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偈与诗僧

前段时间读张中行老先生的《禅外说禅》,书的弁言中讲述了作者与禅的关系缘起于青年时代的看《红楼梦》,其九十一回“纵淫心宝蟾工设计布疑阵宝玉妄谈禅”中:

黛玉乘此机会说道:“我便问你一句话,你如何回答?”宝玉盘着腿,合着手,闭着眼,嘘着嘴道:“讲来。”黛玉道:“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你好你怎么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宝玉道:“有如三宝。”黛玉低头不语,只听见檐外老鸹呱呱的叫了几声,便飞向东南上去,宝玉道:“不知主何吉凶。”黛玉道:“人有吉凶事,不在鸟声中。”

读完这段文字,不禁扔下书来,心驰神往到小说中去了。古人的文笔如此优美,虽有后四十回为后人伪作之说,但仅这一章节也可看出后作者也非等闲之辈。当年读小说时囫囵吞枣,竟全未留意书中的珠玑暗藏。而“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这两句偈语更如绕梁余音般萦绕在脑海里久久难忘。

再一日,翻读旧书,竟意外地又读到了这两句诗。

僧道潜,有标致,尝自姑苏归湖上,经临平,作诗云:“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坡一见如旧。及坡移守东徐,潜往访之,馆于逍遥堂。士大夫争欲识面。东坡馔客罢。与俱来,而红妆拥随之。东坡遣一妓前乞诗,潜援笔而成曰:“寄语巫山窈窕娘,好将魂梦恼襄王。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一座大惊。自东吴是名闻海内。然性偏尚气,憎兄子如仇,尝作诗云:“去岁东风上苑行,烂窥红紫厌平生。如今眼底无姚魏,浪蕊浮花懒问名。”士论以此少之。(《冷斋夜话》卷六东坡称赏道潜诗)

苏子瞻在黄州,参寥子自钱塘访之。酒中,子瞻令官妓马娉娉乞诗于参寥,参寥口占云:“多谢尊前窈窕娘,好将魂梦恼襄王。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子瞻喜曰:“予尝见柳絮落泥中,谓可入诗料,不意此老收得,可惜也!”(《西湖游览志馀》卷十六香奁艳语)

道潜是北宋时的着名诗僧,字参寥,能诗善文,陈师道称其为“释门之表,士林之秀,而诗苑之英也”,与当时士大夫文人苏轼、苏辙、秦观、曾巩、陈师道等人多有交往,诗酒唱和,赏玩从游,他的诗清丽脱俗,多描写平淡自然的田园风光,诗中“姚魏”乃用“姚黄魏紫”的典故,姚黄是千叶黄花牡丹,出于姚氏民家;魏紫是千叶肉红牡丹,出于魏仁溥家,都是宋代洛阳名贵的牡丹品种,诗人自比为阅遍****的东风,如今即便再美的绝色佳丽也难再让他心起波澜,诗中借花喻美人,然而古代文学作品中,美人又常用来借喻美好的诗文和作品,到底作者的本意是指人还是喻文也没人能说得清了。然空门中人,不能忘情,吟风赋月却每用绮丽艳语,也实在算得上个花和尚了,宋代理学森严,僧道反而不受羁范,难怪《水浒传》中的鲁智深遁入空门,仍是喝酒吃肉,虽是小说家言,看来也是有时代基础的啊。北宋还有个有名的“浪子和尚”(《能改斋漫录》卷一一)惠洪,被推为“宋僧之冠”(《宋诗钞》)也是出了名的工书善画,多有才情,他也是东坡居士的朋友,薛砺若《宋词通论》:“其(惠洪)诗词多艳语,为出家人未能忘情绝爱者。如‘十分春瘦绿何事,一掬乡心未到家。’(《上元宿岳麓寺诗》)‘海风吹梦,岭猿啼月,一枕相思泪。’(《青玉案·谪海外作》)‘一寸柔肠情几许?薄衾孤枕,梦回人静,侵晓潇潇雨。’(《青玉案》)”,据说“浪子和尚”这一雅号还是王安石的女儿在读到“十分春瘦缘何事,一掬乡心未到家”这句诗后给他起的呢。惠洪一生着述颇丰,前文所引的《冷斋夜话》便是他的作品,今天我们时常挂在嘴边的成语"满城风雨"、"脱胎换骨"、"大笑喷饭"、"痴人说梦"等典故均是出于此书中。

说到诗僧和东坡居士的朋友,就不能不提到佛印和尚了,和道潜﹑惠洪不同的是,他在色之一戒上倒没什么出格之处,虽说也是不忌酒食荤腥,多与世俗交游,但在禅宗史上还是一位敢于突破创新,将儒学思想与释、道二者相融合的有道禅师,传说他自庐山归宗寺回到金山寺时,曾有“道冠儒履佛袈裟,和会三家作一家,忘却率陀天上路,双林痴坐待龙华”之语(《感山云卧纪谈》)。诗中颇有兼容三教,自成一宗的气概。他与苏东坡的友谊托民间文学的福也是脍炙人口,广为流传。野史记载中,东坡和佛印的交游颇多促狭之处,而佛印和尚总是故事中那个老实憨厚的傻根型主人翁,故事未必真实,但古人不为世俗和戒律所羁的放旷潇洒却尽在眼前。

东坡在惠州,佛印在江浙,以地远无人致书。有道人卓契者,概然曰:“惠州不在天上,行即到矣。”因请书以行。印即致书云:“尝读退之送李愿归盘谷序,愿不遇主知,犹能坐茂林以终日。子瞻中大科,登金门,上玉堂,远放寂寞之滨,权臣忌子瞻为宰相耳!人生一世间,如白驹之过隙,三二十年功名富贵,转盼成空。何不一笔勾断,寻取自家本来面目。万劫常住,永无堕落。纵未得到如来地,亦可以骖鸾驾鹤,翔三岛为不死人,何乃胶柱守株,待入恶趣。”昔有问师:“佛法在什么处?”师云:“在行住坐卧处,着衣吃饭处,屙屎撒尿处,没理没会处,死活不得处。”(《宋稗类抄》)

东坡携妓登金山,以酒醉佛印,命妓同卧。佛印醒而书壁云:“夜来酒醉上床眠,不觉琵琶在枕边。传语翰林苏学士,不曾弹动一条弦。”(《坚瓠已集》卷一)

絮叨了这许多古代名僧的琐闻轶事,还是回过头来说一说那两句偈语吧,道潜诗中“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到得《红楼梦》里,变做了“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道潜的诗中,柳絮与春风是我与物(外在世界)的关系,《红楼梦》里,春风是环境,柳絮与鹧鸪是我与众的关系,相似的两句诗,因所处环境的不同而略有差异,而后者取青于蓝,表现得有色有声,更显得丰富生动。

最后再补充一点吧,东坡居士读了道潜咏柳絮的诗句,呼“可惜也!”,颇有李白吟黄鹤楼诗的感慨,其实在他的词中有一首杨花词,却描绘出了柳絮另一番绝美的意境。

水龙吟

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

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

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

****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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