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华枝春满到禅灯梦影

纳兰泽芸

这本《倾听李叔同》,共224页,前170页是李叔同亲笔记下的经典格言。读书之士,立品为先,这是他一生做人的圭臬。后54页是李叔同创作的诗、词、歌曲代表作,他的才华如蓝田之玉,时光愈砺,光华愈璨。

曾经,李叔同的这些处世格言被梁实秋、林语堂等着名人士以“一字千金”誉之,并说值得所有人慢慢品读,慢慢体味,用一生的时间去静静领悟。

从世间宠儿到虔诚比丘,从华枝春满到禅灯梦影,李叔同的人生,是一出唱得丰盈致婉的大戏。谁都知道人生如戏,可是又有几人能将这出戏唱得如他一样俯仰恣涵泳?

他,文章惊海内,诸艺撼古今;他,几乎无所不能,作诗、填词、音乐、书法、绘画、篆刻、戏剧……文艺的园地,差不多被他走遍了;他,留学归来,将现代的话剧、油画和钢琴音乐带入中国,没有他,中国的文艺园地将会萧瑟许多。

他,39岁前,是裘马自轻肥的翩翩才子,文采风流合倾慕;39岁后,突然抽身红尘,一肩梵典,两手空空,三件衲衣,成了杭州虎跑寺里疏眉淡目的弘一法师。

连一代画坛大师刘海粟都叹道:“近代人中,我只拜服李叔同一个人!”

李叔同,三个字组成了一个传奇。让我们从他亲笔记录的几则格言里,体悟一点他那由光华四射到韬晦沉潜的人生。

“造物所忌,曰刻曰巧。万类相感,以诚以忠。”

要想做好一件事情,不要总想着如何取捷讨巧,唯有认真、专心地去一步步努力,以诚待之,以忠待之,才可能将事情做好。

李叔同翩翩公子之时,丝绒碗帽,曲襟背心,花缎袍子,厚底缎鞋,昂首前视,英气逼人。日本留学之时,笔挺燕尾服,高帽,史的克(拐杖),尖头皮鞋,高鼻梁上架着没有脚的眼镜,不看眼珠子,真以为是个洋人。当教师时,黑布马褂,布底鞋子,黑钢丝边眼镜,一身布衣,整洁中有着为师的风范。削发为僧之后,竹杖芒鞋,须髯飘飘,粗茶淡饭,过午不食,戒律精严,素心淡定地谢绝尘世一切名闻利养,孤云野鹤地寻道于青灯黄卷。

李叔同的一生,少年时做翩翩才子,中年做名士,后来演话剧是个演员,画油画是个美术家,弹钢琴是个音乐家,办报纸是个编辑,做教员是位师者,做和尚是位高僧。每一个角色他都做得无可挑剔,就像舞台上全能的优伶,演什么像什么,这缘于他的认真和努力。

“处事须留余地,责善切戒尽言。”

李叔同有着一颗宽广慈悯的心。丰子恺是名震中华的大画家、大作家,他在就读杭州第一师范时是个富有正义感的少年。他的一个同学被某老师怀疑偷窃,同学百般解释无效,年轻气盛的丰子恺为其打抱不平打了老师一拳,这在当时是欺师蔑礼的忤逆之举!学校做出开除丰子恺的决定。时任丰子恺美术及音乐老师的李叔同尽力劝阻,说丰子恺平日品学兼优,此次因年少冲动出手打老师固然不对,但老师也有过错,那就是没有教育好学生,希望给丰子恺一次改过的机会。

丰子恺是在李叔同的艺术熏染下走上创作之路的,他一生对李叔同以“恩师”相称。李叔同圆寂后,丰子恺悲难自禁。

“青天白日的节义,自暗室屋漏中培来。”

虽然李叔同中年之后就在暗寂的寺院里一心向佛,但他一身青天白日的爱国节义从未改变。

他的一首《满江红》,读来令人荡气回肠: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

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

这位低吟“篱畔菊花未老,岭头又放梅花”的翩翩公子却原来也有金刚怒目的一面,一腔热血就要由胸腔喷薄而出!即使皈依佛门之后,他依然“念佛不忘救国”。抗日战争爆发后,日军军官到寺院软硬兼施要他弃国赴日,法师怒斥:“出家人宠辱皆忘,敝国虽穷,爱之弥笃!尤不愿在板荡之时离去,纵以身殉,在所不惜!”

“长养慈心,勿伤物命。充此一念,可为仁圣。”

任何生灵,都是活生生的生命,哪怕微小如一只蚂蚁。所以弘一法师诘问那些随意屠戮生灵的人类:“彼有何辜,受此荼毒!人命则贵,物命则微?!”他坐藤椅之前,必将椅子轻轻摇动,然后慢慢坐下去,怕突然坐下去,会将藤椅缝隙间的小虫子压死。圆寂前,他嘱咐弟子在将遗体装龛时,龛四脚各垫一只碗,碗中装水,以免蚂蚁等小虫在他圆寂后爬上遗体,待火化时被无辜烧死。

“非洲之子”史怀哲说,有思想的人必须像敬畏自己的生命意志一样,敬畏所有生命意志。正是史怀哲这种“敬畏生命”的理念,让他抛弃了安逸的生活,在三十八岁时带着妻子进入非洲蛮荒之地,为那里被疾病缠绕的人们义务治病长达半个世纪。

人生状态有三层楼:一层是物质生活,吃饱穿暖,小富即安;二层是精神生活,学术文艺,兴之所至;三层是灵魂生活,追寻自己灵魂的脚步,是一种人格的完满与升华。李叔同与史怀哲一样,都达到了人生状态的第三层,而我们芸芸众生,绝大多数终此一生都止步于第一层。

大师说,“我心似明月,碧潭澄皎洁”。而在今夜,我独坐,倾听大师片言洞微的字字与句句,切身体验他“悲欣交集”的一生。那种明澈的烛照力,使我心静如琉璃。

大师已离去近七十载,然而他依然如一轮明月耀于天心。那轮月影,仍在无数人心灵的碧潭中,澄淆定荡。■

周文燕荐自《上海中学生报》

出自:∵《哲理·文摘版∵》∵2010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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