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虎藏龙》里的生态玄机:从禅宗公案看电影

张嘉如

摘要:由禅宗修行经验出发,强调无我、非二元性、无常性以及开放性的“禅宗生态”现,可以运用在电影文本分析上。以李安的《卧虎藏龙》作为个案讨论,《卧》里潜藏的公案结构挑战了传统以剧情为主的观看电影的模式。片中公案式的电影呈现与观看方式将观众从虚构的叙述时间里最终带回到充满生态性的当下时刻去。因此,《卧》可以被视为“禅宗生态电影”的范例。

关键词:禅;公案;生态;《卧虎藏龙》;当下

中图分类号:J90-0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6604(2010)05-0017-06

当今环境危机及物种灭绝之根源可归结于根深蒂固的人类中心主义与“我(主体)一它(物体)”二元阶级思想。不同西方环境伦理学派皆针对此二元(人类一自然)阶级划分对环境所造成的剥削并各自提出不同见解。举例来说,社会生态学强调环境破坏根源于社会、阶级问题;深度生态学则将着重点摆在人与自然疏离及内在价值之丧失;生态女权学说探讨女性与环境重叠(ovedap—ping)压迫与支配,认为环境问题来自于男性中心主义;动物(文学与文化)研究凸显如动物主体说,一反主流资本主义文化中将动物视为无思想无情感的消费品等等。不管这个“我一它”二元论的二分法是如何划分。此“我一它”二元观里的主体意识无限度膨胀是造成现今贫富悬殊、大量的物种灭绝、全球暖化以及其他环境危机的主要原因。在全球环境危机的语境下如何寻求一个打破传统二元性思考的世界观已是西方环境伦理学派在不断摸索与突破的难题。虽然从非西方佛、道文化脉络下发展出来的“禅宗”不是一个环境危机下所产生的论述,但是禅宗式思维所展现的却是一个非二元性且强调“当下即是”的生命观。那么,“禅宗生态”与其他的环境学说在解释环境危机之根源上有何独到见解与解决之道呢?正当所谓的生态文学批评、生态女性文学批评、绿色文学文化研究、绿色电影研究、动物文学批评等开始对文艺进行整合式的文本分析,倡导研究自然与人类主角的互动关系并且避免将自然或非人类动物仅仅视为衬托人类舞台背景时,我们是否也能将这个一向倡导“众生平等”之生物中心的佛教,尤其是以反二元式思考的禅宗(尤其是公案),作为诠释电影文本的基础呢?

禅宗对东方传统艺术如书法、诗词、绘画、戏剧、茶道、建筑、园林等影响深远,讨论禅宗与艺术关系(南宋严羽《沧浪诗话》提出“论诗如论禅”)的理论着作很早就在中国出现了。禅宗对西方现代文学与观念艺术之影响也众所周知。但禅宗对当代视觉媒体(如电影艺术)的影响或关系尚未广泛探讨。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是一块尚未开发的跨学科的领域。举例来说,一位在美国乔治亚城大学神学系研究东亚佛教的学者Francisca∵Cho曾写过几篇学术论文,试图发展出一套用东方禅宗强调经验及浑然当下即是的非线性、非逻各斯中心主义(!ogocentric)的思维方式来对抗西方主流以意识形态为中心的阅读电影的方式。她写道:“作为一个认知行为(cognitive∵act),意识形态的意义基本上也是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它仍然依照语言(speech)的指涉与逻辑。”‘D所以若要打破逻各斯中心主义思考模式,我们应该用禅宗“反论述”(anti—discoume)的方法,或着重宗教经验的“宗派”式的观看方式(cultic∵way∵of∵vie,wing)③。自唐、宋起,文人一直都非常重视宗教经验(cultic∵experience)与文学(尤其是诗词)的关系。放在电影理论的框架下,尤其是“情感理论”(affect∵theory),不少学者已开始反省到理论本身束之高阁的姿态。Anne∵Rutherford认为美学或电影理论应该建立在现象学的“肉身化”(em—bodiment)的概念上④;Murray∵Pomerance在提到一个视觉经验的危机时写道:“任何只着重电影文法的分析,任何只把此文法与政治或社会状况或历史发展结合起来的分析(亦即Cho所说的意识形态式的分析),任何只强调作者风格、寓言式的比喻,终究还是无可避免地缺少了什么。”⑤

类似抨击这样以故事情节、意识形态和理性分析为主的电影观看方式之论述与强调“无我”、“无心”、“当下即是”的禅宗有许多吻合之处。本文从这个反叙述、回归当下经验的前提出发来探讨禅宗公案与电影经验里的生态内涵。在此我先探讨禅宗与电影里的生态内涵,然后再以李安的《卧虎藏龙》作为研究个案来进行讨论。

一、禅宗与生态的关系

在阐述一个非西方式的“禅宗的生态观”之前,我们先得把“生态”这个概念在生态学科这个领域里弄清楚。“生态”这个概念在生态学的领域里经历了些变革。早期古典的生态思维是建立于一个“自然平衡”(balance-of-nature)的生态典范(paradigm)上。此派代表者为20世纪中最具影响力的生态学家Frederic∵E,Clement(1∵874—1945年)和Eugene∵P,Odum(1913--2002年)⑥。他们认为的生态体系为“自我调节(self-regnla—ting)并附属于一个单一并稳定的乎衡状态,未受到人类干扰”L真J。由此可看出以Bill∵DevMl和George∵Sessions为代表的深层生态理论以及James∵Lovelock的“盖娅”(Gaia)理论基础即由此而生。到了1970年此观点逐渐被另一派“自然流动”(flux-of-nature)所取代。这一派认为“生态体系是开放的,人类对其影响无所不在,弗远无界。而自然界里的干扰元素是多面向的,广泛且频繁”。J,Baird∵Callicott写道:“在此‘自然平衡,的典范(paradigm)中,人类超越于自然之上,即不属于自然的一部分。而在‘自然流动,(nUX-O~nature)这个模式里,人只不过是自然生态过程或自然力量的一部分。”L真j这个“自然流动”的生态观比“自然平衡”的生态观更接近佛教的无常观,因为这个模型更能接受自然界中的复杂与不可预测性。但更重要的一点是,其当中的流动性、复杂性、交错性与不可预测性的背后并没有最终的造物者在发号施令,正如<华严经》里所描绘的帝释天的因陀螺网(Indra’s∵net)。

可惜的是,J,Baird∵Callicott在谈及此“自然流动”的生态典范与佛教生态的相似性时(如相互依存,偶发无常性,无目的性/无我性等),他讲的是物质世界,并没有将心识的部分纳入其中讨论。当今生态学研究生物和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未曾将心识的层面纳入研究范畴里。罗格斯大学英文系教授Kurt∵Spellmeyer是一位禅师,他指出:“大学的教授在心理学系所里研究意识;他们在生物和环境学里研究自然界的现象与过程”。这些知识的分割的是一种错误的认识论之展现。∵这样的认识论先断定环境和生态的问题是属于物质世界的问题、是一个纯粹科学的问题,而没有了解到这些问题也是心理学、宗教学、哲学(包括美学与伦理学等)的问题。

“外在环境”与“内在心识世界”这样的界分是二元性思维的产物,环境美学家Arnold∵Berleant称之为西方二元思想最后的残余物。这样的二元认识论也没有了解到这个“外在环境”与“内在心识世界”是不断相互渗透、相互影响的。世间里没有任何一样事可以独立于它者存在,心灵意识也不是物质世界的它者①。佛教的生态思想最独特之处在于它强调心/意识在生态里扮演的角色。基本上,心为一器官(如眼和耳等感官器官),为思想、感觉的接受器,而非与身体相对立的对立个体。如华严经偈云“一切唯心造”,心识活动与外在环境有直接关系,甚至应该说心/意识为生态的一部分。从禅的观点,我们对物质世界的体验直接反映着我们思维的方式。Spellmeyer写道:“任何人如果对这样的观点持有怀疑都应该回想我们每年丢在珠穆朗玛峰上的垃圾。”②他的意思是虽然垃圾可以被作为纯粹的环境公害问题,但这个垃圾的概念是由人类思想产生而来的。所以,在谈环境问题时,我们不能纯粹只把它当成一个外部的环境问题,它更是一个心灵层面的问题。

所以从佛教生态角度来看,禅宗认为心/意识是自然世界的一部分,而自然世界又是心/意识的一部分。这就像是无形和有形的相互识别,而自然世界和心/意识并不是二元对立的。宇宙运作中并无我的意识。二元对立思考与自我意识为暴力、焦虑和不和谐的根源。当一个人能够体验到身体、心灵与外界事物相互联系和统一时,这就是佛教里所说的“开悟”(身、心、世界完全放下)。换而言之,一个人只能在逃离那种根深蒂固的歧视和二元论思想的情况下,才能真正体会到那“本来面目”一一即“相因果互依存并充满活力的世界,无尽相互贯穿、多元形式与表现绝妙众生如来如去的一个整体的宇宙。”所以,直观体验到“本来面目”的开悟经验不仅是解构二元思想最有力的利器,也是打破旧有科学研究模式的关键与获得艺术创作灵感的源泉。

让我以一个例子来说明。在20世纪80年代初有一位研究心智哲学(philosophy∵of∵mind)的哲学家,她的名字是Christine∵Skarda。为了研究脑与外界个体如何建立关系,Skarda进入加州伯克莱大学的Freeman实验室学习脑与认知系统如何建构我们的经验。当时,脑研究与神经科学背后的哲学假设是认为自我(self)是独立于现象界的物体之外的。基于这样的假设,研究方向均放在脑如何与外在世界建立一个关系。有一天Skarda在家工作时,她无心地望着窗外,凝视着一朵花,突然发生了一个很奇特的“物我合一”、无间断的经验(totalenmeshment∵of∵inseparability)。这个经验使她领悟到一件事:浑然一体的世界先于我们的认知。从经验出发,Skarda提出的新认知理论(new∵perceptualtheory),认为认知的作用在于解构这个在进入认知系统之前浑然一体(holistic)的世界,而不是传统理论所认为的将破碎的现象界整合起来。因此,整个研究方向不应摆在“认知的主体是如何先与外在个体形成一个关系,然后再在我们的内在的认知系统里再现(represent)出来”这样的问题上,而应该摆在“我们是怎么由一个无间断的一个整体(holistic)本源世界进入这种主客体二分的世界里去?”⑤换成佛教的语言来说,即如何从一个开悟进入无明的状态里。Skarda清楚地指出当时西方哲学与科学的一个本末倒置(或颠倒梦想)的假设,就是先设定一个支离破碎的物理世界(主/我、客/它体二分的世界),然后再来提问如何将这两块整合起来。正当科学家们开始对自身西方传统下的认识论产生怀疑时,西方艺术家们也同时提出相同的质疑,进而对他们的艺术有了更深的认识。

二、“当下”的生态意义:

电影经验与禅宗公案

一位曾在1960年代很活跃的美国前卫实验电影创作者Nathaniel∵Domky在《令人虔诚投入的电影》(Devotional∵Cinema)里也提到类似的经验。此经验使他提出了电影即“献身”(devotion)的说法。“献身”一词并非指某种特殊宗教仪式上的膜拜,而是泛指在“我们经由一突发的事件而无意中经历到一些平常经验不到的东西之后能够无时无刻都诚心地接受这些经验”。“令人虔诚投入的电影”(devotional∵cinema)指的是当电影颠覆了我们一般人对叙述性时间的投入而进入了当下的那一刹那去,那种令人深感“活着”的感觉便赋予电影一个宗教内涵,或者一个“虔诚投入的形式”(devotional∵form)。多尔斯基回忆起童年看完电影之后的经验(post-film∵experience)。电影放毕之后,他从黑暗的放映室走到街上去,彼时的他感觉到夕阳的质感出奇地不寻常,周遭人们的声音也似乎远在天边。突然间所有日常生活里所熟悉的一切顿时变得很古怪陌生。后来经历过几次类似的经验后。多尔斯基开始思考电影这个媒体的本质,尤其是电影对观众产生的心理影响。“从这些经验中我了解到电影本身不仅仅表述知性(its∵intellectual)或叙述性(narrative)内容而已。电影这个东西能影响观众的健康。”他结论道:“电影有反映(mirror)和重组(realign)我们新陈代谢的能力。”

Dorsky的阐述在很多方面与前面所提的“宗派”式(cultic)的观看方式基本上是一样的。譬如说,他们都强调电影当下性及非叙述性。时间这个东西在电影里可分成两种:第一种是相对时间(relative∵time),即片头到片尾持续的过程,强调的是时间的水平面向(horizontal∵dimension)。相对时间即我们一般的线性时间。在这个相对时间里同时又存在了第二种时间。他把它叫做绝对时间(absolute∵time)或当下(nowness),强调的是时间的垂直面向(vertical∵dimension)。这两种时间都是构成“令人虔诚投入”(devotional)的必备要素,缺一不可。但是,一部能够给予观众带来意识变革或“宗教经验”的电影在于导演如何将这个不可说的当下在相对时间的时间流里表现出来。在这里导演的角色犹如禅师,像临济禅师棒喝般地将求道者从在这个世间流转的颠倒梦想的世界里唤醒。

Dorsky认为一部“真实的”电影是充满杂乱不连续的时刻,蒙太奇拼贴手法本身就是呈现出生命中非理性的跳跃性。这样颠覆非线性世界观的电影手法能将观众的注意力转向当下的电影影像本身(visual∵image),而不再停留在虚构的内容叙述中。Murphy∵Pomerance认为,叙述这个东西∵让我们陷入理性算计的世界去。对他而言,电影这种媒体的独特之处并不在于其叙述之承载能力,而在于其图与音结合那个非叙述性的瞬间。他把它叫做“幻音时刻”(acousmatic∵moment)。Pomeranee引用George∵Chion在Jacques了ati的电影7ati(1971)里的一景的描述来解释这个“幻音时刻”。基本上Chion对此景的描述是这样的:一辆开往阿姆斯特丹的卡车抛锚了,以致它的司机(主人翁)被迫在一个乡间的仓库里住一宿。第二天清晨司机醒来后发现自己置身于原野般的大自然当中。在那如诗如画的风景里,一头牛站在其中。这位司机本来并没有看到那头牛,但在一声洪亮的“哞!”之后,他意识到牛的存在。这个“幻音时刻”(牛的叫声与牛的影像结合当下产生一种奇妙感)宛如一个小小的开悟(日文为sa—tori)经验。

在西方,对禅宗公案熟悉的人可以马上联想到《无门关》的“无字”公案。在此Pomerance提出一个很有禅味的问题:“整个电影里的叙述存在可不可能只是为了营造某一特定时刻?”或者更缩小范围地问:以故事情节取胜的好莱坞电影《卧虎藏龙》,有没有可能像公案的故事一样在表层故事情节的叙述里暗藏其他不可说的玄机?

三、《卧虎藏龙》里的公案与生态意义

《卧虎藏龙》取材于王度庐在1938—1942年写的武侠小说。其故事发生在清朝,讲述一个年轻的满族贵族女子玉娇龙追寻自由与真我的过程。在家族的压力下,玉娇龙被许配给了一个高官子弟。然而,她在戈壁沙漠的时候已经与“半天云”罗小虎定情。玉娇龙跟随碧眼狐狸学习武功,总渴望过着江湖般的无忧无虑的生活。一天,她盗取了李慕白的青冥剑,也正因如此,她的师父碧眼狐狸的身份被揭露了。在婚礼那一天,玉娇龙离家出走开始她的江湖生涯。在玉娇龙与李慕白的交战中,玉娇龙为了取得青冥剑跳进了瀑布里而被碧眼狐狸所救。最后碧眼狐狸对玉娇龙下毒未遂反而间接杀害了李慕白。之后,玉娇龙前往武当山与罗小虎团聚。在罗小虎许愿后玉娇龙从武当山跳下山崖。

学术界对此电影的评论大都集中在女性主义的诠释上,特别是对电影最后玉娇龙从山上跳下去的那一幕。Martin∵Fran写道:“玉娇龙的飞跃,无论从她在道德上所应担当的责务来看还是从观众的视野来看都标志着她那贯穿这部电影的叛逆的人物性格。她如魔术般的飞跃意味着一种结局,那就是拒绝被社会制度体系收编。”L3’这部影片的编剧James∵Schumas指出,这是一部寻找“内在的力量”的精神性的电影,玉娇龙带着幸福和平静的表情跳进深渊表明了她能放下对世俗的依恋,实现了片头李慕白在闭关禅修达里想达到却未能达到的法喜充满的境界。或者,用Schumas的话说,慕白并没有找到“内在的力量和自我中心”。最后一幕玉娇龙实现慕白想做却又做不到的一件事,那就是:“只有放手,才能真正拥有”。最后一幕的重要性在于它回应了Pomerance的问题,即前面提到的“整个电影里的叙述存在可不可能只是为了营造某一特定时刻?”换句话说,《卧虎藏龙》整个电影里的叙述之存在可不可能只是为了最后玉娇龙跳进深渊的那一幕?它的生态意义又是什么呢?

《卧虎藏龙》是深具公案意味的。让我先说明一下公案是什么。在禅宗修行里有一种常见的方法叫参公案(西方称之为koan∵study)。公案多半由短语、对话和故事所组成,例如“赵州和尚、因僧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云门、因僧问、如何是佛。门云、干屎橛”等。这些公案是一个在打坐时用来引发开悟经验、明心见性的工具。现代人对参公案的理解如下:在坐禅时把注意力集中在一则公案上,公案的荒谬性能诱发深层的意识,即三摩地(梵文samadhi)。此时身、心与外部世界渐渐融为一体、自我感逐渐消退。如果持续在这个“无我”却又和宇宙浑然一体的感觉里,最终将会直觉地瞥见佛教里常说的“本来面目”。多年持续不断地参公案最终将使人跳脱“物一我”二元式的思维方式及线性时间感。

吊诡的是,公案叙述常常故意设下一个二元两难的情境,如《无门关》里第五则“香严上树”。此公案的叙述是这样的:“香严和尚云。如人上树。口衔树枝。手不攀枝。脚不踏树。树下有人。问西来意。不对,即违他所问。若对,又丧身失命。正恁么时。作么生对。”此公案里的主人翁必须面临着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的困境。进退两难的他当下该如何做呢?

类似这样的禅宗公案是具有生态启示的。因为它拒绝任何预先存在的、可预知的结果(两者取其一)并在二元两难的情境下寻求以非黑白二分与开放式的解决之道。这是处理生态体系中的复杂性、不可预测性和无常性的一个先决条件。如Kurt∵Spellmeyer所写的:“公案式思维是开放式的,就如同一条河流同时流向一百条不同的分支”。参公案使我们用非二元的方式来面对那些我们平常的意识(逻各斯式思维)无法处理的问题如战争,饥荒,经济崩溃,海啸破坏城市。

《卧虎藏龙》里也有像“香严上树”这样的维谷两难的公案结构。譬如说,玉娇龙一直周旋于两种抉择之间:严谨贵族的生活和无忧无虑的江湖世界;她的师傅碧眼狐狸和想收她为徒的李慕白;罗小虎和玉娇龙的未婚夫等等。玉娇龙这个角色让人联想起《无门关》里的一则“倩女离魂”的公案,因此值得做一个互文阅读。“倩女离魂”的公案的正文是这样的:“五祖问僧云。倩女离魂。那个是真底。”这则公案来自一个鬼故事。讲述一个倩女在选择她的青梅竹马的爱人和指定未婚夫的困境下一分为二。一半跟随她的爱人离家出走过着甜蜜的生活,另一半仍然孝顺地留在她父母的家里却终年卧病在床。后来私奔在外的倩女决定回家探望父母,才发现她的父母并不知道她离家的事。倩女回到自己的房间看到了卧病在床的另一个倩女,此时两个倩女便合而为一。

此则公案的核心问题是:哪一个是真正的倩女?是渴望自由的那一半还是尽孝道的那一半?同样,在《卧虎藏龙》中,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玉娇龙?与罗小虎私奔的那一个还是乖乖听话去嫁人的那一个?有别于一般好莱坞的二元性的叙述模式,即胜利与光荣终将归属于正义的一方。《卧虎藏龙》拒绝赋予一个黑白分明的结局,而采用了一个非二元式的方式来做终结。结尾(即玉娇龙跳下山崖)之生态意义在于它打破了虚构的线性叙述的结构,凸显活在当下的时空观也就是多尔斯基所说的时间的垂直面向(vertical∵dimen-sion)。在垂直面向中,线性时间叙述性让由当下空间与视觉性取代。最后玉娇龙那祥和的笑容似乎表示出她最终全然放下时的一种精神解脱,犹如那合二为一的倩女。从神话象征意义来说,不受文明束缚的“龙”最终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即烟雾弥漫的空间中。我们不知道玉娇龙最后的命运,但可确知的是玉娇龙体会到了时间的另一个向度,就是活在当下。当一个人的生命展现出活在当下的时空观时,此人是不受连续性的线性思维、人类中心主义或其他的意识形态所拘束的。

诚如本文开头所指出,环境危机问题为根深蒂固二元、线性思考模式的问题,公案式非二元性思考以及当下即是的生命态度是治疗我们僵化的黑白与线性思考模式的一帖良药。如<六祖坛经》里六祖慧能禅师告诉惠明:“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禅式思考方式不仅能够彻底达到生命解脱,在当今环境危机意识日趋高涨的时代里,公案式思维能改善人与自然的关系,它也提供了一个有别于线性和意识形态式的电影观看方式。

责任编辑徐丹

出自:∵《江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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