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船山以道释骚评析一:正旧注之误得失旁及“汉寿屈原故里说”

罗敏中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410082)

内容提要:儒家释诗不是从作品出发,而是从观念,即孔子关于诗的论说出发,由此造成对一些诗的解释驴头不对马嘴,让人啼笑皆非。王逸用儒家释诗的方法释骚,造成如王船山指出的“唯意谓然,不度其指”,“舍本事以求情”,“横摘数语为刺怀王”等硬伤。王船山《楚辞通释》别开生面,以道释骚,但在一些地方重复了王逸的错误。其因在于他的骨子里仍然贯彻的是儒家的注诗(骚)路线。此乃新说。

近年来,“汉寿屈原故里说”异军突起,其论据之一是,汉寿曾经称作辰阳县。而据考证,汉寿称作辰阳,始于宋大观年间,已是屈原写作《涉江》等楚骚千余年之后的事情。其论据之二是,在汉寿县株木山出土一柄“武王之童督”铭文戈。有人认为,这是楚武王赐给其子屈瑕的“尚方宝剑”,为汉寿是屈原故里的有力证据。但据专家考证,此武王为秦武王,非楚武王,“汉寿屈原故里说”很难据此成立。而据知情人披露,现在汉寿的部分“屈原遗迹”存在着造假现象。此乃拾人牙慧。

二者皆言之成理。

关键词:以道释骚∵∵正旧注之误∵∵得失

王船山作《楚辞通释》,独树一帜,以道释骚,在楚辞注释中开了一个新生面。(《六经责我开生面》)但其中有得有失,本文试论述如下:

旧注,包括王逸《楚辞章句》,洪兴祖《楚辞补注》,《文选》李善注、五臣注,就王船山《楚辞通释》来说,也包括朱熹《楚辞集注》。

对于旧注的得失,朱熹《楚辞集注序》作了如下评述:

自原着此词,至汉未久,而说者已失其趣,如太史公盖未能免,而刘安、班固、贾逵之书,世不复传。及隋唐间,为训解者尚五六家,又有僧道骞者,能为楚声之读,今亦漫不复存,无以考其说之得失。而独东京王逸《章句》与近世洪兴祖《补注》并行于世,其于训诂名物之间,则已详矣。顾王书之所取舍,与其题号离合之间,多可议者,而洪皆不能有所是正。至其大义,则又皆未尝沉潜反复、嗟叹咏歌,以寻其文词指意之所出,而遽欲取譬立说,旁引曲证,以强附于其事之已然,是以或以迂滞而远于性情,或以迫切而害于义理,使原之所为壹郁而不得申于当年者,又晦昧而不见白于后世。予于是益有感焉。[1]

这实际上概括出了一部楚辞注释史。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朱熹对王逸注颇有微词,对洪兴祖补注则嗤之以鼻。但实际上,朱熹对王逸注还是肯定多于否定,在作《楚辞集注》时,在训释这一块,相当大的一部分采用王逸注,或因袭,或不作另注,对王逸注予以默认。王船山承袭朱熹的观点,想通过作《楚辞通释》对旧注给以“正之”。《通释·序例》一开始,就对王逸注发起猛烈抨击,云:

《经解》曰:“属词比事。”未有不相属而成辞者。以子属天,则为元后;以下属天,则为六宇。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或积崇隆为泰华,或衍浩瀚为江海,巵出而不穷,必不背其属,无非是也。王叔师之释《楚辞》也异是。俄而可以为此矣,俄而可为彼矣,其来无端,其去无止。然则斯制也,其为孛星之欻见,行潦之忽涸乎?昧于斯旨,疑误千载。今此所释,不揆固陋。希达屈子之情于意言相属之际。疏川浍以入经流,步冈陵而陟绝巘,尚不迷于所往乎!

唯意谓然,不度其指。作者既杳,亦孰与正之?舍本事以求情,谓山为洼沼,谓海为冈阜,洞崖似沼,波涛似阜,亦何不可!昔人有云:“后世谁定吾文者?”惮人之仿佛而迷谬者也。《九歌》以娱鬼神,特其凄悱内储,含悲音于不觉耳。横摘数语为刺怀王,鬼神亦厌其渎矣。至于《天问》,一皆讽刺之旨,覆使忠告不昭而别为荒怪,何也?凡此类,交为正之。[2]

《序例》特别指出王逸注的硬伤在《九歌》《天问》两篇。王逸注即《楚辞章句》的硬伤之一是:唯意谓然,不度其指,舍本事以求情。只凭自己的主观想象(意),确定是这样的,或那样的,不去揣摩(度)作者的意指和作品反映的具体现实,以及它的时代和环境。这样做的结果,当然是因此作出错误的注释。这是毫无疑问的。

其实,王逸并不是真正的毫无原则的“唯意谓然”,他的“意”是有原则,有立场,有固定的观念和理念的,这就是儒家的原则,立场,观念,理念。也就是用儒家释诗的方法释骚。

儒家注《诗》,不是从作品出发,而是从观念出发,即从孔子所讲到的“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阳货》)、“思无邪”(《为政》)、“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八佾》)等论述来释《诗》。由此造成对一些诗的解释驴头不对马嘴,让人啼笑皆非。如《诗》的第一篇《关雎》,一篇优美的爱情诗,却让儒者们解释成为“后妃之德”,即是如此。王逸注之失,就在于用儒家释诗的方法释骚,用固定的、机械的,一成不变的儒家教条来观照和注释屈骚,因而漏洞百出,给后来的人造成误解误读和困惑,不得不对他的注释进行重新审视,重新解读,重新注释,以求得到比较合乎屈骚实际的解读。

这种“唯意谓然,不度其指”的注骚方法,使王逸在注释《九歌》时,将儒家经典中“礼”的一类概念生搬硬套,横拉硬拽,加注于屈骚之中。在《东皇太一题解》(亦称小序)中,船山已经指出这一问题:

东皇太一∵∵旧说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则郑康成《礼》注所谓耀魄宝也。然太一在紫微中宫,而此言东皇,恐其说非是。按,《九歌》皆楚俗所祠,不合于祀典,未可以礼证之。太一最贵,故但言陈设之盛以徼神降,而无婉恋颂美之言。且如此篇,王逸宁得以冤结之意附会之耶?则推之他篇,当无异旨,明矣。(第246页)

这里的“旧说”,是指洪补题解中所引儒家典籍云云。在《通释·湘君题解》中,王船山又指出王逸《湘君注》的这一问题:

王逸谓湘君,水神;湘夫人,舜之二妃。或又以娥皇为湘君,女英为湘夫人。其说始于秦博士对始皇之妄说。《九歌》中并无此意。孟子言‘舜卒于鸣条’,则《檀弓》卒葬苍梧之说,亦流传失实。而九疑象田,湘山泪竹,皆不足采。安得尧女舜妻为湘水之神乎?盖湘君者,湘水之神,而夫人其配也。《山海经》言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帝,天帝也。洞庭之山,吴太湖中山,非巴陵南湖,郭璞之言近似。湘水出广西兴安县之海阳山,北至湘阴,合八水为洞庭,楚人南望而祀之。(第251页)

这两方面的问题,从“礼”的观念出发和不从作品描写的实际出发,都是王逸“唯意谓然”,从儒家的典籍、经验出发造成的。船山认为,将在屈原之后,“始于秦博士对始皇之妄说”作为注释,因而是错误的。船山又说,孟子之言,《檀弓》之说,九疑象田,湘山泪竹,皆不足采。指出“《九歌》中并无此意”。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湘君者,湘水之神,而夫人其配也。”湘君、湘夫人就是湘人祭祀的湘水神夫妇。这个解释是对的。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船山认为王逸“谓湘君,水神;湘夫人,舜之二妃。或又以娥皇为湘君,女英为湘夫人”的不对,是因为它的出现是在屈原之后,是时间先后的不对,不是作为神话传说或民间传说的不对。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虽然这个说法出现在秦始皇时期,但他叙述的故事发生在远古,不能排除这个传说,包括在屈原生活的年代流传已久的可能,因此,王逸采此说作注,亦未尝不可。至于舜葬九疑、湘山泪竹等传说是否可以采信作注,也都需要具体分析。

船山指出王逸注即《楚辞章句》硬伤之二是“横摘数语为刺怀王”。王逸《湘君注》在“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二句前,都还是将“君”注作“君,谓湘君也。”在这一句及之后的句中,就将“君”注作“君,谓怀王也”了。呈现出船山在《通释·序例》所批评的“俄而可以为此矣,俄而可为彼矣,其来无端,其去无止”的“瞀乱”情形。

王逸《湘君注》之误,不仅在于他将“君”注释为君王,怀王,还在于他将“吾”注释为“屈原”,将《湘君》的主人公释为屈原。这应该是王船山指出王逸注“瞀乱”现象的又一地方。现将王逸《湘君注》把屈原当作《湘君》主人公的注释,两句并作一处,共十四处,几乎布满全篇,引录如下。

“沛吾乘兮桂舟”一句,王逸注:“吾,屈原自谓也。言己虽在湖泽之中,犹乘桂木之船,沛然而行,常香净也。”[3]

“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二句,王逸注:“屈原思神略毕,意念楚国,愿驾飞龙北行,亟还归故居也。言己欲乘龙西归,不敢随从大道,愿转江湖之侧,委曲之径,欲急至也。”

“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二句,王逸注:“屈原言己居家则以薜荔榑饰四壁,蕙草缚屋,乘船则以荪为楫櫂,兰为旌旗,动以香洁自修饰也。”

“横大江兮扬灵”一句,王逸注:“屈原思念楚国,愿乘轻舟,上望江之远浦,下附郢之碕,以泄忧患,横渡大江,扬己精诚,冀能感悟怀王使还己也。”

“斲冰兮积雪”一句,王逸注:“言己乘船,遭天盛寒,举其櫂楫,斲斫冰冻,粉然如积雪,言己勤苦也。”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二句,王逸注:“屈原言己执忠信之行,以事于君,其志不合,犹入池涉水而求薜荔,登山缘木而采芙蓉,固不可得也。”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二句,王逸注:“言婚姻所好,心意不同,则媒人疲劳而无功也。屈原自喻行与君异,终不可合,亦疲劳而已也。言人交接初浅,恩不甚笃,则轻相与离绝。言己与君同姓共祖,无离绝之义也。”

“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二句,王逸注:“屈原忧愁,覜(疑为“睢敝蟆!咦ⅲ┦哟ㄋ城常擦鞫拢兴粒谎黾闪骠娑希兴恰W陨似诓菀埃瘴匏侵烈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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