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郭寺的魂与根

从天水市中心穿过藉河,汽车在南山山道上曲折盘旋,到海拔1200米左右的慧音山坳,眼前突然出现一片青翠茂密的白杨林,幽藏在里面的就是南郭寺。南郭寺建寺年代已无考,但从流传的诗文看,隋唐已具规模,宋代则称“妙胜院”,清乾隆十五年敕赐为“护国禅林院”。山门外两株粗于碾盘的千年古槐,静静地迎送着游人。寺内殿宇、亭台、垣墙多复旧貌,大佛殿里香烟袅袅,钟磐依然,但今天慕名来此的外地游客,兴趣大多集中在寺内的“杜少陵祠”。

唐乾元元年(758年),杜甫因上疏救房∵获罪,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第二年关内大饥。对政治失望加上生计艰难,杜甫“满目生悲事,因人作远游”,7月便由华州弃官携家西行,流寓秦州即今天的天水,年底又到成都。短短的秦州生活是杜甫一生的重大转折,他从此客游外地,漂泊无定,再没有重回两京,11年后孤苦无依地病死在一条船上。杜甫一生留存下来的诗作1450余首,几个月的秦州流寓就写了lOO多首。不少诗章感时即事,关注平叛,评论朝政得失,虽然人在江湖,始终心存魏阙。他一生20多首怀念李白的诗,一半写于秦州。自称为“陇西布衣”的李白于乾元元年因永王李∵案被流放,二年春行至巫山遇赦,到江陵。当时杜甫并不知李白被赦,在诗仙的家乡思念着颠沛在瘴疬之地的朋友,忧思拳拳,久而成梦,这就是情真意殷的《梦李白》。他的《天末怀李白》,使我们对两位诗坛巨擘超凡脱俗的高尚情谊所深深感动。

天水是传说中伏羲女娲的出生地,也是千古一帝秦始皇先祖苦心经营的一块基业。秦代先祖非子在这西陲之地为周孝王牧马有功,赐姓为赢,封地为秦,成了秦的发样地,后遂有“秦州”之称。至羽翼丰满的秦文公举族迁徙关中,秦人在此生活了160多年。秦州城坐落在陇东山地的渭河上游河谷中,四周山岭重迭,地势险要,风光秀丽。杜甫在这里游步山川名胜,吟咏风物民情,最有代表性的是《秦州杂诗》20首。杜甫初到秦州,以负薪采橡栗自给,后来又发出“有客字子美,乱发垂过耳”的慷慨悲歌。生活的困窘折磨了他,也成全了他。“诗是吾家事”,他仍然对人生、对生活充满着热爱,以诗人的心灵感悟事物,用心血写出了一首又一首美丽的诗篇,产量之丰,不能不说是个奇迹。这百余首诗又几乎都是五律或五古,在杜甫诗歌创作过程中,无疑也是值得研究的。“文章憎命达”,这既是杜甫对李白一生坎坷的悲愤之语,也是他本人深切体会的辛酸总结。秦州的人民是有幸的,1200年前的诗人给他们留下了如此之多的歌颂自己家乡的华章;秦州的山水是有幸的,由于诗人的吟咏使本来就文化蕴积深厚的黄土沟壑更名传久远。

南郭寺是以三座牌坊式的大门各为中轴线,组成东、中、西三个大院。中山门内有前后院、东西禅林院,现西仍为禅林院,清光绪年间将东禅林院改为杜少陵词。杜少陵构设在南郭寺,大概因为南郭寺当年曾是杜甫游憩之所。《秦州杂诗》第十二首是专咏该寺的:

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

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

秋花危石底,晚景卧钟边。

俯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

把诗圣与佛祖同供一院,可见诗人在秦州人民心目中的位置了。杜少陵祠堂门外有一副对联:

陇头圆月吟怀朗

蜀道秋风老泪多

凝炼、生动,概括了杜甫在秦州的日月及奔赴成都的艰难。词内有杜甫及侍童塑像三尊。杜甫富态儒雅,颇见君子之风,这当是人们心目中的形象。供桌上也有应时果鲜,香火不断。东院观音殿前有一八角攒尖顶小亭,悬有“灵湫池”匾,内有泉水一眼,清澈见底,水味甘美,四时不竭,传是杜甫诗中所云的“北流泉”。谓泉实井,此水旱升涝减,每年农历四月初八日寺院逢会,万人朝山,竞饮北流泉之“神水”。北流泉后面是“二妙轩”,为清初诗人宋琬集二王及其他晋人书法所勒《杜工部秦州杂诗》石碑。原碑毁失,近年来天水市***根据拓片重新携刻,建起碑廊。杜诗,佳妙;名家书法,亦为精妙。二妙俱备,遂名“二妙轩”。

南郭寺的名胜,除过杜少陵祠,当数大佛殿院内的几株古树。如果说杜甫是南郭寺的魂,那么古树就是南郭寺的根。

庭院正中,用砖砌勾栏围着的是一棵分了三株的古柏。三株南北欹侧。北向的一株苍干虬枝,西北向一株枯干如劈,南向一株则柯如青铜,盖如翠伞,借用杜甫的诗句,可谓“霜皮溜雨四十围,熏色参天二千尺。”李白当年游此寺,亦有“老僧三五众,古柏几千年”的题咏。杜甫“老树空庭得”的“老树”,即指此柏。柏树生长已2500年左右,比秦始皇还早几百年。

今人啧啧称奇的是,柏树根中部不知什么时候寄生了一棵青翠直挺的小叶朴,树围达100余公分,当地称为黑蛋树。黑蛋树不仅用它的翠荫遮掩了古柏的巨大根系,而且它的根与古柏的根错节纠缠,支持着古柏在兀立的山顶迎风斗雪,站稳脚跟。最引入注目的是300年来为了防止古柏南斜而次第树立的三个建筑物:清顺治十五年(1658年),天水官员竖起一人高的青石碑刻,支扶着下倾的躯干;新中国成立不久的五十年代,在碑前又砌起一个两米多高的砖柱把树杆的上部托了起来;进入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又在砖柱前焊了一个3米多高的铁架,使古柏有了更稳当的依靠。现在,随着岁月的流逝,石碑、砖柱、铁架,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质材,依次升高,共同托举着树干,共同呵护着这天水沧桑风雨的见证者。三百年时光,“羲皇故里”人对古物的重视和苦心,一以贯之。古柏也似乎尤为珍惜乡亲的心意,更加枝叶繁茂,生机盎然,历久弥健。

又令人称奇不绝的,还有清代石碑左前方的一棵古槐。这棵300年的槐树,人们初植时似不经意,与古柏亦无关系,但待它长到与古柏高度差不多时,便横空伸出一根粗壮的枝桠,顶住了柏树的躯干,起了牢牢的固定作用。人们说,黑蛋树、槐树共同支撑古柏,当是天意,老天也要保护它。既有天工,鬼使神差;又赖人力,几代同心,古柏何其幸也!

正应了“看景不如听景”的老话,使我对南郭寺的魂与根有了深刻印象,应当感谢为我讲解的周先生。先生原为银行干部,雅好乡邑文物,胸罗野史佚闻,退休后自愿来此服务。他一口纯正的秦腔,但不夹土语,吐字清晰,娓娓道来,如数家珍。他两手托着一个茶杯,未见呷上一口,大约像是演员手中的扇子,起着道具的作用。他穿插介绍关于古柏南北分张的传说时,夸张而又风趣,同时极好地掌握着分寸,嘎然而止,不枝不蔓。说到黑蛋树、古槐合力支撑着古柏时,那虔敬的神态,声情并茂的解说,令听者无不动容。当我离开南郭寺后,脑子里仍不时浮现着周先生讲解的情景,浮现着杜少陵构和千年古柏,总觉得这之间有着某种联系。后来猛然憬悟:诗魂与柏根不仅弥漫和深扎在南郭寺,不是也体现在天水人民群众身上吗?

点赞(0)

评论列表 共有 0 条评论

暂无评论
立即
投稿
发表
评论
返回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