,只有北面通陆,面积约四五十亩的半岛。昔日盘龙寺便坐落在这半岛上。

昔日盘龙寺可谓释道杂居之处,且是当地庙会文化的中心。读者诸君,请允许在下客串一回导游角色,带领各位走进昔日盘龙寺。好,您现在的位置是新石器遗址。站在遗址所在的高崖上俯视底下的盘龙寺,但见赵氏河宛若游龙盘曲,把掩映在一片斑斓花色和浓郁绿荫中的寺庙团团缠绕。通陆的北岸,借其崖势,凿有一孔孔窑洞。东西两边的窑洞,是寺僧住宿或贮藏之所,正中间为佛洞。砖箍宽广的佛洞里,曾供有一尊金佛像和两座铜佛像——想必是佛教所称的释迦三尊了。佛洞前通往山门的甬道,被枝叶苍翠的古柏笼罩着。进入山门,一片开阔地东侧,坐北朝南雄踞着分为前后殿的关帝庙,与南边的一座古戏楼遥遥相对。不难想象,每年这里过庙会时,关老爷也会与民同乐,在夹杂着各种小摊小贩的叫卖声中欣赏戏文——不过台上唱的并非山西梆子,而是关中秦腔。有趣的是,在我国佛教寺庙的佛像组合中,作为护法神韦陀菩萨,往往被置于大肚弥勒佛坐像的背后;盘龙寺的韦陀庙,却在关庙背后——来自印度的韦陀菩萨,倒成了咱关老爷的护法神。这位关老爷,虽被中国佛教列为伽蓝神之一,并与十八罗汉同殿受供,但民间信仰的,却多属于道教封的“关圣帝君”(这也是关庙又称关帝庙的由来),且其坐像仍为一身戎装,持刀周仓抱印关平则分伺左右。而夜观《春秋》的造型,其威武形象中复添了一分儒雅。从文化角度来说,关公的忠(或曰信)义(或曰道德)形象,实际上代表了一种社会稀缺资源,“物以稀为贵”,恐怕这才是关公信仰不仅盛行于过去,并走红于时下商界(关公和赵公明同为武财神)的原因所在吧。闲话少叙。让我们从关帝庙中收回目光,穿过一旁的钟楼、赵金娘娘庙,去看看位于岛南端那座建于北宋的宝塔。塔系青砖空心结构,共八级,高35米。明末乱世中,此塔曾见证了一段佳话:其时有位刘雨化先生隐居该寺。万历年间中过解元的刘先生,是当时闻名海内的大文化人,且多有着述。有天,正在这里讲学的刘先生,忽见一队人马进入寺内,为首一军官模样的大汉,大老远便忙滚鞍下马,上前拜见先生。攀谈中,先生方知来人乃是率军入陕的义军领袖李自成。李闯王此番前来,是仰慕先生道德文章,特意请他出山的。虽说以闲云野鹤自况的刘先生婉拒了此事,却为后人留下了一段闯王虚心求贤的故事。

怎样,听了鄙人上边的介绍,读者诸君想必对昔日盘龙寺有所了解吧。可惜我们只能站在这里“干说”,底下如今却是一片废墟了。呜呼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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