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忍辱思想探析——兼评寒拾对话

牟永生[1]

摘∵∵要:寒拾对话体现出禅宗忍辱思想。禅宗忍辱思想是印度佛教和中国本土儒道二教忍辱思想的集成与发展。禅宗忍辱思想内容丰富,至少表现在苦忍、生忍、法忍、让忍和慈忍五各层面。禅宗忍辱思想与世间忍辱思想有异有同,它既有宗教层面的价值地位,亦有世间层面的参考价值。

关键词:禅宗∵∵忍辱∵∵形成∵∵内容∵∵价值∵∵寒拾

据禅史记载,昔日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置乎?”拾得答曰:“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对于这段对话,我们可以将其解读为寒拾的处世之道、修佛之行和解脱之境。应该说,各种解读都是对寒拾精神的认同与发挥,都有其存在的学理价值与实践意义。这里,笔者将其纳入禅宗的忍辱思想予以考察,以就教于方家学仁。

禅宗作为中国佛教的代表,它既渊源于古老的印度佛教,又植根于中国本土儒道二教,可谓三教合一的文化思潮。上述寒拾对话所表现出来的禅宗忍辱思想之形成也莫不如此。

在印度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那里,“忍辱”已是修持佛道的基本工夫。据《金刚经》等佛经记载,相传释迦牟尼在往昔修行时,专修“忍辱”法门,所以被称为“忍辱仙人”。一天,歌利王(即是阿若憍陈如)带着一班宫娥婇女到山里打猎,宫妃们无意中见到忍辱仙人在山洞里打坐,于是就围绕着他问忍辱法门。歌利王还以为忍辱仙人在引诱他的妃嫔,于是大生忌妒心,就把忍辱仙人的手足四肢一一割解。每当割完一肢后,歌利王就问道:“你心里瞋恨我吗?”忍辱仙人答:“我不瞋恨你,我如果没有瞋恨心,我的四肢会再长出来。如果有瞋恨心,我的四肢不会重生。”说完这话,手足果然又生出来。这时,一切护法善神恼怒得下大雹雨,打歌利王。可释迦牟尼却向护法善神求情:“不要怪他,他是来考验我,成就我的道业。将来尽未来际,我成佛时,第一个人我要度的即是他。”

除阿若憍陈如外,阿舍婆誓、摩诃跋提、摩男俱利、十力迦叶,都是释迦牟尼成佛后最先度的几位比丘。为什么呢?在过去世中,这几人专门破坏、诽谤释迦牟尼。在过去无量劫前,虽然大家一起发心修道,可他们几人时常联合起来欺负释迦牟尼。有时打他、骂他,直至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可释迦牟尼非但不起瞋恨心,反而发愿说:“你们真是在帮助我修道啊!如果我将来能成佛,一定要先度你们。你们现在对我这样不好,可是我一点也不烦恼瞋恨,我对你们反而要更好。”[1]

释迦牟尼灭度后,佛教内部由于对其教义的不同理解与阐发,形成大、小乘两个基本佛教派别,但其对释迦牟尼身体力行忍辱的事迹均津津乐道,只是忍辱的目的迥然不同:小乘佛教的忍辱目的是为了自身,而大乘的忍辱目的则是为了救度一切众生。就其对禅宗忍辱思想,乃至禅宗等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影响而言,大乘佛教远远超过了小乘佛教。

大乘佛教认为,佛法大慈大悲,普度众生,把成佛救世,建立佛国净土为价值诉求。主张信众通过菩萨行的“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修习,以“摩诃般若”(大智慧),求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无上正觉),即可成就佛果。因此大乘佛教既是出世的,又特别强调要适应世间,拉近佛国与人间的距离。

在大乘佛教“六度”(即六波罗蜜)中,忍辱排在第三位,实则是修道成佛的关键,甚至佛陀还说“我得无净三昧,最为人中第一,六度万行,忍为第一。”如《维摩诘经·佛国品》云:“忍辱是菩萨净土。”《法华经·序品》也认为:“见佛子住忍辱力,增上慢人恶骂捶打,皆悉能忍,以求佛道。”这就是说,能够忍受一切侮辱和恼害而不生嗔恚之心,真正能做到像《大集经》中所说的“忍辱如大地”,能承受一切。“辱”绝不仅仅是指来自于别人的侮辱,在大乘佛教看来,一切不如意都是辱,饥渴寒热是辱,无聊郁闷也是辱。随缘就化,宠辱不惊,就是忍辱。

忍辱思想不仅存在于印度佛教之中,中国本土儒道二教也具有十分丰富的忍辱思想。譬如:《易经》有云:“潜龙,勿用。”意为潜伏时期尚不能发挥作用,须坚定信念,隐忍待机,不露声色。如龙潜深渊,应藏锋守拙。哪怕他人激怒、刺痛,也要沉住气。因为忍辱方能负重(参见《三国志·吴志·陆逊传》),韩信懂得潜龙之理,能忍常人之难忍,承受胯下之辱,最后才得以成就他的远大抱负。(《史记·淮阴侯列传》)

孔孟也强调:“小不忍,则乱大谋。”(《论语·卫灵公》)认为忍辱、宽容是君子的品质:“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学而》)不仅如此,忍辱还是顺应天命,担当大任,成就大业的必经环节:“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孟子·万章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告子下》)文中子的《止学》也认为:“忍辱为大,不怒为尊”。

道教作为中国土生土长的宗教,它起源于神仙信仰和黄老之学。《道德经》作为道教的基本教典,它强调:“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第25章)而“道法自然”的关键就是“清静无为”,顺道而行,就是要人们返璞归真,少私寡欲,归根复命,忍辱谦让,与世无争,追求精神的自由和肉体的长生,抱朴守拙,抱残守缺,守柔处下,逆来顺受,不结任何怨恨。“和大怨,必有余怨;报怨以德,安可以为善?”(第79章)

司马迁在其《史记》中说:“小不忍害大义”。唐代张公艺的《百忍歌》说:“仁者忍人所难忍,智者忍人所不忍。思前想后忍之方,装聋作哑忍之准。忍字可以走天下,忍字可以结邻近。忍得淡泊可养神,忍得饥寒可立品。忍得勤苦有余积,忍得荒淫无疾病。”元人吴亮、许名奎汇集历代名人有关“忍”的言论和历史上隐忍谦让、忠厚宽恕的人物、事例,分别汇编成《忍经》、《劝忍百箴》二书。民间也有“忍能生百福,和可致千祥”,“一勤天下无难事,百忍堂中养太和”,“和气生财”,“退一步海阔天空”,“让人不弱”,“吃亏是福”,“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时之忧”等丰富的忍辱思想。

正是在上述印度佛教和中国传统文化中丰富的忍辱思想之基础上,伴随着禅宗的创立与繁盛,禅宗忍辱思想也逐步形成与发展起来。

禅宗始祖达摩东渡中土,北上嵩山,面壁九年,创宗弘法,既谱写了禅宗的创立史,也彰显了禅宗的忍辱思想。河南嵩山五乳峰,有一个天然石洞,这就是一千四百多年前达摩始祖修行所在地,也是中国禅宗的发祥地。

达摩(全名:菩提达摩),乃南天竺人(即古印度),传说他是香玉王的第三子。出家后从班若多罗大师,学佛法,继承衣钵,成为佛教第二十八代祖师。南朝宋末,达摩泛海来到广州,至梁时,梁武帝信佛,闻知达摩来,便派人迎接他到建业(今南京)。梁武帝萧衍问达摩:“我修建这么多佛寺,抄写这么多佛经,度了这么多僧众,有多少功德?”达摩答:“都无功德”。萧衍对达摩见性成佛,不立文字的主张,无法理解,很不高兴,达摩便离开南梁,一苇渡江,来到北魏境内。

达摩开始在洛阳传习禅宗,北魏孝昌年间,来到嵩山少林寺,选择五乳峰上的石洞作为修行之地。达摩在石洞中,面对石壁,结趺静坐,不说法,不持律,在“明心见性”上下工夫,在思想深处“苦心练魔”。达摩坐禅“入定”时,万籁俱寂,静若无人,连飞鸟也不知此处有人,竟要在他的肩头筑巢穴。达摩“开定”时,活动四肢,练习武功,用以健身,以保证他长时间的坐禅。洛阳僧人神光前往达摩处求法,立雪没膝,自断左臂,以示求法的决心,感动了达摩,便收他为弟子,改神光为慧可,后他成了禅宗的第二代祖师。达摩在洞中面壁九年,精诚所至,以致其影像印入对面的石壁上,至今清晰可见。

二祖慧可在达摩那里“奉以为师,毕命承旨,从学六载,精究一乘,理事兼融,苦乐无滞。”(唐道宣《续高僧传》卷十六)达摩感其精诚,乃传法与他,并授与《楞伽经》四卷,作为印证。达摩逝世以后,他往邺都弘化三十四年,但在那里环境险恶,他屡受诬陷、排挤和打击,以至后来以身殉道。

三祖僧璨在其《信心铭》中说:“莫逐有缘,勿住空忍,一种平怀,泯然自尽”,主张自然平淡,随缘任运,不生嗔怨;四祖道信在《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中认为:“凡舍身之法,先定空空心,使心境寂净,铸想玄寂,令心不移。心性寂定,即断攀缘,窈窈冥冥,凝净心虚,则几泊恬乎,泯然气尽,住清净法身,不受后有”,方能解脱成佛;五祖弘忍要求惠能(即后来的禅宗六祖)在厨房干舂米、煮饭、洗碗、劈柴、清扫等粗活,惠能后又奉命加入猎人群中,在南方隐遁十六年,这些传奇经历无不蕴藏着禅宗十分丰富的忍辱思想。

五祖弘忍之后,禅宗出现了南能(即南宗惠能)北秀(即北宗神秀)的分野。不过从后来法脉的延续性与影响力来看,北宗显然远不及南宗。据《坛经》记载,惠能门下弟子“三五千人,说不可尽”,直接受法者有“十弟子”。《景德传灯录》录其有名的法嗣四十三人,立传者十九人。最有名者当数青原行思、南岳怀让、荷泽神会、南阳慧忠、永嘉玄觉、曹溪法海等。他们得法后,各化一方。其中尤以青原行思、南岳怀让二派最盛。南岳一系衍化出临济、沩仰二家。青原一系发展为曹洞、云门、法眼三家,即所谓“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2]的禅宗五家,以致出现“凡言禅,皆本曹溪”(柳宗元:《曹溪大鉴禅师碑》)的繁盛时代。

寒山、拾得的思想旨趣就归宗于禅宗临济一系。这在素有“十寺九禅”、“十禅九临济”和“临天下,曹一角”的江南寺庙中是不成问题的。何况《姑苏志》就有记载:“寒山禅寺,在阊门西十里枫桥下,旧名妙利普明塔院。宋太平兴国初,节度使孙承佑建浮图七成。嘉佑中,改普明禅院。然唐人已称寒山寺矣!相传寒山、拾得尝止此,故名。”寒拾对话所表现出来的忍辱思想也不单是对印度佛教忍辱思想的传承与发展,而是对儒道二教忍辱思想的吸收与创造,更是对达摩以来禅宗忍辱思想的集成与深化。在寒山、拾得的忍辱思想中,除了上述寒拾对话外,尚有寒山、拾得的忍饶耐退,听天由命和安分守己等具体内容:“寒山、拾得笑呵呵,我劝世人要象我。忍一句,祸根从此无生处。饶一着,切莫与人争强弱。耐一时,火坑变作白莲池。退一步,便是人间修行路。任他嗔,任他怒。只管宽心大着肚。”

不过,概而言之,包括寒山、拾得忍辱思想在内的丰富的禅宗忍辱思想,又主要体现在以下诸层面。

首先,苦忍。禅宗与佛教一样,对人生的基本看法无非是两个字:苦与空。苦,是关于人生的事实判断,是佛禅倡导众生修道悟理,解脱成佛的必要性之所在;空,则既可以理解为是关于宇宙人生的事实判断,也可理解为众生离苦得乐的价值判断,是众生智慧解脱,悟道成佛的可能性之所在。禅宗的苦忍思想即是这种思想的集中体现:人的脸面即是一个大大的“苦”字,有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盛苦所谓“八苦”。苦的原因就是贪、嗔、痴,一旦破执悟空,妙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盘寂静,就可以“顿超佛地。”(神秀:《大乘无生方便门》)因此,禅宗主张对于世间所有违缘的事物,包括渴、寒、热、天灾人祸等均要求忍受、忍耐,随缘而行,随遇而安。

其次,生忍,又称耐怨害忍。一方面,众生悉有佛性,人人均可明心见性,悟道成佛:“自性若悟,众生是佛;自性若迷,佛是众生。自性平等,众生是佛;自性邪险,佛是众生。汝等心若险曲,即佛在众生中,一念平直,即是众生成佛。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自若无佛心,何处求真佛?”(《坛经》付嘱品)但另一方面,又确实存在着众生诋毁佛陀、侮辱菩萨的个别现象,作为高僧大德就必须面对现实,接受伤害,哪怕是刀子置于心窝上(即“忍”字的象形结构),也不动声色,处之泰然,“忍人所不能忍,行人所不能行!”正像弥勒佛“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一般。

第三,法忍。所谓法忍,就是指众生学法习禅也要宽容、忍耐。佛法浩如烟海,号称经(定学)、律(戒学)、论(慧学)三藏共十二部,如果没有必要的信心与耐心,甘愿忍受寂寞,潜心钻研,努力修持,就不可能通晓佛法,信证无上菩提。在王维撰写的《六祖能禅师碑铭》中载云:“大兴法雨,普洒客尘,乃教人以忍曰,忍者无生,方得无我。始成于初发心,以为教首。”在禅宗看来,修佛悟道,首先就要修持忍辱法门,这是通往西方的关津:“忍辱第一道,先须除我人,事来无所受,即真菩提身。”(《大珠和尚顿悟入道要门论》卷上)因为:“身心不起,是名第一牢强精进。才起心向外求者,名为歌利王爱游猎去。心不外游,即是忍辱仙人。身心俱无,即是佛道。”(《古尊宿语录》卷五)

第四,让忍。梵语Ksanti,音译即为“羼提”,意译就是“忍辱”。《佛教大词典》如是解释忍辱:“于侮辱或迫害等能予忍耐,心平气和不起瞋恚之念。”忍让、安忍,能退让、安住于真如法性,始终是包括禅宗在内的佛教忍辱思想的重要方面。在佛陀修忍辱仙人时,曾将“持戒”与“忍辱”并提,甚至合二为一。六祖惠能则将凡人通往佛国的路径进一步缩短,程式进一步简化,认为如果“心平”、“行直”、“恩义”、“让忍”,那么“见西方只在刹那”:“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恩则亲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菩提只向心见,何劳向什求玄?听说依此修行,天堂只在目前。”(《坛经》疑问品)

最后,慈忍。佛禅以慈悲为怀,深信众生均能明心见性,悟道成佛。即便呵佛骂祖,触犯戒律的人,只要放下屠刀,他亦能立地成佛。慈忍,是禅宗整个忍辱思想的最高表现形式,具有极大的包容性与超越性。惠能“教忍断嗔,修慈舍猎,”(《六祖能禅师碑铭》)就是一种慈忍思想。寒拾对话中引弥勒菩萨偈曰:“老拙穿衲袄,淡饭腹中饱。补破好遮寒,万事随缘了。有人骂老拙,老拙只说好。有人打老拙,老拙自睡倒。涕唾在面上,随他自干了。我也省力气,他也无烦恼,这样波罗蜜,便是妙中宝。”也是一种慈忍思想。《永嘉证道歌》曰:“从他谤,任他非,把火烧天徒自疲。我闻恰似饮甘露,销融顿入不思议。观恶言,是功德,此则成吾善知识。不因讪谤起冤亲,何表无生慈忍力?”对于诽谤、坑害等这样的施辱行为,我们怜其愚痴,不但不予计较,反而发愿要救度施辱者,这便是佛禅所特有的慈忍本怀。

《四十二章经》曰:“沙门问佛:何者多力?……佛言:忍辱多力。不怀恶故,兼加安健。忍者无恶,必为人尊。”《佛说罗云忍辱经》曰:“世无所怙,惟忍可恃。忍为安宅,灾怪不生;忍为神铠,众兵不加;忍为大舟,可以渡难;忍为良药,能济众命。”寒山、拾得的《忍耐歌》也曰:“忍一句,祸根从此无生处”,“能依这忍字,一生活到老。”禅宗的忍辱思想不仅内容宏富,而且在宗教与世间两个层面上均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与实践价值。

禅宗作为中国佛教的代表,其基本精神依然是让更多的众生起信、修道、成佛。易言之,无论禅宗如何倡导“担水挑柴,无非妙道”,“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脚”(《坛经》般若品),然其宗教诉求是不言而喻的。禅宗忍辱思想的理论意义与实践价值首先就表现在其宗教层面:

佛禅以戒、定、慧三学来对治人生的贪、嗔、痴三毒,戒其贪欲,定其嗔心,除其痴妄,从而使人身心清静,洒脱自在,生大智慧。其实,戒、定、慧三学均离不开“忍辱”二字。守护戒律,弃恶向善,笃行禅道,就得挡住诱惑,经受磨炼,缺乏忍辱功夫,难以如愿。禅定,修习思维,祛除杂念,平心静意,一心念佛,虚心体道,不生怨恨,更离不开忍辱法门。佛禅是基于心性本体的智慧解脱论者,这恐怕是世界上其它宗教派别都难以企及的。断除无明烦恼,离不开智慧。破除我执、法执,也离不开智慧。而智慧的重要内容之一就是忍辱,以德报怨。如果做了善事后,别人不但未思善报,甚至反而恩将仇报,自己仍不起怒恚,继续为善。

忍辱也是禅宗空无思想的进一步圆融。在禅宗内部,一直就存在着有宗与空宗的辩争。北宗神秀认为:“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而惠能则主张:“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均见《坛经》自序品)前者倾向于有宗,后者则倾向于空宗。惠能六祖地位的最终确认,也是空宗思想的进一步深化。在空宗看来,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无论是尊重,还是侮辱,都是缘起性空,虚而不实的。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因而都不值得分别与计较。正是在这一意义上,禅宗的忍辱法门也才表现出平和性、平常性与包容性之思维特质。

佛禅的因果学说认为,有情众生存在着“生死轮回”与“善恶报应”的问题。善业或恶业会造成来世的善报或恶报。所谓业,是泛指一切身心活动的造作,分为身业(即行动)、语业(或称口业、言语)、意业(即思想)。它是生死轮回的动力,一旦发生,就不会自行消除,善恶报应也就在所难免。因此,施辱者就势必堕入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和地狱的“六道”轮回之中。而“忍者为安”,不仅可以避免生死轮回,而且“忍辱是德”,通过积累功德,众生方可实现解脱成佛的价值目标。

常言道:“生气,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康德语)“怒伤肝。”(《黄帝内经》)禅宗忍辱思想与世间忍辱思想相比,虽然不完全是一回事:前者具有内在性、目的性和广泛性等特点,后者则具有外在性、手段性与局限性等特征。然二者之间也有相通兼容的地方:均为包容、和谐和乐观的人生智慧。禅宗忍辱思想在世间层面也具有借鉴价值。

有利于处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身的关系,促进人间和谐。禅宗主张:“行也禅,坐也禅。语默动静体安然。纵遇锋刀常坦坦,假饶毒药也闲闲。我师得见燃灯佛,多劫曾为忍辱仙。”(《永嘉证道歌》)佛在世间,禅在人间,无修之修,无事即道。禅宗生活化、简易化与世俗化的宗风,决定着其忍辱思想也能够世间化、民众化。而且随着人间佛教、人间禅的进一步开展,随着平安社群、和谐家园理念的逐步强势,忍辱思想也将更好地发挥其处理上述各种关系的文化资源之应有价值。

有利于净化人心,提升世风,促进社会文明。“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林则徐自勉联)社会生活中,因为鸡毛蒜皮之事,大动干戈,甚至酿成命案,有之;因为利欲熏心,铤而走险,谋财害命,身败名裂,遗恨终身,有之;因为哥们义气,逞能好强,打架斗殴,致人殒命,殃及全家,亦有之;……倘若当事人一开始就“不以恶小而为之,不以善小而不为”,能彼此谅解、包容和忍让,这样的人生悲剧就不会重演。难怪乎毕达哥拉斯如是劝诫世人:“愤怒以愚蠢开始,以后悔告终。”

有利于化解冲突,促进文明对话。全球化非但没有减少宗教冲突、种族歧视、文明对峙,反而使地区冲突的形势越益恶化,令人不安。冲突事件或大或小,或显或隐,各不相同,但原因似乎都与文化与价值的差异密切关联。我们欲化解地区冲突,扞卫世界人权,促进各民族之间文明的平等交流与对话,无疑是首要的,也是最重要的任务。而禅宗的包容、平和和慈让等忍辱思想正好可以为之提供参考与借鉴。

[1]∵参见弘学编:《妙法莲华经》,巴蜀书社2002年版。

[2]∵“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出自《坛经?付嘱品》。对于“一花开五叶”的涵义,我们可以解读为,印度禅脉在中土依次发展为达摩、慧可、僧璨、道信、弘忍五代;亦可解读为,惠能开创的曹溪禅脉发展为“五家七宗”:沩仰、临济(黄龙、杨岐)、曹洞、云门、法眼。这里,笔者取后者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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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牟永生:苏州科技学院教授、研究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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