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公风范流余芳——∵朝拜灵岩山散记

正进法师

公元二○○七年十月廿七日晨,苏州,从火车站坐出租车前往位于木椟方向的灵岩山。大雾之中,苏州变得朦胧。出家之后,我一向标榜自己是净宗念佛人,往往与修习净土宗的道友、居士参禅论道,心得大体相同,偶尔高出那么一点点,便产生高屋建瓴之悦(真是小家子气,我执重)。然而,此次朝山却迷了路,车停在了公园门口。下了车,只得在公园里穿行,还爬了一个小山坡,自以为山上的那个亭阁便是我梦想之地。但不是。它只是我念佛时出现的一个小小的境界。下了坡,又穿过一道便门,才见朝山的正路。后悔当初迷路。人,走在山路上,资粮总是要带上一些,于是,肩上的香袋变得沉重起来。泪如雨下,大汗淋漓。哎,不受得百般、千般、万般之苦,哪能到极乐呀?

走上正途,摸到了门径,是念佛人的一大幸事。

在客堂,万信法师接待我。我拿出佛协的介绍信,要求拜见明学长老,完成采访任务好下山回普陀。再过两天就是九月十九啦。可得到的信息是老法师没在山上。万信知客师对我说:先吃饭,然后住下。这时,我才感觉到肚饥。

吃了饭,倒头便睡。这一觉睡得“沉稳”,直沉到了湖底。到中午过堂时分,才醒转过来。为给常住节省点差旅费,我选择了五五折的机票。坐晚上十一点从西安起飞的飞机,到上海又坐火车,马不停蹄地奔苏州。在抢时间的幌子下,劳碌在了睡榻上。下午,精神好些,盼着老和尚归来。先拜佛,参观了念佛堂、佛学院般若堂,最重要的是我找到了印光大师闭关之处所。一个草木深深的小天井,一间房,礼拜时深感大师慈光照我。门前,挂着一个木牌,上书“印光法师关房∵民国廿六年十月卓锡灵岩闭关安居(公元一九三七年)民国廿九年十一月初四示寂生西(公元一九四○年)”。木牌上的说明,无形中透露了几个重要的信息。让我感到吃惊的是,灵岩山人称印光为法师,而不是大师,和甚么净土宗第多少代祖师之类的。这在当今,有些不可思议。如今,头衔越大越多才显得尊贵,诸如委员、代表、会长……漫山遍野地飞,看来灵岩山是反其道而行之的,还是当年印光法师在时树起来的家风。在我看来,甚么祖师、大师、大和尚、大法师之称谓,皆无一句“法师”来得高尚而清净。最多加上“三藏”两个字,可如今举目四望,谁又能担当起“三藏法师”这个高山仰止的称谓呢?灵岩山寺的家风,原来如是。那质朴、古旧之气息,扑面而来。

灵岩山为智积菩萨显化的道场。这是它唯一的一个广告语。

站在殿外,听大殿内潮音起伏。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麦克扩音出来的效果,哪有这般庄严,如此真实?喇叭出来的声音,终究是假的。万信法师对我说,这只是常住的一半僧人,如果去受戒的学僧回来,会愈加好的。

夜里读经,静听秋虫鸣叫。上山的寂静与山下灯光的喧闹,彰显着佛教的力量。

第二天,我仍四处游逛。先到佛学院参观,后到念佛堂听佛。佛学院虽无上课僧,但于房舍和教室间寻得两泉。泉水清澄,缓缓流淌,看周围的拾掇出的环境,显然是法师和学僧饮茶取水之处。我得一瓢饮,水质甘甜可口,虽无茶却聊胜于茶。明学长老办佛学院较早,老人家先创办灵岩山佛学院,后任中国佛学院副院长。这是我来此地的直接因缘。他曾和现住我们普陀山的白光长老共过事。那时白光法师任中国佛学院副教务长。

之后,我过了两个小天井,绕路到了念佛堂侧门,听佛号声声。念佛人讲究个薰习,我问现在念佛的人是我吗?于念佛堂后侧走廊往复徘徊,那手上的念珠显得有些急切。为了稳住心念,我驻足于门前,细读悬挂在门斗上方的《灵岩山寺念佛堂规约》。此《规约》共九条,重订于一九八四年。我对“一律开口念诵,不得默不出声”和“必须扎裤脚。不得在堂内放下气”较有感触。心想,灵岩山的念佛堂,比其它寺院的念佛堂,虽大同小异,却又有不同之处。这,就有了区别。大家还记得印光老法师在一九二六年为灵岩山寺立的规约吗?其十方道场规约共五条:一、住持不论台、贤、济、洞,但以戒行精严,深信净土法门为准,只传贤、不传法,以杜法眷私属之弊。∵二、住持论次数、不论代数,以免高德居庸德之后之嫌。三、不传戒,不讲经,以免招摇扰乱正念之嫌。堂中虽日日常讲,但不升堂,不招外方来听耳。四、专一念佛,除打佛七外,概不应酬经忏佛事。∵五、无论任何人,不得在寺内收剃徒弟。∵五条当中就有第一、二、五等三条是为了防止灵岩山重蹈子孙丛林的覆辙。“有一违者即出院”,可谓严厉之至∵。从此灵岩山道风为之一振,迄今不衰。

中午过堂吃饭,发现了几个铁制的大水壶。其个头之大,用“巨”来形容不为过。这恐怕是十年前的产品了。如今小家庭过日子,谁还用得着这等笨家伙。就是过去的大家庭,也难见这物什。早晨就见行堂的,歪着身子,给一个个师父碗里的粥底倒开水。也是奇怪,灵岩山的早粥特别稠。如果没有这“水”,还真化不开“十利”之精魂。此时,“巨无霸”又过来了,我懂得这是常住在提醒我要惜福呢。水是滚烫的,把碗里的油茶溅成了一朵莲花状。

第三天,我仍到处游逛。下午,我去山门前恭候明学老和尚,与卖门票的和验门票的出家人聊天。灵岩山寺,各种杂事皆由和尚来承担,无论卖门票和收验门票,还是流通处的,全由出家众自己来,早晚出坡皆黄衫的身影。只有斋堂,有几个帮厨的在家居士。这也是灵岩山一道独特的风景。年轻的僧人,思想是活跃的。我们坐在门前,没有多时就熟了,聊起各古刹名山道场的情况。我羡慕灵岩山道场的清净和纯朴,他们羡慕我能借出差之机到处朝山,拜见各路精英。彼此混熟了。他们有事方便去了,我就成了门神,当真地收起门票来。灵岩山寺的门票票价在全国是出了格的,仅一元钱。

(此时,我坐电脑前敲打着键盘,从笔记本里抽出我珍藏的一张灵岩山上的入寺门票,联想很多。同样是市场经济社会,灵岩山就能始终坚持住,而其它的地方,却金钱泛滥……差距之大,没有可比性。别把寺院当产品卖,经营时间长了,中国传统文化就会流淌出腐烂的味道。)

时近傍晚,人潮涌动,它提醒我明天就是九月十九,观世音菩萨的好日子。参学普陀山已八年,还头一次在外面过菩萨出家日。莫非我此时等候敬迎的老法师就是观世音菩萨?在普陀山没见真容,于这灵岩山反而轻而易举地见到了。我和菩萨心性、境界,相应啦?如果是,那么白光长老就是这无比殊胜拜见的增上缘。

晚课普佛,与前两天相比,有潮的感觉。人一多自然热闹,用“热烈”来形容也不为过。观世音菩萨的感召力嘛!普佛接近尾声,天渐渐黑下来。我站在大殿一侧,隐约看见有一行人影从山门外走过来。心想,莫非老和尚回来了?人影渐近,果然是明公归来。

我和明公有一面之缘。

那还是公元二○○○年的秋天,中国佛教协会在普陀山举办全国演讲比赛。他作为评委之一,莅临普陀山。当时,我受命前去采访。见评委席有明学法师的名牌,便请问时任中国佛教协会教务部主任妙华法师,哪位是明学长老?他指着离他坐位不远的穿灰色长衫的老人,由于长衫的陈旧,人也光鲜不起来,看上去是一位极普通的老人,一位老爷爷。只不过与常人的区别,他是个和尚。明学长老独自坐那在沉思默想,我只是合十而敬望,没有上前打扰他老人家。时隔七个年头,他没有多大变化,只是清瘦了一点点。

明老的侍者让我跟随他们。我随其后,见有个胖和尚后背湿着扶着老和尚。如是观想,我当天爬山汗湿得还比他惨哪。吃饭时,知其是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的圆慈法师。明老身上却不见一点汗意。

一路上,不断有信众和他打招呼。他或点头,或短语,应和着。他进屋,放下一件东西,又出去了。侍者告诉我,老人家上厕所去了。听时没在意,一愣神的功夫,我惊疑地说不出话。这是丈室啊,难道里面没有卫生间?我站在通往厕所的路上,那间厕所我去过,是收拾得比较清爽的旱便。里面没有抽水马桶。后来,我知道整个灵岩山寺厕所均为公用,全部设置在屋外。我第一天住在挂单房,晚饭后屋里出现了一个木制圆马桶。我想这是夜里应付内急之物。没成想明老和我一个待遇。真是不可说,少有了。据闻,有一位海外的大居士来灵岩山,见此情景愿出资100万改变僧众入厕状况,听说被明老拒绝了。拒绝的理由,至今语焉不详。

他们从一个法会归来,还没吃晚饭。我为了完成采访任务,也跟着入了席。僧人的晚饭是面条,他们吃的也是面条。明老、他的侍者、圆慈法师,还有我,坐在一张桌上。我只喝水,桌前没有碗筷,边喝水边提问题。明老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忆着当年在中国佛学院工作时的情形,圆慈法师在一旁做着补充。圆慈法师对当年中国佛学院比较熟悉,他也是白光老法师的学生。饭后,明老的侍者递给老和尚一张餐巾纸,明老用它擦了擦嘴角,然后揣进长褂的兜里。采访十分顺利,我完成了预期任务。

第二天早上,明老的侍者通知我一起和明老吃早餐。

我等候在明老昨天晚上吃饭时用的厅堂里。这是一间与丈室分离开的场所,好像是接待客人的地方。看其摆设,应是丈室的前厅。这也是灵岩山寺区别于其它寺院的地方。这种分离,有无道理我不知道。正想着,明老和圆慈法师走了进来。各自入座,这次我是为吃斋饭而来。举筷间,明老对我说以前我们灵岩山有一位老和尚跟白光法师认识,他们在一起住过茅蓬,听说是终南山仙人岔。这位老和尚诵《妙法莲华经》,死后舌根不烂,烧出舍利子。可惜,他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走了。他若现在还活着,对你写白光法师事迹会帮助很大。我点头。此时,侍者进来,急匆匆喝粥。几口下去小半碗。明老他问他早普佛的情况,他用四川口音答,作普佛的人很多,比去年多了六十多堂。明老笑,说:人多好,说明香火旺。饭罢,他的侍者给每个人桌前放置了一张餐巾纸,我和圆慈法师拿起用了,明老没拿,他去摸他身上长褂的兜,从里面掏出他昨天用过那张餐巾纸。用过,又放进那个口袋里。

我扶他离席,去了他住的地方。在路上,我向他告假,并强调我也是念佛的。虽无进步,多年来一直坚持着。他点头称好,一起进了屋,我欲离去。他招手,把我从拜垫上引入他的办公兼卧房的屋子里。他坐下,从写字的桌子抽屉里取出一串暗红色菩提子佛珠,放在手里唇动默念加持着,然后举到眉间,双手递给我,我心里一热,双膝跪于地接住。他对我说:“老实念佛。”

我背着香袋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灵岩山。来时甚么样,回时仍是甚么样,只是手腕上多了一串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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