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山怀想

凌鹰

我始终固执地坚信,我正在行走的应该是一条佛道。

在这样一条被佛光照彻的山道上行走,真正的朝拜者是不说话的,这个时候,他们的话语都藏在双手合十的每一根指尖上,然后由指尖传递给自己的内心。而我却不是,我在行走的过程中,却叽叽喳喳像只俗不可耐的麻雀一样,一直就和与我同行的朋友们说着一些媚俗的话语。

其实,我知道自己是在逃离,在用一种虚拟的媚笑逃离内心的焦虑。

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勇气走过这条通往心灵的道路,根本就没有勇气相信自己通过这样的行走,就能清洗我内心淤积太厚的尘埃。我一路的嬉笑和喧哗都来自我的内心以外,都是从我的肉身里渗出来的,它们就像是从一道伤口里渗出来的血一样,是对疼痛的另一种鲜艳的掩饰。

所以,在观音山,在这座被梵音笼罩的山林里,我总是觉得自己是一个充满俗念的人。

因为是一个俗人,在观音山,我就特别关注每一个景点的传说,我想用像水一样流淌的传说来冲洗我过多的俗念。佛缘路旁的送子泉,观音寺前的感恩湖,菩提径前的愿望树,还有耀佛岭,仙宫岭,飞来石……蕴藏在这些景点里的每一个传说,都像从遥远的时空里飘过来的一缕缕古乐一样,调拨着我俗常的想象。对于传说的理解,我一向认为,那是一种纯民间化的自我臆想,因为很多传说都充满了人性的光芒,所以人类就在将信将疑中把那些虚幻的传说一代一代的传了下来,一直传到了我们今天活着的这些人心中,然后我们又以这种同样的方式把那些捕风捉影的事物再一代一代延续下去。这让我不能不想到,因为人类的存在,所有的传说才有了它无穷的生命力,是人类的想象思维在喂养着每一种传说,直到地老天荒。

然而,观音山景点的每一个传说,却并不仅仅是人们用想象喂养出来的,它们更是被一道道佛光清音滋润出来的,它们是跟随佛的脚步一路爬山涉水走进观音山的。所以,这样的传说,不能不让我们充满敬畏与虔诚。尤其是当传说成为一种文化的时候,这些传说就成了一棵大树,它们的根就扎在我们对一些美好事物永不枯竭的怀想中。

在这样的一种佛道上行走,要走多长时间呢?我常常这样问自己。

在观音山,佛缘路并不长,菩提径并不远,从自然地理意义上说,这两条路径都很短暂,短得就像我们的一声叹息。但是,如果我们用朝拜的心情去丈量,它们就是一种没有尽头的遥远。这个时候,我想起了高更的那幅名画《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我们是谁》,这幅充满禅宗意味的经典名画,其实就是对我们的俗世人生的终极意义的一种追问。这样的追问柔软而又尖锐,它直接抵达我们的生命内部,让我们迷茫而又清醒,警觉而又豁达。

从高更这幅画里,我看到了佛道的绵长和幽深。行走在清幽纯净的观音山,我就觉得自己正穿行在高更的这种追问里。这种没有尽头的追问在告诫我,我虽然是个俗人,但还没有被过多俗丽的诱惑淹没,我的内心中最隐秘的那一部分里,还潜藏着许多美好的渴望。比如对观音山的行走,就是我久日的心愿,我想在这个纯净的山林里洗去我内心里太多的欲望和负荷,然后让自己真正看清楚通往朝拜的道路。

找到了自己精神的通道,观音山似乎不再怎么排斥我了,包括我那些俗念。这个佛与道交融的净地,更是一个包容一切的精神磁场。观音广场上那个端坐在一朵巨大的莲花中的贵妇人,我原来是不敢走近的,我怕我身上太多媚俗的气息玷污了她的圣洁。但她那充满慈悲的微笑告诉我,所有走近她的人,都能得到她的净化。

于是我就在想,我是来观音山修行的么?

我不能给自己一个准确的答案,但我知道,依附在我肉身以内的那些东西正在一点点地被消解,就像太阳下的冰雪,无声无息,最后让我看到的就只有满地的阳光。

这个时候,我开始用我的思绪去想象这座大山。

这样的想象让我领略到,其实,不管是什么时候来到观音山,这座并不算很高的山林,始终都保持着它所拥有的精神高度和文化高度。佛缘路还是那么长,菩提径还是那么远,蹬道还是那条蹬道,观音还是那么慈悲。山花和野草依然是那样随季节枯荣;山溪涧水依然是那样潺潺流淌;此起彼伏的鸟语依然是那样悠长清越;那密集的古树林依然是那样沧桑而又淡定;树上的鸟窝依然是那样顽强而又宁静地悬挂着,就像一座座被人遗弃的老房子,令人温暖而又怀旧;那慈善的愿望树依然那么慈眉善目地等待着人们匍匐在它的脚下许下一个个虔诚的心愿。

在这样的情境中,我就似乎看到,在某棵古树下,抑或是在哪座凉亭里,一个身穿云袖古装的如花女子正在抚琴,那低沉婉约的琴韵,无法不让我的内心变得异常的柔软。

到了观音山,我是一定要去看看古树博物馆的。

到了这个最能见证时光变迁的神圣领地,我和我的朋友们都变得特别的安静起来。

从几百年到几千多年的古树,就那么安详地躺在这里,时光和岁月就那么密密麻麻地拥挤在它们的肌体和血液里。这让我想到,它们并没有死去,它们还鲜活着,因为它们的存在帮我们复活了一个又一个朝代。看着这些古树,我的脑子里不由想起这些古树活着的样子,想起它们风流倜傥的岁月,想起某些帝王和他们的六宫粉黛在这些古树下弹琴跳舞的情景,想起几百年几千年前,那些同样是几百年几千年前的鸟雀,就在它们的头顶上唱着《霓裳羽衣曲》,而树下的妃子们就那样跟着它们翩翩起舞,一片片绿叶落在妃子们的凤冠上,一片片黄叶飘在妃子们的绣花鞋上,覆盖着她们的三寸金莲,覆盖着中国历史的辉煌与衰落。这样的想象让我的心里充满了对这些古树的敬畏和仰慕。

现在,我看到的这些古树正在安然入睡,而且睡得那么香甜。我当然知道,它们为什么能如此酣睡,活了这么长久的时间,看了那么多皇帝和妃子的歌舞,看了那么多朝代的烽烟迷雾,看了那么多中国古人的喜怒哀乐,它们确实太累了,太疲惫了,太想睡觉了。

可是,它们又不想睡在原来的地方,它们觉得那些地方太嘈杂了,于是,它们就选择了观音山,因为这里有人类最无边的大静,有观音的祥光和慈悲照耀它们的睡眠……

我就这样默默地站在这些沉睡的古树前,听着它们甜润的鼾声,满脑子都是这些不着边际的想象。然后,我在这里留了很多影,我用我的肌肤贴着它们的肌肤,我用我的心脏贴着它们的心脏,聆听着它们遥远的心跳。

从观音山走出来,我感觉到,跟着我出来的只是我的肉身。从这样一个巨大的文化磁场返回,再回到原来的俗常里,是不可能带走一切的。内心里的许多东西就像晶莹的水珠一样,随时都会在这个磁场里被经意或不经意地碰落,然后沉入这个磁场的内部。作为一个俗人,轻松的肉身提醒我,我内心里的很多水珠可能已经留在了观音山的佛光里。因此,我问自己,现在的离去,是否就是我已然完成的一次精神朝拜呢?

2010年8月6日写于永州之野

出自:∵《江门文艺∵》∵2010年20期

∵∵

点赞(0)

评论列表 共有 0 条评论

暂无评论
立即
投稿
发表
评论
返回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